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偶拾:君子不器

杨道还 5/6/2016

(1)

孔子讲:“君子不器”(《论语·为政》)。形而下谓之器,器是有形有用的,但孔子认为君子学而不厌,不应该以成为一器为目的,或者说以致用为学习的目的。孔子学术的根本立足点是仁,而仁基本的意思即是以他人为人,而非一器。这是君子不器的理论上的原因。不视人为器,自己如何能够以器自矜呢?所以与现代教育使人为一器不同,孔子的教育是使人为人。

孔子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使学生成为专业人士,樊迟请学稼,孔子说:“我不如老农”,又说:“小人哉,樊须也“(《论语·子路》)。孔子种地不如老农是大实话,后一句是孔子的气话,这一句经常被误解为孔子蔑视体力劳动。向孔子学种地这种话,就如同对希尔伯特,高斯这样高傲的数学家说,要向他们学记账,他们如何反应可想而知。学农是想成为一种社会中有用的器或人才,孔子已经言之在先,君子不器,那么樊迟就不得不归于小人一类。

比樊迟更等而下之的追求功名利禄,就更不是孔子的教学目的。不以利禄为念的人难得,所以孔子感叹:“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论语·泰伯》)。钱穆解“不至于谷”为,向学之心不转到谷禄上去。即是一个不浅尝辄止,急功近利的意思。当孔子让漆雕开出仕,漆雕开说:“吾斯之未能信”(《论语·公冶长》)。孔子对此回答很高兴,就是因为漆雕开这种学生不易得。这里信是不疑,不疑则无惑的意思,钱穆解为漆雕开说自己未能自信,也是同一个意思。

孔子说:“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人总是要做事情的,不器的人在社会中,不是什么也不做,而是做什么有随缘和选择的问题。在现代社会中,每个人都不得不卷入社会机器,被裹胁而行,更是如此。在孔子的时代,孔子讲,自己在家里种地,就不会有饥荒的问题,这是退可守;出去做事,自然有俸禄,这是进可攻。一开始就必定要如何,反而限制了自己。做到了“忧道不忧贫”,就有了君子的基础。

诸葛亮《诫子书》说:“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静是不轻用其身,俭是不以外在享受为念。“富润屋,德润身”(《大学》),外在的东西不属于自己,不能润身生色,转生负担而减色。修身先慎行,然后以内在的德来滋养,即“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孟子·告子上》)。不静就会引起不必要地“外来铄我”,这样得到的东西不是我的,不是属于我的真正的仁义礼智;已经静,又摒除外在的诱惑,德才能开始涵养生长,起到作用。澹泊明志,则不急功近利;宁静致远,有“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八跪而二螯,非蛇蟮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荀子·劝学》)之意,也有“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中庸》)即可无远弗届的意思。这里的静不是能够安静地看书上网,但一天没有书没有网络,就郁燥如狂;而是得到自在的安详。诸葛亮这几句话深合孔孟之道,也通向释家道家。

(2)

钱穆说,孔子的教育是一种德性的教育。这是对孔子教育的高度概括。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志于道,只能自发愿心,是无法教育的。而德,则是教育所能达到的最深层次。即学生用自心将教育的内容接应进去,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这样的习得不是外来的,侵入性的,强迫性的,僵死的。那样的教学结果只会引起异化,也会被自心轻视和不容,心无所容就容易遗忘。孔子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吾忧也”(《论语·述而》)。这里孔子将德放在学之前,即是德又是学的前提的意思。诸葛亮《诫子书》也说“夫学须静也”,是同类的意思。

德是人修养身心得到的完整状态的描述,德性是人臻于德的身心之功用。“以有积为不足”(《庄子·天下》),即是德不同于德性。如,一个人可能既学识渊博又刚愎自用,前者是已成之德的丰厚,后者是德性的欠缺。孔子的教育是使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就需要德性总是活泼泼的。这样一来,一个人的成德才能逐渐“践形”(《孟子·尽心上》),而不是成为一个异化的人。异化的人,能够成为一个有用的器,但当其完全成为一个器,就成了失去了人的意味的四不像,成了《变形记》里的怪物。但当人能够“践形”,天生我才必有用,就不愁没有作为器的根本。

常有人批评说中国学术只知道教人做人,因而将人教成无用的人。这些人的错误在于不知道,无用的人并不是真正知道如何做人的人。而有用的人才,必然对如何做人有所领悟。与此相反的才人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人才——这样的人做恶也不能自知,但虎兕出于柙,是谁之过?真正的人才或天才,对人的领悟比一般人是更为深刻的,也更倾向于去做一个真正的人。

从历史上看,先秦诸子都不是孱弱之辈,皆有豪杰气概和事业。直至宋末,中国学术仍然人才辈出。书生给人孱弱无用的印象,主要在元以后。这个时期是中国学术的低谷,也是异族统治和帝王专制最为残酷的朝代,尤其蒙满朝廷对中国学术始终有其戒备和敌视。但清廷一旦垮台,中国学术又立刻勃兴。近代史上值得一提的人物和大师,无不是旧学养成的,即便新文化运动的鼓吹者,也是如此。在新文化运动之后,中国学术在专制糟粕和西学夹攻之下,又转入低谷。此后的新文化培养出的人物,大多只有大师皮相,而缺乏真正风骨,这种态势一直延续到今日。看中国文化,应从这一短暂时期涌现出来的人物那里去看,应该考究在那样的贫弱,动荡和混乱的社会中,中国学术如何能够产生这样的作用。

以毅力为例,有毅力的人未必是能“用”毅力。在某一事上的毅力,可能是外铄的模式,而非自心的执行,这样的人在另一事上或许不能有毅力。有意思地一件事一件事地去试炼毅力,不一定导致能“用”毅力,反而疲惫或迷失本性,因为这样的事是无穷无尽的。只有当有需要,就能意识到此时当用,而即刻能用毅力,才算是有了毅力这一德,产生了真的毅力。这三个层次,即是普通人,人才,和天才的差别。

人材在真正的德之下就转成天材。普通人有了真正的德就直接届于天才,其间不容器。孔子已得这个源流,随心用之,这是孔子为伟大的教育家之原因。上面所讲的毅力,可以不是天生的,但看去自然天成,与其人天生的气质秉性须臾不可分而妙合。民国初期人物众多,不是那个时代偏得,有天分的人众多,而是旧学培养出的天材的显露。由此更进一步,对自己是否得到了真的毅力或其他的德的问题,一个人真正地自省,依赖于自心的诚德,即能否“用”诚,因此诚是德的根本,即使仁也要在此基础上建立——天材又由有诚无诚而高下或者善恶分流。从孔子到理学都反复强调“诚”,诚对善恶的决定性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由此再进一步,则属于道家的境地,那是另外的一大块,这里不便赘述。

(3)

在具体教学中,孔子也是针对德性而施教。孔子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论语·述而》)。即,学生不至周思不得的时候,不去提示;不到达意乏辞时,不加引导。这样的方法能够竭尽学生的德性之用和对自己德性的体悟。至于死的知识,则属末节,可以随取随用。这是对于不足的情形,对于“兼人”的情形,即天才或者冒进的人,孔子采取抑制的方法,“由也兼人,故退之”(《论语·先进》),这很符合老子的反之则大顺的意味。这是从德的整体观入手,用这样方法得到的德性是完整的。某一方面特长的发展,不能协调,“揣而棁(锐)之,不可长保”(《老子·第九章》),“峣峣者易缺”,“欲速则不达”;不是必然如此,只是容易发生。

现代人一边伤仲永,一边将孩子送进大学的少年班,忽视了育人与成器的区别。父母欲使孩子成人,大学却欲使学生成器;父母欲使孩子自己幸福,大学却欲使其对别人有用,这两者有所交叉,但并非完全叠合。孔子的师道则得二者之要领。从现实的情形看,以这种冒进的方式培养出来的少年天才,很难说比同龄人更为出类拔萃,“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老子·七十七章》),这种情形有其必然的因素。而因此发生的悲剧,却或可避免。这类悲剧发生后,家庭与学校的代价也是不一样的。

现代的教师对如何能使后进的学生“进之”各显神通,即使揠苗助长,也自有办法。讨论此中利弊,就必须知道如何是人之用。现代人认为人尽其才是好的,但这样的社会在发展上就会缺乏余力而难以为继。中国古人则有培养元气,储才养望的观点,这是一种天下观,是“常使有余,毋使不足”的意思。这样,在社会演进或有动荡的时候,人才就不会捉襟见肘。老子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老子·二十九章》)。对于天下的发展只能引而不发,积存一个势在那里,待其自然发展。所以器尽其用,人却不可尽其用,这是人之用与器之用的差别。一个充斥揠苗助长人才的社会,又比人尽其才更加棘手了。过度教育的问题不在于表面上的人才过剩,而在于实质上的人才虚亏。

对于一个人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引而不发,常使有余,才能立足而有所发展。一个人学业事业有成,却需要每天绞尽脑汁,穷于奔命地去维持,就只能守成,无选择,不仅难以应对任何改变和有发展,而且有才尽的忧虑。如能随时而静尚可,不能达到这样的境地,无余地,也就不能静,德性即会渐失。而游刃有余的人,则常有生力和预备,一旦处于囊中时,即可露出锋芒。

儒家讲究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将这两者推向极致,用之有功天下,隐之藏于无名,而决定在我,就成了道家。道家有这样的宏愿,人数比儒家就较为稀少。无论儒家还是道家,都是君子不器的。道家与儒家肯出来出仕不同,道家只肯在用天下的时候出来做事情,而这又只是其中一个选项,还有无所用天下的另一个选项,所以在历史上只有部分道家是显现出来的。

诸子偶拾: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杨道还 5/27/2019

《论语·学而》第一章,“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学然后不断地实习,不是很愉悦吗?有朋友(罕有地)从远方来,不是很欣喜吗?人或者知道,但不赞同我,但我并不为此含怒意,不是君子的样子吗?”

孔门以学为进德的阶梯。孔子自己是这样做的,也以此教导学生。如“好学不倦”,颜回“好学”这是儒家最显著的特点。《学而》第一篇即主要收集了孔子关于学的话语。后世的儒家虽然又与孔孟的原始儒家有所不同,但这一特色始终得以保留。

孔门弟子列此章为《论语》首篇首章,内容最为关键。这一章是孔子论学的总纲,总原则。这一章从学开始,讲到进德,最后讲成德。这一过程,也就是儒家的道行之而成。

(一)

第一句中的“学”,讲的是“学”本身是什么,是指一般性的学,而不是指具体某一或某些学科。孔子学无常师,有教无类,不是像柏拉图要人先学几何,然后才能成学。

这里的“悦”,不同于乐或高兴,而与声音悦耳,景色悦目中的“悦”意义相同。音乐能够悦耳,是与人耳和顺适合,不刺耳不嘈杂;与人的心情协调默契,不逆耳。悦耳的音乐不是让人笑出声来,或者兴高采烈,而是心满意足。悦,如鱼之乐,又如,“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常建《破山寺后禅院》。这里,空也即是心的舒展,因而悦意。)

有的人不学有术,手会了,大脑却没有跟上。这样也能做成一些事情,但总是一种侥幸。据说子路初见孔子,说,竹子天生笔直硬挺,做成箭能穿透甲革,所以“学无益”。孔子回答说,箭后面刻上弦槽,加上尾羽,加上箭头并磨锋利,穿透岂不更深。所以学不可少。

孔子讲,无论学什么,都要不断地实习。学与经常性的习,是学的真正方法。学会了这个真正地学的方法,学之道,就将学变成一个令人悦意的过程。所以说,“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孔子自己就是如此,是夫子自道。

(二)

人在学的时候,很多时候是眼学会了,大脑学会了,手却还没有学会。一首歌,耳听会了,大脑也知道是什么样的,却唱不出来。有的人知道了某个道理,但事到临头,又忘记了。就像小孩子考试,本来知道的知识,当时却忘了。这些不是单纯学能解决的,是“时而习之”能解决的问题。

钱穆说,有一次他生病,他的朋友说,你喜欢《论语》,现在正是用的时候了。钱穆问,哪一句?这个人解释说,“子之所慎:齐,战,疾。”此句讲在这些时候不应轻忽,也不要畏惧,谨慎小心从事才行。钱穆立刻就明白了,他说,此后读《论语》就觉得有进步。这显然是钱穆对习之的心得。

一般性的学,其学的内容和对象可能众多而不同,但以期真正意义上掌握这一学是共通的目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一般性的学的过程中,人就是那个需要打磨锋利的器。这个器不是指大脑,智力,逻辑思维等;而是人的整体,包括人的逻辑思维,感情,知觉,是整体沉浸在学中。人在学与习中,总是试图做得更好,更感顺适,就不知不觉中习得了严肃,认真,不自欺的自我审视,以及自知,真正能对自己度德量力的能力,这些德性。

《论语》中,“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朱熹注疏,说“《》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这是一种“习”,对谨言慎行的习。钱穆的某本书中曾提到过他的一个学生,这个人大概不太理解钱穆的学术,他对钱穆说,我见您傍晚常散步,我就学散步吧。这样每天这个学生就在钱穆散步时,也散步。钱穆说这个人后来在海外成为一个牧师,因为为人诚笃,很得教众尊重。这个人学到的德性,显然是散步之外的。

“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培根《论读书》)“学而时习”以至于得到的东西,可以到成为性格的程度,即,所学得于心,应于手,就成为人的一种德行。所谓德性教育, 即是生成这样的德。这样的德育,可以说,学只是那个种子,后面的育养而成,需要“时习之”,也需要时间,“工夫”,上的积累。即“德畜之”之谓。只有学,有了领悟,却缺乏养成过程的水磨“功夫”,学和人是两分的,这样的教育就是知识教育。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德性教育需要学生的深度参与,甚至需要学生自行主动进行。完全被动的学生,可以在知识教育里做到中以至于上,但在德性教育中,就是完全的失败。而知识教育很容易遗忘,可以说,“成性格”的学,才是学。不“成性格”的学,不成其为德,这样的学,不能得到,而是一种分散精力或负担。

这样的德行一旦养成,到了需要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能应用,所以成为了人的一部分,很难失掉或者忘记。学而时习,学的种类多,所得也渐多,人的性格和德性也就渐渐丰富。“富润屋,德润身”,德性教育的效果是从心而来,潜在地滋润身体行事;知识性教育,则如润屋,使之富丽堂皇。

人生来由天性,德性教育能够培养的是类似于天性的德性,儒家的德性教育则重视从人的天性引出来的德性,不同于其他的德性,不同于培根所讲的那些性格。先天为“质”,后天为“文”,君子要“文质彬彬”,文和质合一。这里的合一是无冲突,不是雷同:质有精微到不可致诘处,文也有超越到至为广大高明的境界。

儒家的教育因此与其他教育不同,从人的天性引出来并使之发展,使人成为一个人,养成一个人。而除此之外的教育,即便是德性的教育,也只是使人成为一个器。孔子说子贡,瑚琏也。瑚琏是宗庙里用的贵重的器,但仍然只是一个器。子贡之为瑚琏,说明德性教育中学生自身是决定因素,是充分条件或充要条件;而教育始终是一种辅助,“中无主,道不止”。

《礼记·经解》有,“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培根所言,与此句类似,但,一未达人之德性及其对社会影响这一关键;二未达得而转失之的深远。

人本位,是儒家教义最根本的一个,是立足点,也是儒家不可替代的原因。如钱穆所讲,儒家之学,是以平常人能具的德性为根本。对这一点不能或忘,就能理解,儒家所讲所行虽然如琐屑世俗,但属於一种“极高明而道中庸”,即便是极为广大高明的思想,也必以中道而行的低态势表现出来。这样也就自然而然地排斥可能会使人异化的那些学。

《学而》紧接着第一章,第二章是”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单独来看,这句话相当迂腐。但从人本位来看,却是意义深远的。现代社会,以为孩子学习好,就好了,有些人甚至不能处理父母兄弟间的关系。一般来讲,一个人能够得到的最无私的爱和帮助,是从父母兄弟那里来的。这样的关系都不能善自护持,却想从自己瞧不起的同事和竞争对手得到帮助,岂不是“无本”的幻想。

(三)

当一种学术成为类似于天性的德性,“学而时习之”,就算完成了。学就从“好之”转为“乐之”,就像一个人的习惯一样,安然自得,并且自为驱动。

学成为德性后,已经不再是一种外来的学,而是自己的特性。这样一来,“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不管“造次”(紧急匆促)还是“颠沛”(挫折颠扑)的时候,都能行之若素。

《论语》中,澹台灭明“行不由径”,端方的行为已经成为了德性,从走路不取捷径的素习,已经可知他做事也不会投机取巧,即,不以正道得之,就不得。孔子对他颇为嘉许,因为孔子自己就是如此,“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子路在学上,勇猛过人,但求之过急,在涵养方面有不足。前面的学习之未成,“未之能行”,所以害怕又听到新的。但子路的修养仍然是难以达到的。子路之死,自言,“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子路生死之际必于是,是平素的修养。

直接教给或讲给学生好的品质是什么,是知识性教育,不是德性教育。德性品质不可能从知识性的教育中取得,只有在某一学科中“学而时习”中,由学生自己习得,才能真正获得,有效果。德育教育是针对人的教育,所得到的是通才。通才,其实质是通人,有较高水准德性的人:有通人,然后其人多才。不是有多种才艺,几个不同学科的学位,就可以称为通才的。《论语·子罕》第六章提到这个问题,大宰(官名)问子贡:“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孔子自解说,“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此章中,圣者和君子所指相同,孔子自谦,不肯认自己为圣者;孔子多艺,也自谦为鄙事,这些都是孔子“温良恭俭让”中的“让”。这里更重要的是“君子多乎哉?不多也。”一个人是否是圣人或君子,固不是以艺的多寡为衡量。

在道德教育中,知识性的说教不仅难有效果,反而有时会起反作用,使学生怀疑和厌烦这些品质。此类的品质教育里,如诚实,真诚,谦逊,严谨,端正,周密等,都是如此。诸葛亮《诫子书》说,“学需静也”。静,即心静,也需要学,也只能通过“学而时习”学会,没有别的途径。对于知识性的学,如数理化等,孔子这句话也适用,但不是孔子重点要讲的。学好这些学科各侧重和依赖学生的某些德性品质。没有这些品质,在这些学科中也可有成就,但难臻上乘。

找到学生愿意去学的那个内容,是教育的一半儿。不是“志于学”的学生,也可从这里开始学和习的过程。使教育的内容有趣,其重要性来源于此。内容艰涩的学科,只有靠“志于学”的人自发,才能完成。“时习”是另一半。只有学和习具备,学才能真正完成。而如何找到令学生学感兴趣的内容,取决于教育者对“不亦悦乎”的体会,否则只是碰运气。

冷眼:“有教无类”的英文翻译

杨道还 9/25/2020

周有光说,加州某大学,镌有孔子“有教无类”的英文翻译。起先是辜鸿铭译,后来有争议,另外重译重镌。但我认为前后这两种翻译都未为妥当。

辜鸿铭将“有教无类”翻成,“among truly educated persons, there is no discrimination”。 这句话实际上是在翻译,“人啊,有教无类”,或,“有教的人是无类的”。教化之下的人无分别,也就不应有贵贱一类的区分或任何歧视。但这句翻回中文,带有人可以分成有教(养)和不教两类人的意味,不讲贵贱,但有贵贱的意味在里面。《论语》有,“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难与言”,应是认识和思维分岐很大,或没共识、或不懂道理,所以难于交流。这样地方的小孩子,应该是属于不教一类的,但孔子也教。

有人认为辜鸿铭这样分是不对的。争议一番,“有教无类”就翻成了,“teaching knows no bounds”。这句实际上是在翻译,“我呀,有教无类”,或,“教无类”。这句话不区分学生了,但翻回中文,又有教学无拘束,言论绝对自由的意味。这与《论语》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和“子不语怪、力、乱、神”,又不同调了。

《礼记·学记》讲,“杂施而不孙,则乱坏而不修”。教和学有规律,知道no bound,还要知道有绝对的rules。不该教的内容、不按照规律而来的教,学生听不进去,白费力气;而学生一旦听进去,就误人子弟:学生“乱坏而不修”,学成了半瓶醋、三脚猫,改起来就很难,如果还能改过来的话。所以这个翻译,不仅自己的内容不能成立,而且是厚诬古人。这些都是些什么人?!(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如果考虑这句话是“我认为,有教、无类”的意味,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对社会中每个人而言,教育本无,却固当求其有;类别本有,但应须处之无。至于英文翻译,有待达者。

朱熹注“有教无类“,说,(教育)不应因学生贵贱、种类不同而有教和不教。又说,这是因为教育的目的是导人为善,而每个人都可能为善,不是性恶到底的。这个解释将德性教育的目标提出来了,对学生的各种分类对待、歧视,就被釜底抽薪了。上节的解,是朱熹解释的推衍。朱熹的话也符合孔子对见互乡童子的解释。

当然哈佛的人讲,有些人生来没道德。这样的研究是有趣的,但结论哗众取宠,令人不敢恭维。哈佛机器的精度,总还是有限的,人家要是还有那么一点点,你探测不到呢?深一点儿讲,哈佛的机器又从何处得来道德标准呢?合乎这个机器的标准的人,是道德楷模吗?是谁的道德楷模?这是个现代版的相信尺子不相信脚的笑话。

现代的知识教育,是有类的。但现代教育并不以导人为善为目的,而是通才教育、公民教育、职业教育、以至于有目的性的定向控制教育,所以与“有教无类”不同:不以善始,也不求其善终。知识教育,或可以作到非善非恶,但传达的只能是条件反射。吾兄老几曰:“不学而知,是为良知。凡所学所听,皆为洗脑。”言谈微中,一至于斯。

杨道还新著《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已于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

(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https://wordpress.com/post/daohuanblog.wordpress.com/232。)

书笺:《老子》的作者是谁?

《老子》与老子

杨道还  4/20/2019

(沈善增先生去年三月(2018年3月27日)仙逝,享年69岁。沈善增晚年开始研究中国传统文化,著有《还吾庄子》、《还吾老子》等书,是百年来难得一见的解老庄有创见的作品,对我颇有启发。我只读过其书,不识其人,去年夏天才偶然惊悉噩耗,心里难过了很久。这篇文章算是晚来的一个悼念。)(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一)

沈善增在《还吾老子》中指,中国人对德的认识和德概念的形成,先于道。

德的概念和意义在殷商时代已经成形,例如《尚书》中对德字的广泛使用。虽然道一字的发源或者比德早,但流传至今的道,是老子发明(启发以使人明瞭)的。沈善增说, 老子讲道这个名是“强为之名”,表明了道的命名权的归属。这是非常透彻的见解。不管道在老子之前是什么,老子之后,提到道,就是老子所命名和阐述的道。其它的道只能特指,需要加上定语,另外说明。因此,道的确立,以《老子》一书的出现为标志。(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与此类似,君子一词,早已见于《诗》,但自从孔子对君子加以阐述,讲到君子,首先就是孔子所讲的君子。孔子所讲的君子不同于其它的君子的涵义,自成一概念。其它所谓的君子,此后只能特别说明,其重要性和影响远不能孔子所讲的君子比肩。这就如太阳出来,任何烛火都黯然失色一样。

老子所讲的德,大体上继承了《尚书》中德的含义。德的意义的发展是从物而来,经过综合,得到“物德”(胡适)。用于人,又添有了“德者,内也;得者,外也”的意义。老子提出“道法自然”,德又有“自其所得之谓德”(江袤言)的意义,与物德一脉相承。庄子所讲的德人,犹如讲人作为物的德,即,我行我之素行的,禀之于自然的人。因此可以猜测,老子的道,是从物,物德,德与得,德道,道本身这一顺序的存思而来。

简而言之,人作为万物之一,像物一样有自身的特性,一个特性即是一德,如《国语》里“异姓异德,同姓同德”。引申之后,人像物一样的特性,是外在的,如身体出身,属於得;内在的,如性情心灵,则称为德。《庄子·德充符》将残疾,丑陋,和病人外在的得,与内在的德相比较,得出人的德比得更重要。这就使德与得的区别明晰起来,德性,德行一类的概念因而得以建立。(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德性,德行是人格的。人可有德,也可以有得;但物只有得。物的德,如玉有五德等,是人格的投射,不是玉本身有的,而是被人格化之后赋予的,移植的。庄子所讲的德,以下又转入社会道德。身体的残疾,丑陋,和病,是以俗观之的得,贵贱不由己。但德性,德行则是人自己的,贵贱不由人,而在于自己贵德。(“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庄子·秋水》))庄子的这一德,也是儒家所奉行的。孟子的“自反”,即是贵贱在己的德性的价值观:审视自己德性,足贵的就坚持,即便有千万人反对(俗价值的反对);不足贵的就不保留,哪怕面对世俗价值中卑贱的人(的反对)。(注1)道家的道德据此与儒家的社会道德相联系起来,最终形成了中国式的人格道德的核心。

(二)

沈善增认为,孔子所见的老子就是《老子》的作者。这个老子即《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所讲的,“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史记·孔子世家》记两人会面有,“(孔子)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广大的地域里,老孔竟然大约同时,并能会面,这几乎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偶然。但小概率不意味着不能发生,如黄河和长江的发源地,也相差不远。从黄河和长江的流域的后见之明来看,这是个奇迹;但从源头来看,却很简单,没什么出奇之处。道儒的源流也是如此。

钱穆怀疑老子后出,晚于庄子。他提出的一个重要质疑是,认识有先浅后深、先简后广的规律,而《老子》甫一出世,就显示了深远而详备的思虑,犹如凭空而来,令人难以置信。现在因为郭店战国墓竹简的出土,我们已经知道庄子时,《老子》已经成书,所以钱穆庄先于老的论断是错误的。(注2)

但钱穆提出的问题仍然有效。如,钱穆举《老子》第一章提出名的问题,而名学盛行应在战国名家之后。沈善曾的“德先于道”,为回答钱穆的问题,提供了关键思路。德在先,那么名也可在先。名家的盛行虽然在战国后期,但最早的名家是春秋末年郑国的邓析。邓析与子产大约同时,子产的生平有很多记载,在老孔相会时代之前,是毫无疑义的。邓析作“竹刑”,他的名辩理论,应该是从解说刑律条文中得来的,可以说也是法家的源头。郑国是畿内诸侯,与周王室地域相邻,交往频密,所以邓析的学说,即便影响不广,传到老子那里也没有难度。(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这样至少《老子》中的德、名、和刑都早有出处,不是老子凭空先知先觉的。至于礼,从周公那里开始,更是来源已久。从《礼记·曾子问》中来看,老子对礼的知识和理解尤胜于孔子,这一章中四次谈到老子在礼上对孔子的指教。李宗吾说,孔子见到老子,有如虬髯客见到了李世民,默然心死,遂另起炉灶而讲仁。这个说法很风趣,未必真是如此,但孔子认为老子“其犹龙耶”,认为难以忖度老子的道行,倒很可能是的确的。现代人读《老子》,除了一些狂妄无知之徒,其他人大概都是这个感觉。孔子见到老子时,没有提及仁,是难以想象的。综上,《老子》中的一些主要概念,德、仁、礼、刑、和名,都是老聃可以接触到的。其余的待考,但应该足以回答钱穆的疑问了。

(三)

沈善曾又指出,老子的书,是为侯王或者周天子所写,这一点从行文中,老子从不自居臣位,而总是从天下视角发言可知。因此他有个推论,这本书是天子或侯王宝藏之书,是秘籍,不容他人轻易读到。这解释了为什么《老子》的话,很少被当时人引用,这里的原因至为简单:他们没读到。(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称《老子》为秘籍,只是不流传的意思。这样的一本书不需深宫紧锁,只要将其归类为“臣庶勿用”一类的用品,在当时的等级制度里,已经足以让平民以至于贵族学者无从一见了。《老子》是深刻抽象的理论,一旦写成,以老子的“绝圣弃智”,或简本里的“绝知弃辩”的观点推断,老子自己大概也会认为没有必要流传。

郭店战国墓的墓主,有人据出土的杯底铭文“东宫之师”,推测是楚太子的师傅。作为教师,教材总是要有的。这样的身份,能读到并保留《老子》的节选本,与沈善曾的假说是相符的。

与简本《老子》同时出土的文献,有显然是老子的学生或道家后学的文章,以及子思的文章。如果老聃不是《老子》的作者,《老子》又作于孔子之后,墓主应该能够确切知道作者是谁。这样的一个杰出的人,无名,无踪迹,无引用,书却能在贵族中流传,似乎不大可能。“东宫之师”为何要去读这样的书?如何能找到?《老子》若作于老聃之前,那真的是无名了。(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老聃与孔子的会面,在多种古籍中被提及,并有对话细节,但这些细节与《老子》中的话语,重复度很低。从《论语》的编纂看,孔子与学生的对谈,多是有记录的,或者当时有专人记录。像孔子早年在陈绝粮时与子路的对话,如果不是慌乱中,还有人专门记载的话,不是遗失,就是凭记忆保存,或者伪造。众门人对孔子崇敬至极,有地位的人不少,编辑《论语》时,凭记忆无凭据的东西只怕难过关,有凭据的尚有很多没有入选,伪造的就更不用提了。所以,老聃与孔子的会面的交谈,可能有现场的记录。但除此之外,老聃这样一个博学,可以为师之师的人,却没留下任何私人记录或著作,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沈善曾这一假说,也可解释这个问题,就是:老聃写了,但不能给孔子抄一部;对话只能随话题来,没提到与《老子》有关话题,不能照自己的书本宣科。

《老子》书,很难懂,很难用,又很难得到。韩非是宗室公子,比太子地位差,但图书一类的待遇或者差别不大。从常情推断,在韩国的公子中,韩非的才智显然鹤立鸡群,不传给他,又传给谁?所以到了韩非,能懂,能用,能得到,三者齐备,才有了《解老》《喻老》。(注3)从这里开始,《老子》这本秘籍才算是部分解密。

(四)

总而言之,沈善曾关于《老子》作者和成书的推测,可以将很多细节穿起来。所以我个人认为,沈善曾的推测,是我所见最合理的一个。如果上述猜测是对的话,那么庄子必定是绝代天才:他无从读到《老子》,却自成一家,思虑精深与老聃冥然天合。当然,说庄子天才,不能仅凭这一点:据说是闻一多所讲,中国哲学,必提老庄;文学,必提屈庄。这个大概够了。

注1.《孟子·公孙丑上》,“自反而不缩,随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杨伯峻先生《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我曾从孔子那里听到关于大勇的说法:如果反躬自省,觉得正义不在我这一边,那么,即使对方是一个卑贱的人,我也不会去恐吓他(以此来显示我的勇气)。如果反躬自省,觉得正义的确在我这一边,那么,对方纵然有千军万马,我也会勇往直前。”

注2. 此前在博文回复中我提到,“据李学勤《孔孟之间与老庄之间》,楚墓简本证明,老先于庄。简本《老子》覆盖范围,已经及于道经和德经,见wiki郭店楚墓条。也就是说,那时,大概孟庄时代,《老子》已经有了个版本,根据通行本能认出来若干章。如果说《老子》写于孔子与孟子之间,那么墓主应该能够得知作者是谁。竹简中,子思的思想被辨认了出来。而《老子》的作者或多个作者,在孔到孟间的历史没有像子思那样留下任何后人可用以辨认的痕迹。或者其原因是没有痕迹:作者就是孔子亲见的那个老子,只有一人。所以我个人认为,在所有传说中,与孔相见的老子是最可能的作者。孔孟期间,对《老子》小改抄错或者有,但积累而成,很难讲,看轻了其中的难度。另外,《庄子》中所讲古人对话,内容可能是杜撰(应说庄想当然),但人物时代似乎从未搞错,让关公碰上秦琼,《庄子》中也有老孔对谈。(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注3. 日前与万维仁爱兄交流,仁爱兄讲:“比如韩非子《解老》,尚与今本《老子》有所不同 一一一 故曰:“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解》),"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老》),一字之差,咫尺千里,……。”我回到,“韩非所讲,可能自出心裁,但也解得。孔子也是“志于道,据于德”,然后才有“依于仁”。心有体,无志无据,仁无所立,也就不可依。韩非贵公子,得亲见《老子》书,未必就是他的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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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子偶识:三十而立

 杨道还 3/26/2016

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这句话是孔子晚年对自己一生学术进途的总结。这里的年岁只是大致的,是个大约十年为一阶段,有所进展的意思。对每个人来说,这个阶段都是不同的,不能够说一个人到了三十就一定有所立。一个人的生理年龄阶段和社会阅历阶段与认识有一定的相关性。如,为人父母会对一个人的整体精神生活有个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在没有儿女的时候不会发生,在有儿女之后也不是在每一个人身上一定会发生,不是决定性的。所以三十而立的三十是个虚指,而立才是重点。(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孔子的才智大约与现代人中最杰出的那些人相仿,拿现代人中最优秀的放在孔子的时代,大概也很难超过他的境界。孔子又毕生学而不倦,才能够有十年一阶段的进展,达到极高的精神境界。这个进展是大多数人瞠乎其后的。一个人一生能够达到立,就很不容易了。

立之前,最重要的是志于学。没有志于学,也就没有立的发生。孔子所讲的学,不是关于自然的知识,也不是侯外庐所讲的诗书礼乐一类的东西——此类的东西都属于孔子所讲的“艺”。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不管自然还是诗书礼乐,都是游于人世的技艺。孔子多艺,但孔子的立,不在于这些技艺和成就,而是其根源上的一个境界。有了这个境界,这个境界所能容纳的艺,就不那么难以接近了,这是孔子多艺的原因。专于一艺,被自己在社会中的成就裹挟,也很难立得住,如同壁里安柱,反而被自己的成就名声所牵累或奴役,与之共命同波。这类的艺,是可以一宿,而不可安身立命的所在。(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孔子的志于学,即是志于道。之所以说学,不说道,大概是孔子与老子的进途相反,孔子要从普通人的人道讲起,老子则是从没有身的天道讲起。学带有人道的意思,有时则可以专指仁义这样的人道知识。如《列子·说符》中的故事,说一个人的两个儿子,“其一好学,其一好兵”,这里的学,就是特指仁义治国之类的东西,因此不烦说明。《论语·学而》里,子夏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子夏所讲的,也是专指仁义,如果将其理解为自然知识或诗书礼乐的本身或基础,就未免牵强了。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子夏所讲的这句话,未必得到了孔子的认同。

孔子能够有所立,即是据于德而能岿然不动。道不是人能够得而有之的,但德是可以德而有之的,这里后一个德字是动词。立是个不可动摇的意思。能被撼动,反复不定,跷着脚有所求,都谈不上道德,也就没有立。孔子在三十岁左右(自认)已经扎下根基了,所以说三十而立。别人可能不会选择或同意他的立足点。但从孔子来讲,他从这一点出发的言行都是一致的,立而不动的,不会信口雌黄,也不会自相矛盾——这样的情形有可能发生,那时他就知道自己也会犯错,改正之后不仅不动摇,而且所立愈坚,所以才会闻过则喜。没能有所立的人自称闻过则喜,则不近情理;柏杨讲现代人闻过则怒,这样的人倒是有几分真在里面。君子和而不同,一个人可以有自己的立足点,这个点如果能像孔子那样立得住,那么就会产生独立的思想;如果立不住,那就还是或者沙上筑塔,或者被人左右。所以孔子的立,不是专指某一学问或认识,而是一种境界,是一种整体的视角——这即是德的本意。赖蕴慧在她的《剑桥中国哲学导论》中,对德的论述,已经接近了这个认识。境界就不是可以一条条穷举的,知道这一点,就容易辨出对所立为何的诸多错误理解了。

立与信是相伴而生的。无信不立,而不立却能有信,也不可能是彻底的。怀疑论者最大的缺陷是不可能有立。因为彻底的怀疑论者最终将导致对自身的怀疑,所以只能是游荡不定的,只具有破坏,而不可能有所建立。孔子说,“四十不惑”。也就是说,他在立的时候,仍然有惑,而不是不惑之后方才有立。孔子说:“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有立的人,别人可以来骗他迷惑他,但不能使他被愚弄,作出与他所立相违背的事情。这里的信与迷信不同,而类似于信仰,信仰的关键在于一个人的内在的诚,没有内在的诚,就谈不上信仰;而迷信的关键在于外在的主宰。《说文》中解信,“诚也”,也是指向内在的关键。而“言必信”,这样的外在的事情,虽然难能可贵,但只知道这样是信,被这种信所局限,只能是可以陷的小人。

立是不惑的前提,否则惑中有惑,不能穷尽。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达则不惑,所以仁者有立有达;不能立不能使人立,也不能己达乃至使人达。孟子的“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孟子·尽心下》),讲的是同一个意思。孔子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论语·子罕》)这句话,也是从学到达的描述,可以与“三十而立”一句互相参详。(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从孔子的三十而立,敏锐的人,大概已经能够看到庄子的不物于物的影子了。道家与儒家的相通性和继承性之深远,远远超过寻常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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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与理工男

庄周是先秦诸子中非常特别的一个。其他人的学说,包括《老子》在内,都是有用的,而《庄子》却没有什么用。庄子之所以特别,是人们将他与诸子相比。与普通人相比,庄子就不那么特别,而只是人群中的有点个性的一个人。他的学说,也是给普通人用的。或许这就是大隐隐于市之用吧。庄子之所以特别,还是因为人们将魏晋名士的形象套用在庄子身上。庄子的精神自由远超过魏晋名士——越名教,心中还有名教,不如两忘之——也不需要像他们那样故意地去越名教,从我们能够看到的片鱗半爪来看,庄子并没有什么举动一定要归为放浪形骸之类。

庄子学的无用显而易见。以政治来讲,虽然中国思想的两大源流道和儒,可以归结为老庄孔孟,但汉初讲黄老,不涉及庄子;到了汉武重用儒家,就直接跳过了庄子。从宗教上讲,庄子在唐朝才被奉为神,称为南华真人,《庄子》也因此称为《南华真经》。真人并不是很高的神仙等级,也没有职司,道士丘处机即被尊称为长春真人,从称号上看长春真人地位似乎并不比南华真人低。北宋才有人为庄子建了祠堂,苏轼为之写了《庄子祠记》。

庄子作为一个有用的人才,也只是个漆园小吏,作用与现代的理工生相似。漆是涂料,可以加固器物,也可使之美观光滑,可以算作一种工业品。漆园小吏的工作有一点管理和技术的意味。司马迁说庄子:“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大概指两件事:庄子拒绝楚王的礼聘,“宁生而曳尾涂中”,和庄子初见惠施时,将惠施的相位比作腐烂的老鼠。庄子不喜欢做官,也不大像喜欢畋亩之劳的样子,大概有点四体不勤。但不去做官,也不做体力活,只好与工匠混在一起,这大概是社会分工的好处。庄子书中提到很多能工巧匠,大概是总跟他们混在一起的结果。漆园的生产,一部分是野外工作,天气季节都可能影响生产,使其不时停工,所以庄子可以享受一些自然和安闲,这是庄子在工业界也找到了不错的位置。

庄子的生活和某些气质也与现代的理工人才相似。好的理工生能够想到一些平常人想不到的技术类的奇思妙想。如惠施对庄子说:“魏王给我葫芦种子,结出大葫芦,用来盛水,装满水不够坚固;剖开做瓢,又哪来那么大的水缸,所以我就砸了这个没有用的的东西”。庄子说:“这是你不知道大的物件的用,大葫芦可以掏空用来助人凫水呀”。一个工程师,一次很兴致勃勃地给我上了一节相机防抖的课。他说,防抖技术除了这个用处,类似的技术还有防抖的勺子,帮助手抖的病人;舰艇上的防抖平台,可以玩台球或者做手术;扑翼的飞机(像鸟儿那样拍翅膀),可以让驾驶室上上下下的抖动减轻,等等。这些东西都是同类的,只是有的有人做了,有的人还没去做。这个人的口吻与庄子何其相似。

理工生有的时候认逻辑,不认情理,所以显得古怪,庄子也是如此。庄子妻子去世后,庄子悲痛之后,又敲着瓦盆唱歌。瓦盆声音低沉,这样的歌,不大可能是娱乐性的,而是排遣。但惠施仍然认为这不合人情。庄子说:“我哪里是不悲痛呢。但又一想,人只是气的一化,生死就如春生秋杀,明白了这个道理,我还不停地哀哭,是不是没有理性呢?”这样的理工人,我也遇到过。一次与一个医生朋友边走边高谈阔论,一个小虫或者沙粒飞到他的口中,他登时到路边大吐。我不禁大惊,说:“你是个医生唉!”他也很惊讶于我的无知,说:“我是健康的,吐的是唾液,里面只有蛋白质和水,这与病人随地吐痰是两回事”。还有一个化工的朋友,回乡度假,正值夏天,去河里游泳。他的一个邻居说,这河昨日刚淹死两个人。他还是去了,回来又遇到这个邻居,这个邻居很惊讶,问他怎么还是去了。他说:“这河以后不能游泳了吗?要是能,今天和以后有什么不同呢?”经历这两件事后,我对惠施对庄子的回答无言以对,就深有感触了。

向人借东西,却理直气壮的理工人,我也见过。庄子生活拮据,去向监河侯借钱,监河侯推说,等到收到邑金,可以多借他几个。庄子知道他是在推诿,理直气壮地挖苦他,说:“(现在的情形类似于)鱼要一瓢水就可以活,你不去做这举手之劳,却狮子大张口说引西江水来,这不是想到干鱼铺子里找我么?”我的一个做计算机技术的朋友,当时与我也只是点头之交,向我借我刚买不久的自行车,我心里不甚愿意,有所犹豫。我说:“那个,我可能要用”。他用急匆匆的语气说:“可能?你要用么,快说,快说!”我情急之下,想不出籍口,只好借给了他。这之后仍然是点头之交,他不久就去了另一个城市。直到两年后,我也要去那里,他得知后,提供了多方帮助,是我能够成行的关键。这之后,我们成了知交,他有次说,之所以帮助我是因为借车这件事。我很惊讶,告诉他我当时只是没找到借口,不知道他当时有要紧的事。他笑了,说:“哪里有什么急事?我只是喜欢你比较笨而已”。后来我读书,读到人的行为异乎常理,则必有所恃,才明白他之所以理直气壮,是他以帮助人为理所当然。所以我猜想庄子可能是个颇为慷慨的人。

庄子笃于友谊,与平常人没有什么差别。他与惠施,是经常抬扛,却心意相通的朋友。他过惠施墓,感慨再无人对语,或者说斗嘴,是对惠施的深深怀念。《庄子·天下》中对惠施有大段批评,结尾却说“惜夫”,“悲夫”。这一篇的作者应不是庄子本人,但其流露出的感情和语气,却应是与庄子一致的。

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庄子的表现,正是这四个层次的全部。如果只是游于艺,庄子也就只是个普通的理工男。他的“为善不近名,为恶不近刑”,大概是隐于市的要义。庄子在当时以普通人的身份,隐居于普通人中间。即使他隐居在现代的普通人中间,只怕也很难被察觉。中国古代社会中的很多普通人,也是如庄子这样,虽然在表象层面不足为奇,而精神境界却很深远。这使得在改朝换代的动乱之时,人才也能源源不断地供给社会所需。出来做事情,对这些人来说,这种角色转换就如同换件衣裳那样从容。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才能真正明白什么是认识一个人不能以相貌,衣冠,才能,或者阶级。这些人是中国古代社会绵延几千年,而生机不绝的根本之所在。如今这个生机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