隨想:道還與太太談詩

楊道還 12/30/2021

文字的「體」,即文字的定義,在字典裡。詩是純粹在文字之「用」中產生的。

蘇軾有《琴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演奏家彈的一曲,到底來自哪裡,樂譜、琴上、還是指上?若說來自三者之一,三者都不發樂聲。正在學習演奏的人,樂譜、琴、指之體都有,卻彈不成調,是缺了什麼?不同的演奏家,彈起同一樂曲,卻不同,這是怎麼回事?答案很簡單,樂曲來自於「用」。這個「用」不在樂譜、琴、指的體之中,而在於演奏的人去「用」它們。

詩歌也是如此。連琴都不需要,平平凡凡的字和典故,有了好的詩人之「用」,就有清新美妙的詩篇。好的詩篇,不僅僅用字,而且煉字,使其更明瞭或者另有新的發明。詩人將一個字翻出的新意,又成為字的一部分,「惟化是體」,就有字義的新的發展。如果認為將字的定義和詞源弄清楚了,就懂了一種語言,就能將世界揭示出來,那是荒謬的,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這就像認為將字典中所有字的確切意義都記住了,就成了文學家、詩人。同理,認為將百科全書、維基百科都讀過了,就成了大學問家,也是荒謬的。「道可道,非常道」的原因即是這個「惟化是體」的用所導致的。

而一個字,經過哲人、詩人、文學家的錘煉和翻出新意後,並不是變成任意一個字。這就像彈琴不能變成繪畫,靴子不會變成帽子戴在頭上一樣,總有個「體用一源」的聯繫在裡面,不是毫無根據的杜撰。所以「用」導致的變和化,是有法則(order)在裡面,不是導致混亂的,而是導致流動、流化、推陳出新。這樣的變化的軌跡,即是道。

以上的討論,不僅僅限於音樂、詩歌,還適用於一切藝術、文學、和創造性的工作。科學上,開創性的探索,也在其中。每天在實驗室裡重複實驗,或者像盧瑟福所講,像集郵一樣的科學工作,卻不在其中。

一首詩作成之後,便成為了文字、文學的「體」的一部分。如果詩只是作為這樣一種存在,雖然詩屬於文字、文學中精彩的部分,但仍然是「死」的。俗語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偷。現代人用計算機程序分析全唐詩,居然也能大致地偷來,在一堆爛詩裡,有時或許能揀出來一首尚可的。這是像拾荒一樣的文學生活,非常可悲。

一首詩作成之後,仍然帶有「用」的意味,需要能「用」的人才能真正地欣賞而翻出新意。只是熟讀,如程顥所講,「賢卻記得許多,可謂玩物喪志。」玩物喪志地熟讀,只會使一個人產生厭惡。如果有人說,我熟讀了,沒厭惡呀?那他還沒有熟讀到家。

據說美國某駐前蘇聯的使館官員,每當美國有要人來訪,他便會陪同,而蘇聯人用來招待美國人的,每一次都是他們最引以為傲的《天鵝湖》芭蕾舞劇。這個人就一遍又一遍聽這美妙的音樂,也不知聽過多少遍,以至於聽不到音樂,而只能聽到每個音符與以往演奏地有何不同。《天鵝湖》對他來說,就成了一種抽象,和一種折磨。玩物喪志地熟讀詩也是如此。

劉勰講,「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普通人眼前有景道不得,讀詩就當在這時「用」,以舒暢自己的情感。古人有論詩,講,身歷其境,到得詩人觀景處,理解百倍於空讀,因而才能真正欣賞詩人之高妙。這話是不錯的,但普通人哪來的功夫?再說,欣賞詩人之高妙並不能使人自己情感暢達。如李白到了黃鶴樓,看了崔顥的詩,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這是何等的鬱悶?

這種欣賞詩,自己還在詩外,不是在詩中,也就不得詩意。正如觀畫,不知身在何處,才真正地能夠浸入其中,得其畫意。人在畫外,只是隔靴搔癢的欣賞。當然不是所有的畫都是這樣,大概只有中國的國畫和西方的印象派是這樣的。其餘的畫,創作的人都在畫外,這一點透視,那一點景深的,欣賞的人如何能浸入其中,熱鬧的畫也只能瞧瞧熱鬧。

詩出於詩人之「用」。好的詩人,情感以詩人的技巧穿透景物,古往今來,無遠弗屆,然後以詩人的技巧將其捕捉到詩中。如蘇軾,「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天上地下,在他的意境裡,已經混一了。又如王維,「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他居然分身了,又在樹下,又在屋中。這要是以什麼透視、移步換景的方法寫,就沒法看了。這是現代人很少有人能作詩的原因,榆木腦袋。

道還認為,詩對人來說,最重要的是「用」的意義。詩人情感發出,如射箭、如放風箏、如乘奔御風、如飛天,人能學會用此類的方式發出情感,也就是在詩而「用」詩了。能「用」,不管在哪裡,都有詩意相伴,山水有情。

道還提煉出這個觀點時,太太正懷孕,醫生囑咐多散步。那時租住公寓,公寓很大,道還僅遵醫囑,每晚拉著內子在公寓中走一大圈,風雨無阻。初冬某晚,已經很冷了,又刮著西北風,道還和內子邊走邊聊,就講到了上述觀點。內子說,「此情此景,有何詩可『用』?」道還不禁語塞,說,「哪有說有就有的。」內子大笑。又走了一會兒,邊走,邊談詩,談工作,談將出生的的寶寶。內子突然說,「哎,(肚子裡的孩兒)醒了,在踢我。以前散步都是睡得最好的時候,大概快生了。」又開玩笑說,「這一腳是衝著爸爸去的,哪有這麼冷的天,刮大風,還要出來散步的?」道還靈機一動,說,「有了。斯人應未眠。」內子說,「何典?」道還說,「韋應物: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懷君,散步,秋夜,涼天,壞蛋還未眠,都對上了,松子肯定落了,沒聽見,這麼大的風,到哪聽去?」說到這兒的時候,正好吹過了一股大風,公寓的燈火熒熒,兩人就在大風中相擁大笑。

那時,道還和太太深以做飯為苦。附近有家中餐館,走路可及,就總去,或者拿外賣,生了寶寶之後更是如此。某天回來路上,內子說,「我們怎麼搞的?若某某,先生喜歡做菜;若某某,太太有廚藝。」道還不禁嘆息,「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內子問,「何解?」道還說,「人家是蝴蝶,穿花尋蜜,為的是好吃,不管多深處的花,都忙活一氣。我們是蜻蜓,像點水產卵,辛苦又危險,就得你拉著我,我拖著你。所以,能不做就不做!」說罷,就在大路稠人中,兩人放聲大笑。

冷眼:庚子年,数口罩,量米

杨道还,12.15.2020

2020年按公元数字计数,没什么特别,称为庚子年就显得很特别。

我对历法、干支、象数都只有肤浅的了解,但一直抱有相当大的兴趣。所以,遇到有论庚子年特别的文章,都要仔细研读一下。但这些文章不惬人意,好像除了历史事件,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或者我所读有限,也或者智者不言,言者不智吧。

干支纪年,是用天干地支配对的计数方法。天干十个,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地支十二个,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干支纪年,每一年头对应一个天干一个地支。天干的奇对地支的奇,偶对偶,这样的组合有六十个。六十年一循环,也叫一甲子。如果简单地将天干地支一对一组合起来,就有一百二十个组合。至于为什么不是这样简单地一对一,没找到答案,大概一百二十年的跨度与人的寿命比例不对,不好比附,六十年就相对较近。或者这里还有个阴阳配对的问题,奇数加奇数得偶, 奇数加偶数得奇, 奇不够完整,也不吉利。

天干十个,这个容易理解,人有十个手指头,拿十进制计数,易学易用。地支为什么是十二个?这个大概是跟岁星,即木星有关。人类的时间计量最初是从天体来的,日和月各对应一个天体,年也需要有一个,所以找个岁星是自然而然的。

原始思维喜欢一对一,太阳管了日,月亮管了月,就不用来管年,也属自然。大概对古早的人类来说,将事物分别开来,即抽象分析,是重要的本领。北欧神话中,几乎每个神祗都有专司,即便雷,也有个专职的神,Thor。希腊神话也是如此,神的象征意义很明显。这些神的兼职,大概是后来的综合。也不都如此,这些神话中,主神奥丁或者宙斯,是没有什么特别职司的,有点“上无为,下有为”的味道。这些神的形象,即体,与中国的神也很像,是后起的,杂乱的。人们对祂们最先的描述,是从用得来的,经常是纯一的。

南怀瑾说,天干其实是按照天体来的。我猜,天干中国人用五行的水、火、木、金、土与重要天体对应,变化出来的,是天文之主干。《幼学琼林》有,“日月五星为之七政”。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加上日月,在古代天文学叫做“七政”。政是正而有文,不是不知所裁。这二五正好乘出个十。各个行星各有所执掌,有如印度的《日曜经》欧洲占星术所讲。

木星亮度高,个头大,大约十二年绕太阳一圈,正好用来纪年,不需要一年一年地记下来,望望天就知道了。十二这个数儿也好,要是太长,三四十年,用处不大。如果太短,二三年,就容易记错一轮。十二是很方便的一个数。有次跟美国朋友聊天,她讲经历的时候,我脱口问道,你多大啦?她笑着说,问女士这个问题不礼貌。我说,好吧,你说你的属相是什么来着?她说,是耗子,……嗨~!

但我想,这种方便,大概是碰巧如此。例如,将天空分三十份的精度,普通人肉眼是可以做到的,也常常这样做。比如说,中国的二十八星宿,按照月亮运行的大约二十八天周期,将天空分成不等的二十八份,每份中按照其中位置不大变的恒星分布起个名字。每天月亮运行到了那个星宿,就像住了一夜一样,所以称为宿。这样一望月就知道了日子。顾炎武曾讲,《诗经》时代的人都熟悉这些知识。在《日知录》卷三十中,他说:“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户’,妇人之辞也。‘月离于毕’,戍卒之辞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后世文人学士,有问之而茫然不知者。”现代人觉得《诗经》古雅,不知道这些天文知识是部分原因。对那时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很平常的话语。当然他们不会懂什么日历、公历,他们用的是真正的“天”历、“公”历。

至于将这种星宿又用拓扑映射到地上,与州郡分野对应,是进一步的知识,就显得更为深奥了。王勃的《滕王阁序》第一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这句话将南昌的历史、天文映射( 翼、轸)、地理都写进去了。前一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是历史,只得了州牧阎伯屿“老生常谈”的评价,后一句中的“星分翼轸”才算才学,让阎伯屿 “沉吟不言”。这种拓扑的思维,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中井田制的部分,有专门的讨论,大概是知识渐开时代的思维。天文映射到地上,又有动静所映射的吉凶,这大概是轴心时代过去,文明已开之后的学问,或者出于阴阳家,此时的吉凶预测已经不限于天象或甲骨,如,班彪《王命论》说:“秦皇东游以厌其气,吕后望云而知所处”。显然,道无所不在的思想已经渗透每个人的思维了。 

至于这种六十年循环的第一轮从哪里开始, 第一轮第一年是从哪年开始的,大概没有什么来自大自然的标准,就像公元纪年一样。也就是说,如果第一轮的甲子向后挪个三十六年,2020年也可以是甲子,天下大吉。按说天干地支只是个计数方法,不该在某年有什么特别,但历史上多事之秋往往发生在庚子年,说不特别,也很无知。还拿公历为例,千年虫有什么自然依据要发生在那一年,不是前一年后一年?人事是人为的,人事不脱离自然,但也不完全按照自然来,而是似乎有着自己的节律,按照这个节律春华秋实、穷变通久。与人世的世运循环对上,就不会随便能挪个三十六年 。

六十年一循环这个节律对不对?不知道。至于科学不科学?这是个学科的问题,不是个科学的问题。以语言为例,据说英语口语几十年就有大变,代沟不仅仅是文化上的,也表现在语言里。科学是学科性的,一种学科有一种学科的特点,以学科所讲究的对象为转移,不能强搬到另个学科里,用来研究另外的对象。哲学则是人的理解,科学家都是人,人的理解总有贯通之处。科学家以为可以抛掉哲学,自行理解,就得到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哲学家自以为可以理解对象,指导科学,就邯郸学步,弄成了像科学不是科学,像哲学不是哲学的“四不象”出来。

我的理解,庚子年是干支纪年中,六十年一个轮回的下半截开始的那一年。从语义来看,甲与庚相当于春秋、子午。比如说中国人说人的年龄是年甲几何、贵庚多少、同龄为同庚等,不说年乙、年丙、贵丁多少。同寅是有的,但本意是同僚、同事,引申后也指同龄。这个词大概是从大臣上班时间来的。寅时是凌晨三点钟到五点钟。明清的早朝规定是卯时,即清晨五点,开始。大臣们却三点就要开始集合,等到五点。寅时是个辛苦的时辰,对士大夫来说也是个有意义的时辰,互称同寅大概开始时有点自我打趣的意思。这里年甲和年庚只是指代岁数,意思相近。子午的用法也是如此,如子夜和午夜都是深更半夜的意思,按天算半夜是子时,按夜算是夜半。

庚按照顺序是第七个天干,将天干分成前六后四,不是一半一半。这是从五行来的,六十年被金木水火土五行拆成五个十二年,每个十二年前面属于五行之一的阳,后面属于阴,一阳一阴交替。如果按照一半一半,三十年分的话,就有一对儿阴阳拆开了。所以顺位就按照前三对儿,后两对儿分了。这在数字上不是很整齐,但人事本来不整齐,就像没有依据中午一定要吃饭,午饭一定要在中午,不管哪个国家的人,每餐的间隔也不整齐,又是下午茶、brunch的,不是按照数字上整齐来的。

五行一阳一阴交替隐含的意思是,事物的发展不是平直的,而是波浪式的。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曹刿论战时中国人就知道人事的这种起伏。现代人嘴上讲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实际精神和思维却是直线式的。拿讲科学的教师为例,很多人不知道两小时的课,哪段时间重要,哪段不重要,要下课了,学生已经三而竭了,还在喋喋不休,自以为尽职。孔子说的听言观行,在这个时代特别有意义,科学家、民主家的嘴是靠不住的。

按照这样的分法,庚就是个转折。像日以午分,年以秋分一样,到了庚子这一年,六十年的运道就转了。这就隐含了一个人事还有个周期循环的意思。下半截开始,有些变化可想而知,这个变化未必是下坡路的开始,但像午后的疲劳一样,精神头不是那么回事了。

至于真有这样的六十年长,中间还有个转向的大周期么?不知道。人事是按照这样的周期发展么?这个周期影响有多大?这个周期的或长或短的容忍度有多少?都属未知。但因此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就无知了。数学不止是算数画圈,还有非线性方程。像人类社会这样的复杂系统,非线性方程可能比什么固定周期的描述更靠谱。实际上,到网上查一查洛仑兹吸引子,看看那个视图与太极的相像性就知道,这个世界比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古人对世界的理解也比现代人的想象要复杂得多。(从复杂度上讲,比非线性系统更复杂的系统至少还有两层,一种是适应系统,一种是反自组织系统,详见杨道还《中国学术之结构》最末一章。)(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又如,易经的阴阳爻和卦象,本质上就是将连续的事物数字化(digitizing)。看卦象的解说,既有数字化,有微分来描述变化和转折,也有积分来描述趋势。这一套从取卦象到解释,就是最初的数值模型和data mining。

举例来说,一年的十二个月份,有十二辟卦与之相应。辟,是主宰、掌管的意思。十二辟卦一般是按照圆圈来显示,以与每年的循环相对。化圆为直,就如图所示:

S17 專題] 十二辟卦404085042 陳佳華| 宅學習
图片来自于https://sls.weco.net/node/28748,陈家华

将阳爻视为1,阴爻视为0,就可以用二进制数值化了。做成图,就如下所示:

横轴的1对应于从农历10月

随便找了个百慕大群岛按月份画的温度图,就与这个图很相像,尤其是夏天三个月几乎平齐的温度。用二进制来模拟温度变化,还有比十二辟卦更简“易”而更贴近的么?而这是最简单的应用。错综复杂,一个卦象又有错卦、综卦 、交互卦,各种变化的可能性都包括于其中,端在于人的一心之用。

用《易》卜卦是迷信,预测学是科学,这是很可笑而却很流行的观点。原本科学家是相信预测的。如爱因斯坦的名言,“上帝不掷骰子”。但进入到对微观世界有所理解,科学家也开始“掷骰子”了,相信概率。这样一来,未来就有不确定性,但同时又有个大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大的确定性。一个预测与另一个的差别,只在于模型,而这个模型是人造的、或者人选取的。

但人们仍然误以为宏观世界是确定的。人们仍然相信,如果能得到宇宙在某一刻状态的所有数据,那么未来是可以用理性和数学一毫不差地推理出来的。这是一种科学观点,还是一种彻底的现代宿命论?我觉得,不管叫那个,只是称呼不同,本质没有不同。这样的宿命论在根本上是站不住脚的:人们不可能“ 得到宇宙在某一刻状态的所有数据 ”,那么基于这样的一种科学幻想的理论能够客观地反映世界吗?所以这种思维得到的,最多只是大率的、短程的结果,而很多人却以为可以用之指导未来。

其次,当世界(或人类的认识)达到某种规模,就会产生自组织、耗散结构、自适应系统这类的复杂情况。这类对象是不可能从原始状态推知的,也无法还原。因而,对现代科学的宿命论迷信,本质上是头脑简单的产物。

那么,用《易》卜卦,预测未来,可靠么?显然,中国古人颇有信之不疑的,即便是现代人,信者也不少。《推背图》,《皇极经世》等预言书,都是出自于《易》学,至今仍不时被人提起,影响不断。

真正解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知道《易》卦的性质。

《易》卦不是科学。很多人试图将《易》“拉升”到科学的高度,这是缘木求鱼了。用个比喻来讲,科学之于世界,类似于地图,越精密、越数字化程度高越好。但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来说,行走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有了地图就行得通,就能想要到哪里就到哪里,人还需要一个罗盘:地图是地图,罗盘是罗盘,两者不能混而为一,也不能只有其一。谷歌地图和导航仪能二缺一吗?《易》即如同这个罗盘。《易》的六十四卦,似乎很烦难,但相比包罗万象的真实世界相比,却实在是过于简单。对应于同一卦象的事物,无穷无尽,这一卦属于哪个?所以,邵雍说,“不动不占,不因事不占”。 总是需要有个由头,有个原委,有个具体有限而明确的条件或情况,才能起卦。这就像走路没事不要看罗盘,那个针晃来晃去,路都走不直。而到了路口,有了罗盘,即便针还是在晃,就那么几条路,也不会搞错。

其次,卦象有了,解释却未必确定。邻居傍晚敲门,邵雍与儿子邵伯温同时起卦,得到同一卦象,意味着来人在五行中求金。邵伯温说,是锄头;邵雍说,是火镰,因为其时已晚,要生火做饭,而不能做农活;开门果然。释卦需要对世界的理解。这说明,世界并非蕴涵在《易》的体中,《易》通天下,是在《易》的用中,体用一源,却体用有别。

再其次,得到卦象中间又有不确定性,即取卦有不同的方法。这里有个最优起卦取象的问题,这就不是我能忖度的了。

最后,还有人的参与这一关。“初率其辞而揆其方,既有典常。苟非其人,道不虚行。”(《系辞·下》)

从数学上看,六十四卦是个二进制下完备系统,六位数的每一种组合,都包含其中。也就是说,任何能够被二进制化的过程,都能被某一卦反映出来。六十四卦加上解释,是相当复杂的,但与现实世界相比,仍然是极度简约的,无穷的事物都可简并为一象之中,兼并的程度未免太高了。

从原始的八卦到六十四卦,有人解释说,是因为社会日益复杂,八卦不敷用。也就是说,六十四是个折中,是尽量精确,但又不超过人能掌握的一个折中数。现在有了计算机,将来会有8×64,64×64……,也是可以想见的。宋代邵雍的《皇极经世》,在我看来即是此类讲《易》一层层推演下去的学问。《皇极经世》能够成立,当然有其道理。地图也是用罗盘慢慢画出来的,地图出自罗盘。说起来也没错,但未免过于复杂了。邵雍天才而勤奋,也只写下了皇极的天下大运,不能囊括一切琐屑。这一脉学问,大概以此为极,只能为普通人高山仰止了。

回过头来, 用《易》卜卦,预测未来,想要应验,以上四点都需满足。不能满足,则只能得到大概率的估计。古代有名的占卜的人,能“屡验”就很了不起,能“尽验”就属于仙侣一流了。 所以,说回来,普通人所面对的,仍是开放的世界,只好自己好自为之。“善《易》者不卜”,好自为之者无咎。

(二)数口罩

庚子年是有点特别,我个人也觉得今年不寻常。往年没什么事情,今年事情却颇多:我一月要去三藩,二月内子去纽约,三月一起去佛罗里达。机票是早就订好了的,年初听说肺炎来袭,但美国也没个风吹草动,也没硬理由取消行程。

虽则如此,一月里,出发前,我觉得这一趟会见到不少国内来人,宁可小心些,所以张罗买口罩。第一次没经验,买的是装饰性的,不是那种一看就很专业,能把人吓到的口罩。寄到了,一看说明,这个没有,那个不防,就知道白买了。时间紧,赶忙上网学习了一下,这回买了N95的专业口罩,加急寄送。这回有点儿知识了,也大方了,一买就是两盒,一盒二十个。戴上才知道,这点儿知识不够,这个东西闷得很,不适合旅行开会。没时间再买了,只好行李里塞几个,带一个上路。结果上、下飞机也没见人戴,也就没戴。遇到朋友,说起来没有,就顺手给了他几个。这时已经是一月底,网购口罩已经断货了。

二月,内子去纽约也是同样,纽约人很放松。那时已经没有航班从中国来。三月去佛州,我们也放松了,行李里没带口罩就上路了。不出所料,来回一周,一路上没见任何人戴口罩。还开玩笑说,是自己吓自己。

结果到家不到一周,本州就发居家令了。上网一查,本州第一个病例在我们去佛州那天,也在同一个机场,不知道有没有摩肩接踵。居家令第一周,向在医院工作的护士朋友打探消息。她说,她在的医院已经被指定接收这种病人,别的病人已经转走了,肺炎病人已经来了。还说,口罩、消毒液和纸巾不够,她很害怕。她平常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听到她说害怕,让人心惊。

我们一边唠叨医院怎么搞的,口罩、消毒这些东西也要随用随买零库存么,普通人都知道可能有疫情,管理医院的怎么会不知道;一边把口罩、消毒液什么的归拢起来,要给她送过去。想着尽量多拿些,她或者能支持到供应得上的时候。这就出学问了,口罩数儿怎么数也不对。一盒是整的,二十个。但另一盒,除了两三个戴过一下的,不能捐,(还好没扔!)还有几个送朋友的,其余的应该有十几个,但数来数去,只有七八个。两个人互相怀疑数数能力,又一起数,这回确定了,就是七八个。

平常乱放东西的人就数我,现在报应来了,说不得,只好自己去地毯式地找。车、行李、背包都翻了好几遍,还是找不到,回过来再数,再回忆,还是不对。忙了一整天,倒是在车库里撇见了一盒没开封的工人用的防尘口罩,50个。问了问,这个她也要(这个也要?!),算是没白忙。消毒纸巾,平常乱放,找不到就打开新的,倒是找到了六七桶几乎满的,加上没打开过的,数目可观。

晚上送过去,显然还有别人跟我们一样,门廊里已有一堆东西了,我们就把东西也归堆。回来车上,两人沉默,内子突然说,噢~,那个盒子里应该比二十个多,哈哈哈。你走连盒子放在行李里了,剩下的我放在行李里几个,其余都塞到另一个盒子里去了,就没想到要打开看一下,哈哈哈。困惑解决,两人都很高兴,说,她能多坚持几天。(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孰料,白忙。一周后,朋友说,她已经感染了,在家里隔离,症状尚轻。又过了一周,她说,又上班啦,人手不够。这岂不是去看病的,没病也会被感染么?真是乱了套。

(三)量米

从佛州回来,作息刚刚恢复到旧轨,就有朋友打电话说,一只小鸟告诉他,要发居家令了,州里不再讨论发不发令,而是在讨论如何居家啦,最好囤些食物、卫生纸什么的。我不以为意,这和来飓风不同,货运没问题。但隔天,内子先反应过来了,说,还是该多买些东西,可以少出门。此言有理,我们就拟了个单子。

第二天,内子有个牙医之约,正好顺路买东西。下午,她发消息,说,不知怎么搞的,等待时间特别长。我就自告奋勇,说,我去。发的时候,也没看到她又发的,说从医生那里出来了。晚上,道还兴冲冲地拎着东西进屋,一看地上已经堆了一堆东西,不禁大惊:这是哪来的?内子也惊讶,说,你干嘛去了?我说,去买东西啦。她说,不是说我去么?我说,没看手机?她说,没有。

搬完东西,两人看着发愣。内子说,你没单子,怎么买的?我说,照片记忆,一件也少不了。她说,这可是够吃一阵子的了,我花了三百出头。我说,我也是。转念一想,又说,不对呀,我看米堆下去了,没好意思买两袋。杂粮没见少,我们总说要吃点儿杂粮,所以每种杂粮都买了些凑数,才花了三百多。内子睁大眼睛,说,me,too。

晚上北京的好朋友听说这边疫情严重,询问情况。得知买重了东西,一边责备我们动手太晚——道理是明摆着的,一边替我们庆幸。

隔了几天,在加州的台湾朋友也来电问候。我讲了囤货经历,他大笑,说,真好,我们没想到。没口罩,不敢出门,网购又慢。家里的米,刚刚一杯一杯地量好,每天限量吃。谁知道,在现在的美国,还有量米吃饭的时候!

岁在庚子,作文留念。

杨道还新著《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已于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

(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daohuanblog.wordpress.com)

书笺:金庸及其他

杨道还 11/3/2018

一个网络上的笑话讲:爷爷向读哈利·波特着迷的孙子吹嘘金庸,说那才是真正的小说,14本小说的题目里第一个字,可以组成一句诗:“碧血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孙子问他:“那你知道哈利·波特的系列七本,第一个字也可组一句么?‘哈哈哈哈哈哈哈’”。

金庸已去,这个武侠时代和其中的人也将过去。我很多年没有读武侠了,只有些拉拉杂杂的记忆,写下来作为一个纪念。

(一)

我原本是个武侠迷。记得读到的第一部武侠,是梁羽生的《飞凤潜龙》。这是个中短篇,情节一波三折,夹杂着侠侣生死离合、穴道铜人的神秘传说,抗金的民族主义。令我从此对武侠着迷。

比起梁羽生,金庸作品当然更令初读者着迷,可说是现代武侠小说的巅峰。但金庸的这14本,良莠不齐,风格不一,里面有些不对味,后来读的书多了,迷的劲儿也就渐渐解开了。读《鹿鼎记》这一部时,恰好不久前,刚读了高阳的《胡雪岩》。《胡雪岩》里面的巧言令色和投其所好,令人感到如鲠在喉。《鹿鼎记》恰恰也是这个味道,与其他作品落差很大。这是金庸武侠最后一部,反而不如前面的,这就在我心目中把金庸小说的质量整体上拉低了。后来这个味道被大陆作家学了去,变本加厉,有位作家的作品,小说加电视剧,很流行。我当时已在国外,偶然在朋友家看到这位大作家的一本小说,当时网络不发达,海外乏书,立刻僵坐一天,将其读完,读完之后,受了“内伤”,再就很少读国内现代作家写的小说了。

有传说,金庸这些书部分是代笔。听到这个传闻时,已经不很着迷也就没有追踪,不知是真是假。等到后来看到金庸去读了个什么学位一类的事情,我的金庸瘾也就痊愈了。代笔小说并非不寻常的事情:邓友梅的《那五》中,就写了那五买人家的书,自己署名出版的事情;至于古龙有代笔,其中佼佼者如黄鹰,在古龙死后自立门户,似乎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但疑从无,金庸小说仍得说是金庸的小说。

梁羽生和金庸的书,在武侠里,文字是很好的了。古龙,温瑞安,箫逸等人,或者文字问题,或者构思“奇特”——我私下认为不太正常,所以与梁和金没法比。如温瑞安的书里,挟持人质的僵局常出现,一来笨拙,二来是现代式的老套。构思太机械,只显出作者下了逻辑上的功夫,真实感就缺乏。作者机心流露,满书就见作者在每个人物身后,人物如傀儡,没有了人味儿。这一点,不仅作者,读者也需注意。如吴闲云解《水浒》,有些篇章见精彩,但失之于机心太过:施耐庵没有演木偶戏的心,水浒人物只知道恩仇,从机心算计看这些人物,至多能说智者见智,所失却多。

梁羽生写书,有点儿正统古板,靠近正邪相争的老套路。据说梁羽生学历史出身,梁羽生对故事背景的处理很见功力,轻描淡写,但其意醇然,不使人有突兀之感,是其他武侠小说所无的。梁羽生的小说里,有很多众人拼斗的“大场面”,这种场景很难处理,显示了梁羽生驾驭场景的能力,但我个人觉得有些无味。除此之外,就还很不错。金庸的书,更现代一点儿,个人英雄,亦正亦邪也无不可;言情加煽情,比梁羽生的一对对先行配好,更适合现代人的口味,但金庸所描写的爱情大体上也还是从一而终,只有韦小宝是完全从众的。

这两人都有些奇思妙想,这些读起来令人惬意,赞叹而佩服。作者要写才子佳人,自己先要领略过何为美人,当得起才子,这两人对此显然游刃有余,我个人意见,梁才胜于情,金情胜于才。

金庸的《射雕》显然是他所有书里,最精彩的一部。《神雕》就差了一点儿,杨过成长的烦恼,不很吸引我。《射雕》中,丘处机托孤于七怪一段,“唯义所在”的意思很明显,很好地展示了侠的意义,但注意到的人可能不多。而梁羽生的书,我最喜欢的是金世遗的故事,大概是《冰川天女传》里的。但续集到了金世遗的儿子那一代,内容就差多。

(二)(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喜欢读书的人有种“无书可读”的恐惧。“江湖侠骨恐无多”,读完一个作家所有著作之后,唯恐再无新书可读。读过所有梁羽生和金庸的书之后,难以找到可以惬意过瘾的武侠,这种恐惧就促使我去读他们之前和之后的,以及国外的。古龙有几本,质量尚好,但古意太淡,换成枪战,大概需要改的地方也不甚多。古之遗意无存,武侠也就失去了根本。二十多年前,很不容易地搞到了日本的《宫本武藏》一套,四本还是五本,很兴奋,但一翻开,就意兴索然了——就像很多日本小说一样,思维不是一套的,不兼容:主人公想的和选择的,我不同意,奈何。

这就只剩下梁羽生和金庸之前一个选项。还好,在他们之前,仍有大家。侠客古已有之。写侠客的人也不少。

在看现代武侠之前,我已经读过《史记·刺客列传》和一本竖版的《唐宋传奇选》。刺客如荆轲也是武侠。“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这句诗是陶渊明的《咏荆轲》里的最后一句。陶渊明这样清淡恬适的一个人,却有此豪情,可能会使人惊异。

刺客列传中,荆轲鹤立鸡群,不是因为他的事业,而是他用身的决绝从容。荆轲的事业未竟,而且如果没有荆轲刺秦,张良在博浪沙未必有误中副车的失败。后人对荆轲的钦佩,用现代人话说,就是重过程,而非重结果了。“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荆轲对自己身命的使用,在如虎狼环伺的不测危险中,举重若轻,达到了人能达到极点。荆轲平常是一副从容悠游的样子,剑客侠客不能识英雄,对他不以为然,“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荆轲能忍心于己到了这个程度,其心有如碧水寒潭,任何喜悦、危险都不足引起微澜。骆宾王有咏荆轲诗,“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这个寒意至今令人凛然。

有人认为墨子是侠客的始祖。墨家的人,包括墨子,也是唯义所在,用身“以自苦为极”,“枯槁不舍”,用命也有“死不旋踵”。墨子可谓侠之大者,知大义。荆轲则是游侠中的翘楚,知小义,可义可不义,常不讲是非。这大概是侠客大小的两峰。大体上,田横五百士,周处,郭解,朱家等人处于两者之间。

韩非说,“侠以武犯禁”。侠客因为是一种行为,多少都与武勇、武技有关。但武并非评论侠的首要。大侠,大体上可说是超越法之上,而游侠是法外的,与法处于同一层次,挟义与法争一雄长。

“侠”通“挟”,所挟只有自己的身,唯勇是从,易于流于恩怨情仇,是小义。《水浒》中数一数二的好汉武松就是个“小义”。武松帮着金眼彪施恩去打死蒋门神一事即是如此:蒋门神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施恩又是什么好东西?《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也是如此。《三侠五义》中,只有北侠还能说是侠,其余都是小义。《三侠五义》等虽然是评书,算不得大雅,这一点,却分的很清楚。用身决绝的“小义”,在先秦颇有些记载,晏婴“二桃杀三士”,死的即是唯勇是从的“小义”。另有齐国两个勇士事:两人寻肉下酒,一人说自己身上即有肉,何必另寻,两人遂割自己的肉下酒,因而俱死。所以此类小义,虽时有可取,但有些实在相当无聊。

墨子大侠,知道如何用身,也知道何为大义,因而不轻用,不滥用,而能真正地舍身取义。与陶渊明对荆轲的赞叹仿佛,《庄子·天下》篇的作者,一个道家人,对墨子推崇有加,说墨子“真天下之好也”,显示出墨家与道家的渊源。实际上,墨子的行径,就如《老子》所讲,“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老子所讲的是对三种对象的原则,墨子实行的就是这些原则。墨子的“兼爱”即是慈,其对象是天下人,因而生勇。睚眦必报,是“恶向胆边生”,看起来与胆勇仿佛,却实际是恶。墨子的“节用”即是俭,对象是身外之物,所以能为广大,成大功。郭靖保家卫国是假的,墨子能够非攻,却是真的。墨子“自苦”即是不敢为天下先的一种,对象是身,却因此成为“真天下之好”,“将求之不得也”,“才士也”。

(三)

《唐宋传奇选》大概囊括了唐宋时代的武侠,甚至《柳毅传》也包括其中,因为那时写这些邪狭题材的,不入主流,所以写的人也少。故事虽少而短,但书中虬髯客,红线等,尤其空空儿精精儿一故事,雪泥鸿爪,却精彩已极,有些句子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空空儿“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这是一种不以事成与不成为念,而耻于己不能行的态度。虽然是不讲是非的小义,却有可观,与道家和儒家都有交集,如孟子言:“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空空儿和精精儿后来又出现在梁羽生的某部小说里,显然梁羽生对这个故事也是印象深刻。

近代的武侠名家也很多,有兴趣的人可以去搜寻。类武侠的《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小五义》等评书,接触到的人广,但却不能算作上好的武侠。于这些书中,我最喜欢三个大家,按时间先后是:林纾,还珠楼主,和王度庐。

林纾是文学名著的大翻译家,在清末民初有大名,有人讲与严复齐名。林纾出版的书目极多,是书商的摇钱树,大概在普通人中更比严复有名气。林纾是个豪杰,稿酬常随手花掉。他被人认为是文化保守派,却大笔无偿资助留洋学习的穷学生。林纾晚年贫困,这些学成归国的学子都已成为社会中坚,遂成立基金为林纾养老之用。

林纾是个奇人,不懂任何外语,却能听人讲解,随听随翻,常能曲尽其妙。一些翻译家对他成就的高度评价可以很容易找到,兹不赘述。林纾翻译出来的是文言,因此他的书很少有人读了。林纾的诗文书画都因为他的翻译工作太显眼,不被注意,我也所知不多,但读过他的一本《技击余闻》,不知这本书的本末。这本书里收集了一些短的武侠,或者说传闻传奇故事,虽然简短(文言文),却如散金碎玉,精彩非常,只看文字便是一种享受。这本书金庸应该读过,《天龙八部》中段誉在酒馆将酒从脚下逼出,这说来甚为无公德的一段,就是从这本书里来的。其他还有一些内容被金庸和其他人拿去翻讲,但不记得了,不能一一列举。金庸的《鸳鸯刀》中说的,老人少女文士不要乱惹,几乎可以说是《技击余闻》的读后感。林纾应该说是后来内功派武侠的鼻祖。

还珠楼主李寿民的武侠大大有名,有名的程度不必细说,还珠楼主的名字即有一个爱情故事的背景,为人津津乐道。还珠楼主对阴阳五行,周易八卦有专业程度的研究,所以还有好事的人去研究他书里这些内容。他的武侠,可说是种仙侠,其中的师择徒,有《聂隐娘》中主动找上门的意思,飞剑有点儿像《古今小说》中“吕洞宾飞剑斩黄龙”一类,法宝又有点儿《西游记》的意思,幻术元神等又有道教的意味。还珠楼主的想象力宏大而丰富,令人叹为观止。只是他的故事节外生枝,枝上有枝,十几卷之后不知岔到哪里去了,不见收束,大概他也没想收束。因此看他的书,只能任由他带着一路看过去:他兴之所之,流溢不定,精彩间发,令人不虚此行。还珠的景物描写出众,有些段落,如海底奇境的描述,绮丽而丰,如在眼前。这些现代人可以从电视上看到,他却是神思游历的,谁更能欣赏,自在不言中。

王度庐的名字大概出于“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诗。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元吕仲实这一段好诗,在《儒林外史》中被吴敬梓拿来嘲笑好几个人,是我熟悉的,所以看到他的名字,就很有好感。最初读到王度庐的书,署名却是另一个人,书名叫《玉娇龙》,而不是原来的《卧虎藏龙》。后来王度庐的后人出面打官司,才得知有个王度庐。王度庐的书难求,但却是值得辛苦的。林纾和还珠都有一点儿不完美,王度庐的铁鹤系列五本,却少有遗憾,读完之后有种餍足的丰盛感。

王度庐笔下的人物,贴近普通人,功夫没有什么特别神奇的地方。这五本都是悲剧。金庸的小说某些情节或者伤情,王度庐却令人伤心。这种伤心不是文字上的拨动,而是情节里蕴含的,令人回味的张力使然。他的书应可以算作艺术一流的。金庸《书剑》中的李沅芷,有点儿玉娇龙的影子,情节也类似,但相比起来,玉娇龙大家闺秀,李沅芷小家碧玉,器局大大不同。金庸的境界,对玉娇龙来说,大概有点狭窄。梁羽生的飞红巾似乎也从玉娇龙得到了一些启示。

电影《卧虎藏龙》出来,引起王度庐热。但这个电影实在令人难以恭维。书中,玉娇龙见李慕白,露出想拜他为师的意思,李慕白是个谨慎,而正直到古板的人,能宽容于己无关的玉娇龙妄为,却不能宽容作为徒儿的玉娇龙任性,所以立刻明言拒绝了。这里面,包含着李慕白对玉娇龙的理解和尊重,不愿意因自己的古板去毁伤真正的玉娇龙。李慕白是能欣赏玉娇龙的,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毁伤真正的玉娇龙,对玉娇龙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后来的她的人生悲剧和痛苦会不会因此避免?真是很难说。王度庐出了这样一道题目,电影却让李慕白剑指玉娇龙,逼其拜师,将两个人物和王度庐的问题都毁掉了。这个电影到此,已经让我无法看下去。次第春风到草庐,电影《卧虎藏龙》引起的王度庐热,这股变味的热风不知令王度庐何堪。

(四)

武侠小说向来为很多人诟病,认为从内容到社会影响都有害无益。但这并不妨碍更多的人喜爱武侠小说。这就有个武侠小说意义何在和如何定位的问题。

有人认为武侠小说可以教给读者一些历史,有用,因此仍是有益的。这种观点很难站得住脚。武侠小说中的历史并不是真正历史,凭着武侠小说来了解历史,不仅知识性稀薄,真实性更谈不上。

从有用无用来争论武侠小说是否有益,是无意义的。反对武侠小说的人,似乎并不反对西方的玄幻,像《魔戒》,《龙枪》,《冰与火之歌》,《地海巫師》(A Wizard of Earthsea,我的最为钟爱)一类的;又或者凡尔纳、阿西莫夫,克莱顿的科幻。这大概是因为前者有英语之用,后者有科学之用,预知未来之用。但这种有用,与武侠小说之于了解历史一样,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一厢情愿。(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我以为,真正理解武侠小说的意义,需要知道无用之用。如庄子与惠施的对答,“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有人讲,武侠小说是成人的童话。这句话并没有错,但也没说对。这句话隐含着成人和童话的错位,并无意义。儿童需要童话,是他们的精神需要内容的滋养,童话的内容与他们精神的无拘无束的程度相符合。成人欣赏武侠小说,却因为成人的精神需要自由自在的空间。这个空间不存在于童话内容里,而在于童话所得以存在的那个境界。

人们通常以为,得以使人立足的一小块地方最重要,其他的地方可有可无,无之最好,可以省很多麻烦。这样的人是闭固的人,有了容足点,就不再有所去往。“精神封闭的人,已经停止了作为人的发展。”(此句是引用的,忘记了出处)对于精神没有封闭的人,他需要有去往的地方,有精神漫游以及发展的空间。

人从自然之流游弋出来,有自己的发明,人的精神上的发明,构成了一个人为的故事空间,我据《老子》,称之为名的空间。这个空间背倚坚硬的物质世界,面对的却是可供精神无穷无尽发展的空间。名空间因此不是物质世界的一一对应的镜像或映射,覆被更为广大。如,物理学家提出平行宇宙的存在,这种存在到目前为止,实际上是在名空间中的存在。武侠小说中的历史,也是如此,可以类比为平行历史空间发生的事情。从人类尚未出现的过去到未来,这样的平行世界,在名空间中可说无穷无尽。不论武侠,玄幻,还是科幻,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隅。

名空间是人的精神能够通达的空间,人的想象力所能有所创设的基础。这个空间对于闭固的人来说是无用的,对于其他人来说,却是精神呼吸所必不可少的。精神呼吸所必不可少不同于所谓的精神食粮,在精神世界里不必光想着吃了。名的空间是无用的,但没有名的空间,这个世界是沉闷无聊,可以窒息精神的。

一些物质世界的普通人,却可以有丰富的精神,享受精神世界的广袤。这里,一个美国玄幻电影,《可可》(coco),值得一提。这部电影描述了一个墨西哥人的死灵世界,其构架的基本思路与中国人相仿。这个死灵世界中,当一个人被彻底忘记的时候,灵魂也就从死灵世界消失了;而当始终被人怀念时,却似乎可以永生。中国人认为“神者,申也”,“聪明正直者,死而为神”,“鬼者,归也”。神在人间的申,即是伸展到未来,当然也就需要总有人记得,即聪明正直者。而鬼的“归”,即是慢慢被遗忘而消散。这个电影其他值得一提的地方还多,不能一一述及。这里要讲的,是主人公小男孩的高祖母,即可可的母亲,一个音乐家丈夫失踪、自己独立养大可可、普通却异常倔强的女人。她在死灵世界里,意志力外化出来成为个精神向导(spirit guide)。与其他人微弱的精神不同,她在死灵世界里的精神向导是一个头上长角,身生双翅,巨大的美洲虎(jaguar)。当这虎五彩斑澜地在天空翱翔时,不禁令人想到,这是一个普通女人,但这是何等精神,正如电影所展现的,真是一个绚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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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两个版本

杨道还 12/29/2020

据俄罗斯朋友讲,此书有两个版本。第一版写俄国内战痛苦混乱,是为钢铁炼成之过程。据说,书中描述过于写实,影响出来后,令某政要,或者就是斯大林,震怒,下令收回销毁。奥斯特洛夫斯基是个好司机,闻风大转弯,登时洋洋洒洒写出第二版,即中国人读到的这一版。(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奥斯特洛夫斯基写作是半路出家,已经有人专文讨论过。他的第一版大概属于风,即采风,第二版却是颂,雅是谈不上的。这本书像小人书一样,简化、美化、掩饰苏联肃反屠杀、经济失败、政治残忍黑暗。书中的人物是那种抽象的、刻板的理想人,有类于宣传画里的形象,也是给只有欣赏宣传画水准的人写的,算不上文学。最典型的事例就是,书中保尔等严冬伐树供暖,向林中越伐越远,以至于木头不能运回城。这样的蠢事,如何得以发生?特洛夫司机用敌人破坏轻轻带过,不去究其原因,而用个人英雄主义式的克服苦难,掩饰决策者的顸顢无能。

    这种脸谱化的英雄人物造型在苏联“集体创作”的小说中颇有,而且更粗线条,如肖洛霍夫冠名的集体创作的《英雄的人》等。记忆中,《牛牤》也是类似的上不得台盘的东西。书中保尔几死而后归来的情节,大概是从《牛牤》拷贝来的。中国有的人以苏联为祖宗,也写类似的东西,看过几种,如《小城春秋》等,但最典型的就是魏巍写的关于朝鲜战争的长篇小说《东方》。(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不懂历史的人,不曾将小说与历史对照看的人,大概将这本书当作玄幻武侠一类来看,所以很多国人对《钢铁》第二版的评价从颇好到极好。经历了这段历史的前苏联人,在美国的俄罗斯人却是从尴尬到痛恨。对俄罗斯人讲这本书伟大,有如对中国人讲,义和团员刀枪不入才是真的功夫。

    又是据说,据说第二版引得两面俄鹰,嘴都笑弯了。司机书中写道,他的小说“即将出版”,已经“大受赞赏”,是如实写受到了他的“大大们”赞赏。

    吾友某君,出身苏联时代三代博士世家,家中曾偶然存留一本第一版。他上高中时,学校用此书为学生洗脑,要求读书写报告,孰知此君家中只有第一版,遂交上第一版的读书报告,对司机的揭露精神大加叹赏,全班皆惊,盖他的老师也不知道有第一版的存在。此事殊为可笑,乃为余具说之。

    第一版的存在,事不见于维基。疑此版稀罕,不为人知,又询之于另一好读书的俄国朋友。她极为不安,虽证实此事,然对此书极憎恨,不肯多谈一句。第二次问及,她责备我,既然知道此书不堪,为何要深究。此言触动我的心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错在我,遂与任何俄罗斯朋友绝口不提此书至今。但经历此事之后,这个朋友就与我几乎无话不谈。(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书中主人公保尔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似乎波兰人叫这个名字的人比俄罗斯的多。书中说,保尔的家乡在波乌交界,那么他似乎是苏联侵略下的“波奸”。认识的叫保尔的波兰熟人有两三个,没有一个熟到可以问这个问题,存疑。(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杨道还新著《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已于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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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笺:《老子》的作者是谁?

《老子》与老子

杨道还  4/20/2019

(沈善增先生去年三月(2018年3月27日)仙逝,享年69岁。沈善增晚年开始研究中国传统文化,著有《还吾庄子》、《还吾老子》等书,是百年来难得一见的解老庄有创见的作品,对我颇有启发。我只读过其书,不识其人,去年夏天才偶然惊悉噩耗,心里难过了很久。这篇文章算是晚来的一个悼念。)(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一)

沈善增在《还吾老子》中指,中国人对德的认识和德概念的形成,先于道。

德的概念和意义在殷商时代已经成形,例如《尚书》中对德字的广泛使用。虽然道一字的发源或者比德早,但流传至今的道,是老子发明(启发以使人明瞭)的。沈善增说, 老子讲道这个名是“强为之名”,表明了道的命名权的归属。这是非常透彻的见解。不管道在老子之前是什么,老子之后,提到道,就是老子所命名和阐述的道。其它的道只能特指,需要加上定语,另外说明。因此,道的确立,以《老子》一书的出现为标志。(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与此类似,君子一词,早已见于《诗》,但自从孔子对君子加以阐述,讲到君子,首先就是孔子所讲的君子。孔子所讲的君子不同于其它的君子的涵义,自成一概念。其它所谓的君子,此后只能特别说明,其重要性和影响远不能孔子所讲的君子比肩。这就如太阳出来,任何烛火都黯然失色一样。

老子所讲的德,大体上继承了《尚书》中德的含义。德的意义的发展是从物而来,经过综合,得到“物德”(胡适)。用于人,又添有了“德者,内也;得者,外也”的意义。老子提出“道法自然”,德又有“自其所得之谓德”(江袤言)的意义,与物德一脉相承。庄子所讲的德人,犹如讲人作为物的德,即,我行我之素行的,禀之于自然的人。因此可以猜测,老子的道,是从物,物德,德与得,德道,道本身这一顺序的存思而来。

简而言之,人作为万物之一,像物一样有自身的特性,一个特性即是一德,如《国语》里“异姓异德,同姓同德”。引申之后,人像物一样的特性,是外在的,如身体出身,属於得;内在的,如性情心灵,则称为德。《庄子·德充符》将残疾,丑陋,和病人外在的得,与内在的德相比较,得出人的德比得更重要。这就使德与得的区别明晰起来,德性,德行一类的概念因而得以建立。(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德性,德行是人格的。人可有德,也可以有得;但物只有得。物的德,如玉有五德等,是人格的投射,不是玉本身有的,而是被人格化之后赋予的,移植的。庄子所讲的德,以下又转入社会道德。身体的残疾,丑陋,和病,是以俗观之的得,贵贱不由己。但德性,德行则是人自己的,贵贱不由人,而在于自己贵德。(“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庄子·秋水》))庄子的这一德,也是儒家所奉行的。孟子的“自反”,即是贵贱在己的德性的价值观:审视自己德性,足贵的就坚持,即便有千万人反对(俗价值的反对);不足贵的就不保留,哪怕面对世俗价值中卑贱的人(的反对)。(注1)道家的道德据此与儒家的社会道德相联系起来,最终形成了中国式的人格道德的核心。

(二)

沈善增认为,孔子所见的老子就是《老子》的作者。这个老子即《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所讲的,“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史记·孔子世家》记两人会面有,“(孔子)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广大的地域里,老孔竟然大约同时,并能会面,这几乎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偶然。但小概率不意味着不能发生,如黄河和长江的发源地,也相差不远。从黄河和长江的流域的后见之明来看,这是个奇迹;但从源头来看,却很简单,没什么出奇之处。道儒的源流也是如此。

钱穆怀疑老子后出,晚于庄子。他提出的一个重要质疑是,认识有先浅后深、先简后广的规律,而《老子》甫一出世,就显示了深远而详备的思虑,犹如凭空而来,令人难以置信。现在因为郭店战国墓竹简的出土,我们已经知道庄子时,《老子》已经成书,所以钱穆庄先于老的论断是错误的。(注2)

但钱穆提出的问题仍然有效。如,钱穆举《老子》第一章提出名的问题,而名学盛行应在战国名家之后。沈善曾的“德先于道”,为回答钱穆的问题,提供了关键思路。德在先,那么名也可在先。名家的盛行虽然在战国后期,但最早的名家是春秋末年郑国的邓析。邓析与子产大约同时,子产的生平有很多记载,在老孔相会时代之前,是毫无疑义的。邓析作“竹刑”,他的名辩理论,应该是从解说刑律条文中得来的,可以说也是法家的源头。郑国是畿内诸侯,与周王室地域相邻,交往频密,所以邓析的学说,即便影响不广,传到老子那里也没有难度。(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这样至少《老子》中的德、名、和刑都早有出处,不是老子凭空先知先觉的。至于礼,从周公那里开始,更是来源已久。从《礼记·曾子问》中来看,老子对礼的知识和理解尤胜于孔子,这一章中四次谈到老子在礼上对孔子的指教。李宗吾说,孔子见到老子,有如虬髯客见到了李世民,默然心死,遂另起炉灶而讲仁。这个说法很风趣,未必真是如此,但孔子认为老子“其犹龙耶”,认为难以忖度老子的道行,倒很可能是的确的。现代人读《老子》,除了一些狂妄无知之徒,其他人大概都是这个感觉。孔子见到老子时,没有提及仁,是难以想象的。综上,《老子》中的一些主要概念,德、仁、礼、刑、和名,都是老聃可以接触到的。其余的待考,但应该足以回答钱穆的疑问了。

(三)

沈善曾又指出,老子的书,是为侯王或者周天子所写,这一点从行文中,老子从不自居臣位,而总是从天下视角发言可知。因此他有个推论,这本书是天子或侯王宝藏之书,是秘籍,不容他人轻易读到。这解释了为什么《老子》的话,很少被当时人引用,这里的原因至为简单:他们没读到。(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称《老子》为秘籍,只是不流传的意思。这样的一本书不需深宫紧锁,只要将其归类为“臣庶勿用”一类的用品,在当时的等级制度里,已经足以让平民以至于贵族学者无从一见了。《老子》是深刻抽象的理论,一旦写成,以老子的“绝圣弃智”,或简本里的“绝知弃辩”的观点推断,老子自己大概也会认为没有必要流传。

郭店战国墓的墓主,有人据出土的杯底铭文“东宫之师”,推测是楚太子的师傅。作为教师,教材总是要有的。这样的身份,能读到并保留《老子》的节选本,与沈善曾的假说是相符的。

与简本《老子》同时出土的文献,有显然是老子的学生或道家后学的文章,以及子思的文章。如果老聃不是《老子》的作者,《老子》又作于孔子之后,墓主应该能够确切知道作者是谁。这样的一个杰出的人,无名,无踪迹,无引用,书却能在贵族中流传,似乎不大可能。“东宫之师”为何要去读这样的书?如何能找到?《老子》若作于老聃之前,那真的是无名了。(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老聃与孔子的会面,在多种古籍中被提及,并有对话细节,但这些细节与《老子》中的话语,重复度很低。从《论语》的编纂看,孔子与学生的对谈,多是有记录的,或者当时有专人记录。像孔子早年在陈绝粮时与子路的对话,如果不是慌乱中,还有人专门记载的话,不是遗失,就是凭记忆保存,或者伪造。众门人对孔子崇敬至极,有地位的人不少,编辑《论语》时,凭记忆无凭据的东西只怕难过关,有凭据的尚有很多没有入选,伪造的就更不用提了。所以,老聃与孔子的会面的交谈,可能有现场的记录。但除此之外,老聃这样一个博学,可以为师之师的人,却没留下任何私人记录或著作,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沈善曾这一假说,也可解释这个问题,就是:老聃写了,但不能给孔子抄一部;对话只能随话题来,没提到与《老子》有关话题,不能照自己的书本宣科。

《老子》书,很难懂,很难用,又很难得到。韩非是宗室公子,比太子地位差,但图书一类的待遇或者差别不大。从常情推断,在韩国的公子中,韩非的才智显然鹤立鸡群,不传给他,又传给谁?所以到了韩非,能懂,能用,能得到,三者齐备,才有了《解老》《喻老》。(注3)从这里开始,《老子》这本秘籍才算是部分解密。

(四)

总而言之,沈善曾关于《老子》作者和成书的推测,可以将很多细节穿起来。所以我个人认为,沈善曾的推测,是我所见最合理的一个。如果上述猜测是对的话,那么庄子必定是绝代天才:他无从读到《老子》,却自成一家,思虑精深与老聃冥然天合。当然,说庄子天才,不能仅凭这一点:据说是闻一多所讲,中国哲学,必提老庄;文学,必提屈庄。这个大概够了。

注1.《孟子·公孙丑上》,“自反而不缩,随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杨伯峻先生《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我曾从孔子那里听到关于大勇的说法:如果反躬自省,觉得正义不在我这一边,那么,即使对方是一个卑贱的人,我也不会去恐吓他(以此来显示我的勇气)。如果反躬自省,觉得正义的确在我这一边,那么,对方纵然有千军万马,我也会勇往直前。”

注2. 此前在博文回复中我提到,“据李学勤《孔孟之间与老庄之间》,楚墓简本证明,老先于庄。简本《老子》覆盖范围,已经及于道经和德经,见wiki郭店楚墓条。也就是说,那时,大概孟庄时代,《老子》已经有了个版本,根据通行本能认出来若干章。如果说《老子》写于孔子与孟子之间,那么墓主应该能够得知作者是谁。竹简中,子思的思想被辨认了出来。而《老子》的作者或多个作者,在孔到孟间的历史没有像子思那样留下任何后人可用以辨认的痕迹。或者其原因是没有痕迹:作者就是孔子亲见的那个老子,只有一人。所以我个人认为,在所有传说中,与孔相见的老子是最可能的作者。孔孟期间,对《老子》小改抄错或者有,但积累而成,很难讲,看轻了其中的难度。另外,《庄子》中所讲古人对话,内容可能是杜撰(应说庄想当然),但人物时代似乎从未搞错,让关公碰上秦琼,《庄子》中也有老孔对谈。(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注3. 日前与万维仁爱兄交流,仁爱兄讲:“比如韩非子《解老》,尚与今本《老子》有所不同 一一一 故曰:“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解》),"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老》),一字之差,咫尺千里,……。”我回到,“韩非所讲,可能自出心裁,但也解得。孔子也是“志于道,据于德”,然后才有“依于仁”。心有体,无志无据,仁无所立,也就不可依。韩非贵公子,得亲见《老子》书,未必就是他的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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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拾两则

(一)

80年代,回老家了一趟。老家是深山谷中的自然村,回去需要从长途快车转普通的木座绿皮火车,就是逢村即停的那种。从绿皮车下来,还得再转长途客运汽车走上近2小时。下了长途汽车,或者走山路,爬过山岭,或者走大路,转过山坳,就到了。所谓的大路,就是泥路,也几乎是自然的,过小溪小河的地方,也没有桥,可以通马车或者拖拉机。时值深秋,溪水都干了,这条路大概汽车也能过得去。

山路是条畏途,在长途上颠簸拥挤2小时之后,尤其如此。幸运的是,这天,村子附近的公社有辆拖拉机不知运什么东西回来,停在了客运车站,这是个四轮拖拉机,挂了个斗,可以搭脚。可以的意思是,熟人另说,其他人给开拖拉机的人几毛钱,就可以坐在车斗里捎脚。大概这是开拖拉机的人习惯了的赚外快的方法。

寒暄和七嘴八舌讨价还价的时间很短,一来天快晚了,二来山里人淳朴,没有什么来回的纠缠。我不认识开拖拉机的人,也不想搭上什么关系,就交钱上车斗里坐下了。人们陆续上来坐下,有两个站在驾驶座旁边。站在驾驶座旁边似乎很危险,因为山路狭窄颠簸,不小心就会被刮到碰到。但上路后,这两个位置的优越就显出来了。每过泥地,车斗里就会下泥巴雨,拖拉机后轮甩到天上的泥巴砸在车斗里,像下雹子一样。泥巴雨比雹子更稀疏,有的个头也显然比雹子大得多。还好秋天枯水,没有泥浆。

车斗里,大家对泥巴雨都处之泰然,没有人东张西望,没有人大惊小叫,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那样低着头蜷手蜷脚的。我对面的看来四五十的中年山里人,坐在行李上,从容地就像坐在垄头,只是微微倥着脸。有人还在聊天,因为拖拉机的轰鸣,人们虽然比平常更大声地讲话,也听不清在讲什么。听声音,坐在我的一侧的是两个年轻的姑娘或者小媳妇。其中一个很活泼,时而纵声大笑,盖过了拖拉机声。她们叽叽咕咕的讲话持续了一段路,别人都慢慢静下去了,她们还没有停。其中一个开始意识到她们的声音有点大,在另一个放声笑谈中,大概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她,有点斥责地说:“别笑了。”那个活泼的声音登时低下去了。但只过了一刻,就听她负气地大声说:“不笑,想叫我哭么!”拖拉机的噪音很大,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好像突然静下来了,我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抬了一下头。抬头时,正看见对面中年人的嘴角微微地向上动了一下。

转过已经昏暗的山坳,就到家了。

(二)

曾经住过的小镇旁,有一条大河。一条绕着镇边的溪流,从湿地里穿过流到大河里去。在交汇的地方不远,溪流上建有一座公路桥,桥上有行人步道,一直通到河边的草地沙滩,是个散步的好去处。湿地里缓缓的溪流,被公路桥束住了出河口,就变得湍急浑浊,常常见人在桥边湍水中钓鱼,而且能钓到很多,不知道是什么原理。

溪流冲出来的细沙,堆在大河和溪流中间,形成了一条沙堰,一直伸到大河中去。夏秋水浅时,漫过沙堰的水最浅处,只有脚踝深。如果不嫌草丛中的脏东西,不怕水蛇和蚊虫,从岸边的原生深草中,可以一直趟过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天阳光明媚,春风已暖,水还很冷,朋友和我散步,就沿着桥向另一边岸走去。桥上散步的人络绎不绝。有三个年轻人,大概是附近大学里的学生,一女二男,在桥边跳水玩。女孩已经爬到人的胸口那么高的栏杆外,不敢跳,所以听得到三个人笑嗔,劝诱,威胁之声不绝。

朋友和我走过,我说:“在我们那里,肯定会有人来跟他们说,这里有多危险;这边儿没有”。朋友淡淡地说:“She can handle it”(她应付得了)。走过桥去不久,他们的声音停了,就听连续的扑通扑通三声,我们看到三个人顺着水从我们旁边游下去了。

我们走到河边沙地,正在找块草地准备坐一会儿。他们已经从河里出来,向桥那边跑去。两个男生跟我们招呼一下,先跑过去了。女孩在后面,我的朋友说:“Is it fun”(好玩吗)?我没听见她的回答,逆光里,只看到她笑露的牙齿,湿淋淋地跑过去了。

这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