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庸人、士、君子、賢人、和圣人

楊道還 1/28/2022

《孔子家語·五儀解》中載,孔子將人的行為分為五種,庸人、士、君子、賢人、和聖人:

(哀公問於孔子)孔子曰:「人有五儀:有庸人,有士人,有君子,有賢人,有聖人。審此五者,則治道畢矣。

「所謂庸人者,心不存慎終之規,口不吐訓格之言,不擇賢以託其身,不力行以自定;見小暗大,不知所務;從物如流,不知其所執,此則庸人也。

「所謂士人者,心有所定,計有所守,雖不能盡道術之本,必有率也;雖不能備百善之美,必有處也。是故知不務多,必審其所知;言不務多,必審其所謂;行不務多,必審其所由。知既知之,言既道之,行既由之,則若性命之形骸之不可易也;富貴不足以益,貧賤不足以損,此則士人也。

「所謂君子者,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義在身,而色無伐;思慮通明,而辭不專;篤行信道,自強不息,油然若將可越,而終不可及者,君子也。

「所謂賢人者,德不逾閒,行中規繩,言足以法於天下,而不傷於身;道足以化於百姓,而不傷於本;富則天下無宛財,施則天下不病貧,此賢者也。

「所謂聖者,德合於天地,變通無方,窮萬事之終始,協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明竝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覩者不識其鄰,此謂聖人也。」

《韓詩外傳》中有類似說法:「傳曰:以從俗為善,以貨財為寶,以養性為己為道,是民德也,未及於士也。行法而誌堅,不以私欲害其所聞,是勁士也,未及於君子也。行法而誌堅,好修其所聞,以矯其情;言行多當,未安諭也;知慮多當,未周密也;上則能大其所隆也,下則能開道不若己者,是篤厚君子,未及聖人也。若夫百王之法,若別白黑;應當世之變,若數三綱;行禮要節,若運四支;因化之功,若推四時;天下得序,群物安居,是聖人也。《詩》曰:『明昭有周,式序在位。』」

庸人無自我,被外界左右,「從物如流」,教之善則善,陷之惡則惡。這是西方人二戰後才能理解的「平庸之惡」,號稱哲學新發現,其實卻是以庸為惡的錯誤認識。

士已經自有主張,卻未必得到正道而行。「議論終日,言不及義」,「小子狂簡,不知所裁」,講的都是士。莊子說,「辯也者,有不明也。」

君子已經明其正,奉行不殆,有為此殞身而不改者,如子路,死而後已。孟子說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可以說,君子不辯。

君子之道,有殺身成仁,所以死而後已屬於君子之道。曾參講:「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臨死,曾子又講:「啟予足!啟予手!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同上)庸人为财死,符合理性;而君子之道殺身成仁,往往与庸人理性推导的结论相反,是种抉择,而不是逻辑结果。

賢人則得其中道,知行則行,知止則止,不偏不倚,與物兩不相傷。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君子如國之利器,與物相靡相傷,而賢人高臥深隱,處世為人,競而不爭。

聖人則可以逍遙遊,知不可止之道,行無入而不得。

這裡五種,沒有包括小人,因為小人不可法,無足論。但從「子不語,怪力亂神」而又常用君子與小人對比來看,小人大概屬於庸人一類。

道家也將人分層而論。老子講:「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國,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莊子說學鳩:「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莊子·逍遙遊》)

孔子所講,是「體」,是定義。而老莊所講,是「用」。

士是公共人物,如一官,有所專即可。如「學而優則仕」。出仕的士未必是君子。作官需要的一個人的才能,不是其德行。

君子則是為人表率,從鄉望到國士無雙。君子出仕,也就是士人,不必要求他同時也做君子。但有君子情懷,當然更好。孔子講:「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這句話,前半句,是士,後半句是君子情懷。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一句,也是出入於士和君子之間。民族歷史由此寫成,紀君子;文化史紀賢人;人類史紀聖人。

賢人則屬於天下。如顧炎武所講,「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人可以不去作一士,作一君子,卻保天下有責。這是賢人的用處。賢人在國史之外,在文化史之內。國亡了,真君子隨之殞身。但要有賢人在,文化仍然有希望。沒有賢人,文化也隨之消亡,如古希臘、羅馬。中國文化,有中斷百年的時候,但仍獲延續千年,是有賢人的緣故。錢穆講,魏晉的昏暗中,有陶淵明則仍有一線之光。這一點引人嚮往的光,就足以使文化不至於失去方向。

中國文化兩千多年不曾中斷,與其他任何文化都不同,此間區別,不可不辨。中國文化不是囫圇個地流傳下來,沒有損失。而是有個主軸沒有失去,這個主軸存在於賢人、隱君子階層文化中。這是西方所無的。廟堂、宮廷、貴族文化,隨著改朝換代,屢屢喪失、變化,試圖去恢復或繼承,是愚蠢的。至於小市民、民俗文化,時過境遷,早已面目全非。民俗文化出於天時地利多,人為少,沿革不斷。所謂繼承,想保持不變,只能是一種變味兒的偽造做作。西方文化中斷,即是文化只存在於宮廷和民俗兩層,一旦失落,就只有重新開始的異樣文化。

文化在人而化人,文明在博物館的器物中。西方人回溯自己的根源,只有文明,所以喜歡參觀博物館,謂為風雅。而中國人見到博物館裡的堂皇器物,如沒有「如此奢靡,不亡國,豈不是天理不容」的想法,則庸俗透頂。

陶淵明是賢人嗎?且看他的《飲酒》其六:「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譽毀。」 「行止千萬端」,楊勇《陶淵明集校箋》引《莊子·齊物論》,說:「曩子行,今子止,何其無特操歟?」

至於聖人,則是屬於無古無今,無中無外的人類的。沒有人知道聖人的用,只有在末世亂像中,依稀感到缺乏,但不知道真正缺乏了什麼。

現代人絕大多數不知道賢人的用,也不知君子的用,唯才是視,這是庸人之見主導社會而發生的現象。

庸人也可有小才,謀個官,但永遠不成其為一士。士也可裝扮成君子,但只是偽君子。君子有時進於賢人,卻不自得自安。所以這五種,後者可以為前者,前者不能為後者。大隱隱於市,聖人、賢人無妨作庸人相。莊子因此有穿衣之喻。

老莊孔孟時代建立了中國人的精神基礎,從真君子到聖人的文化。現代有人謂之「士文化」,但如上所講,「士文化」並不確切。中國文化重視聖人,如孔子、六祖,超過賢人。而「士希賢,賢希聖」,因為政治黑暗時代居多,君子「焉往而不三黜」,甚至殺身成仁。君子只能自我選擇,鼓勵他人成為君子,不可為法,所以這句話直接跳過了君子。

中國文化在稱呼上,嚴格地遵從了孔子講的這五儀。比如說竹林七賢,屬於賢人,不屬於君子。戊戌六君子是君子,不是賢人,即便他們本來是賢人,從容就義這一行為,卻是君子的,人們也因此將他們作為君子紀念。

又如,子是敬稱,君子有子之稱,人前顯貴。而賢人和聖人則只是人,有沒有別人知道他,都無所謂,能隱居於庸人中。庸人也是一樣,只是他即便努力去表白,讓人知道他,對別人來說也是無所謂。士可稱為士人,也可稱為士子。賢人也可稱為隱君子,如司馬遷稱老子為隱君子。莊子也同樣,「曳尾於涂中」,是士也是賢人,但不願做君子。但沒有賢子,君人的說法。

諸葛亮高臥山中,任憑天下大亂,仍托懶不出。但他一旦出山,作為士,行君子之道,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沒有一點兒山中「晝寢」,「窗外日遲遲」的疏懶和灑脫態度。這是諸葛亮深知這兩種人生之道的不同,而總是從道如流。陶淵明不肯為五斗米折腰,不願作一士,也不願作君子,遂有賢人的「心遠地自偏」的閒適。這兩人選擇相反,但都是按照道而行,是一致的:是君子,行君子之道;是賢人,行賢人之道。無入而不自得,是為德行。

學不躐等。這五儀有個漸次達到、經歷的次序,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跳過的。這是因為中間有個枉則直的轉折。不能用「取法乎上,得其中」的筆直的思維去硬套。如《論語》所示,子路是一等,顏回是一等,孔子是一等。《論語》裡,子路幾次慍見,即看著孔子生氣。這是因為他差了兩等,他看顏回是好的,因為他能理解顏回,但他卻常常不能理解孔子。這就如方正的君子,不能理解大方無隅的聖人。

又如,庸人可能羨慕士,因為士是有用有為的。但庸人卻瞧不起君子,因為世道多艱,君子守死善道,常有困頓。而士羨慕君子積極進取的精神,卻看不上賢人的恬適安靜。真君子卻知道,事有不可為而為之,自己不能放下,賢人卻能超越。

士行其道,達其極遠,就會有個「反之動」,如孟子所講「自反」,莊子所講「今是昨非」,或者佛家的「頓悟」,然後能上進一層,漸次可達聖人。王陽明認為,人皆可為堯舜。此言需審。在原理上,這條路對每個人都是通的,但實際中,卻很難有人善始善終,不能達者眾。但如盘山道,士只要一直向前,到转折时自知,自然可达,就是“只管趱路,莫问前程”所讲。不到时转,也没用;到时不转,错失良机,后悔莫及。民國四川名士廖平,一生七轉。康有為卻只得其第三轉,高下可知。

作為例外,佛道教徒和其他修行人,是直接「希聖」的。但其道的層次和轉折也很多,出世修行艱難亦多,庸人亦多,不是念經、去教會就都一樣。修行是人生四路之一,在拙著《傳統修養與現代人》中,對這四路有詳細討論,可供有興趣者參考。

既然如此之難,人為什麼還要希賢、希聖呢?這是一種天性、本能,還是後天教育的結果?不希賢、不希聖,是否可以?答案是,是可以的,但這樣的一個人,就停止了作為人的發展,而作為一種非人的生物而活着。一個自然發展的人,會自然而然地有所追求,或者物質的,或者精神的。物質追求,稱為得;精神追求稱為德:德者,內也;得者,外也,這兩種都是自然的,要求發展,要求有所去往。然而,得不能獨存,如果沒有個人內在的德與之匹配,沒有歸宿,也不能保守。而內在的德的發展,是從脫離外物限制開始的,因而天然與得有分歧,即好德者不得。

希賢、希聖是人精神上的一種天性和本能,不是生物性質的。佛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例子。佛教徒在泰國、日本這樣的國家能娶妻生子,但在中國,這樣的情形卻非常少見。從基因上來說,如果佛教的追求是生物性的,沒有後代,意味著這總生物性會一代代地慢慢減少,但這明顯與事實不符。所以佛教是沒有基因因素的。事實上,所有屬於人的文化,非生物性的文化,都沒有基因因素。這就指向另一個事實,即精神對肉體的可脫離性,即自由意志的存在。停止了作為人而發展的人,是沒有自由意志的,非獨立思考、非自由的。

冷眼:猴、原罪(寓言)

楊道還 9/15/2021

三不猴,是美國常見的一種裝飾品。一般是三個分別用雙手遮住眼睛、耳朵與嘴巴的猴子雕像。英語稱「Three wise monkeys」,顯示了名為「不見、不聞、不言」的三種德行。

這種裝飾品的來源,據說甚遠,可以追溯到古埃及。但古埃及人及其文化早已蕩然無踪,直到歐洲人去發掘他們的法老墓,古埃及文明才被重新發現。這種傳說大概是無聊的人因為類同而附會的,將三不猴視為古埃及的智慧和教訓,作為文化而流傳下來,很牽強,蓋發掘古墓的那些人實在獵奇勝於學習。

日本人的四不猴,比三不猴多了一個「不動」的猴子雕像,倒很可能是孔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流觴。

將「四勿」這樣的道德教訓,用猴子來表現,有日本人的幽默感。或者帶有隱喻:猴子唯有遵守此禮的約束,才能化為人,如緊箍咒之於孫猴子。

但反過來看,三不猴是頗有嚴肅智慧的:或者「不見」、或者「不聞」的,都可以說得;而「有見、有聞」的,倒說不得——即便開口,大概也說不過那兩個。結果,大家就都變成了猴子,原罪下的猴子。

冷眼:中国人的性格:明恩溥篇——性格还是风气

杨道还 9/9/2016

(1)

国人对明恩溥的《中国人的性格》(Chinese Characteristics (1894))需有反思的基础来读,身在国人中,才能真正读懂此书,而不陷入迷惑。

此书所讲是明恩溥从某一距离“客观”的观察,但其中夹带的种族意味是有害的。明恩溥未必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但以作者时代泛滥的社会进化论,殖民主义,及种族主义来讲,这本书虽然可能只是为传福音的必要性提供辩护,但显然也迎合了当时西方世界对中国“大众”的“政治正确”的理解,因而这些观察没有引致有意义的结论。种族优秀论,一直要到二战之后,才得以受到抑制,得到反思。作为参照,杰克·伦敦的种族主义短篇小说《黄祸》(Yellow Peril)是1910年发表的,这很能说明一部分美国人,或者说一部分西方人当年的思想状态。

至于鲁迅对明恩溥这本书的推重,鲁迅有他的考虑和根据,他所看重的极可能是其中的真实部分,而不是全盘接受。鲁迅既写出了阿Q这样的人物和《狂人日记》,也写出了“压出皮袍子下的小”的车夫(《一件小事》)和《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中,鲁迅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现在的人,只知道鲁迅是个批评者,只看到他对中国人的“绝望”。这其实正是鲁迅所讲,以失掉“他信”为失掉自信,并有“自欺力”(《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参与其间的情形。

马斯洛研究人性,主张对人性的认识应从研究那些最伟大的人而来。与此类似,对一个民族,种族的认识,也应该如此,如美国人与林肯,印度人与甘地,黑人与马丁·路德·金。即便不同意马斯洛的观点,也应该兼顾善恶两端。只从恶来看,任何民族种族,都不可避免地落到禽兽或其下。中国人迄今还没有林肯,甘地或马丁·路德·金,这是现代世界中国人不如人的地方,但这并不应导致对中国人的人性和良知的绝望,反而应该报有希望。

(2)

明恩溥这本书能够告诉我们当时一些中国人的精神状态。这里应当注意的是“当时”和“一些”。司徒雷登他的自传《在华五十年》中写到:“怎么描述我产生的反对到中国做传教士的厌恶也不会夸大其词。……在那里要大声疾呼地对闲散的人群讲说;在庙会和街上小礼拜堂里,面对挑挑剔剔、古古怪怪的人们;几乎是白白奉送小册子;忍受当地的人们轻蔑、鄙视、恼火、或逗趣地看你;物质生活的不舒适和艰苦,等等;也没有学识上和努力用心方面的兴趣;一种活死人、或相当于近代的退休出世的感觉。”这是司徒雷登年轻时,1899-1902年(注意这个年份),的看法。对市场上的大众,这个描述与明恩溥几乎一致,这个看法是客观的,也不难理解,我们今天也能看到与此类似的情形。但市场上的闲人,是浮在社会表面的一个部分,不能代表社会的全体。

司徒雷登出生于中国,但他并不认为出生在中国使他成为一个中国人;但在日后,他成为一个“是一个中国人更多于是一个美国人”的时候,深入这个社会,他的看法就迥异了。国人的大众性格是变化的,并且因为浑厚的历史积淀,富于变化,不是古往今来一成不变的。司徒雷登看到并参与了这一变化过程——即透过明恩溥截面式观察,如何达到对中国人性格的真正认识,这使得他的书,更富意义。

明恩溥这本书,即使在当年的西方,也不能说是上乘之作。罗素在1922发表的《中国问题》,才能称得上是关于中国人的深刻认识。这本书中也谈到了中国人的性格,表面的和深层的。但罗素显然是以一种欣赏赞誉,而非中立的态度描述中国人的性格的——这个态度很接近于现代西方政治正确所要求的态度,但这是在1922年,一战之后的转折年代。

虽然有《中国问题》这样可以让人感觉轻松一点的书,对明恩溥和司徒雷登所讲的也不能掉以轻心,他们所讲也有的确的真实性。如上所言,这个真实性与司徒雷登后期和罗素的认识有出入。这个真实性的具体意义是什么,是理解《中国人的性格》一书的关键。

(3)

罗素观察到,住在中国越久的西方人,越喜欢中国人。显然司徒雷登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多年前,我曾经读到一本关于清末北京琉璃厂的书,其中也有一个例子,惜乎已经不记得书名和人名。此书中这个掌故的主角是一个沉迷于中国文化的美国古董商。这个人喜欢中式的文化礼仪,甚至只穿中式的袍褂。当然这可能是因为生意上的原因。但他的女儿丧夫之后,他把她接到中国,执意让她守节。这件事使他的琉璃厂的中国朋友们也不禁摇头。从这一掌故,也可以窥到一点儿美国当时的父权的情形。

罗素这个观察的关键,在于住在中国久。现在的人习惯于认为在清末民初的时代,中国人的精神面貌是麻木的,这可由一些旧相片来佐证。但这个证据是具有误导性的。大多数这样的照片,是从高高在上的角度拍摄的。被拍摄的人,与拍摄者没有交流,也不知道摄影是什么,因而表现出态度是怀疑,冷漠,疏远的。这就像一些现代学生照表现出的那种冷漠,并非真实。稍晚的庄学本,在三十年代,在更为落后地区,以朋友的态度去拍照,照出的照片就显出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与现代人相差无几。住在中国久的西方人,不再高高在上和陌生疏离,也就更能够从平视的角度欣赏中国人,就像庄学本的镜头所见一样,这是他们另具看法的关键。

在平视的角度上的西方人,不是从社会之外,看到社会风气;而是身在其中,得以看到一个个的中国人,所以他们未必喜欢中国的社会风气,但可以喜欢中国人的性格。但他们沉浸进去,他们就分辨出了这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正如房龙在伦勃朗传里,写到自己在美洲印第安人那里的经历。房龙说,他本以为印第安人是野蛮人,但从切近看,他们中也有很多令他尊敬的人。只有穿过落后的文明反射出的假象,才能真正认识人,而从这里才能看到文化的真相。

(4)

作为哲学家,罗素的学识和眼光也胜于明恩溥。只从他的一句话,就能看出:“显而易见,中国目前的问题主要归结为经济,政治和文化这三个方面。它们之间相互关联,不能单独加以讨论。……文化问题最为重要”。人性本来非善非恶。但社会人的性格有善有恶,是常变的,而不是稳定不变的。由社会人组成的社会,其整体社会风气由于人性对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因应,因而是随着时代变化的,是时代特征而非人性特征的反射。罗素所讲的是引起人性应变,形成社会风气的三个主因,并不只限于中国人或中国社会。

李宗吾曾说:“战国时候,兵伐扰攘,人心险诈,与现在的情形是一样。嬴秦继起,政令烦苛,民不聊生,人人思乱,也与现在的情形一样。到了汉朝的时候,人心忽然淳朴起来了,这岂不是很奇异的事吗?其实并不奇异,他得力的地方:第一在汉高祖入关,约法三章;第二在文景之世,用黄老之术,休养生息,就把元气培补起来了。”(《宗吾臆谈·厚黑杂谈七》)李宗吾这段话所讲的,正是历史上社会风气在一两代人间迅速转变的例子。至于其原因,他讲的“第一”,即是政治;“第二”,正是经济。李宗吾没有列出文化来,是因为他将这两者皆视为文化的一部分,文化在两者之先。没有文化的社会,风气只能是粗陋或者败坏的,从而又影响到政治和经济的发展。

正如罗素所言,经济,政治和文化“相互关联,不能单独加以讨论”。政治和经济,是文化的外化,物质外壳。没有文化的内核,政治和经济就如沐猴而冠。没有基本的政治或经济条件,不能建立基本的文化;但只有政治或经济的基础,甚至政治或经济发达,也不足以建立优秀的文化,不是水到即会渠成。前者如丛林中的情形或饥不择食的人。在朝不保夕或饥寒交迫的动荡社会中,人或者坐而待毙,或者铤而走险,即使有文化也难以留存,当然就谈不上建立和发展文化。文化需要一点儿有恒的积累。孟子说:“有恒产者,有恒心”。换作现在的情形,就是有中产阶级,有民主。后者如监狱中的情形和暴发户。监狱使人窒息,用庄子的比喻说,鸡在笼中,“神虽旺,不善也”。又如一个笑话:“一个妇人征婚,要找一个‘好’男人。一个人回信说,他每天准时起床早点,工作8小时,就回到住处,从不外出闲逛。妇人要求立刻见面,这人回信说,目前不行,等到他出狱就可以了。”这样的社会中,所谓文化,只能是一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没有品位和判断力,这不是真正的文化。经济发达而无文化,就会物欲横流,也不能形成真正的文化。暴发户村俗不可耐:暴发并非罪过,世上多有突变的事情,但以此持户立家,却没有善罢的例子。刘邦是个暴发的例子,但他一听到“能在马上治天下否”的问题,立刻改容求教,才保住他的门户。

再使风俗淳,必须有切实的文化和脚踏实地的文化人,单凭民主的社会制度,或者科技发达的工业经济,无法达到。文化不是政治和经济的附庸,而必须有自身的独立性。这个具独立性的文化是从民族精神发展而来,反应民族的真正性格,而不是政治和经济的反射出来的影子。汉初文化上黄老无为,与秦朝的思想禁锢相反,因此形成文景之治,才有风俗淳朴,即中国人性善这一方面的影子。先秦诸子的学术在这一时代如同种子,也得以自行发展,汉代因此培育了极多的各类人才,社会风气才由此回转。余英时说:“在我看来,‘现代’即是‘传统’的‘现代化’,离开了‘传统’这一主体,‘现代化’根本无所附丽”。(《朱熹的历史世界》序言)余英时此处的传统和现代都是就文化而言。没有传统,现代的毛将焉附?当前的中国,传统文化已经衰微到历史的极点,中小学甚至没有专门介绍诸子的课程,这一点连日本人都不如。以日本人翻译的词汇,来理解舶来的,往往自相矛盾的西方概念,来现代化思想,岂非笑话?这是中国文化发展的真正瓶颈。


以政治和经济条件不具备时代的观察,去为一个民族性格下一个定义,难以准确。清末民初,正是政治和农业经济困弊,传统文化式微,战乱频仍的阶段,明恩溥的观察,只是这样的情况下的一个片段。他所讲的如果归之于中国人的性格,难说公允;但归之于社会风气,就是有意义的了。

冷眼:“不”与“弗”

杨道还 3/7/2021

(一)

拙文“‘有教无类’的英文翻译”中虽然批评了两种英文翻译,但没有给出我的翻译。我认为这句的解释是:教育本无,(吾辈)当使其有;类别本有,但不以类别拒绝。现试译如下,“Make education happen, regardless to whom.”

陈荣捷所著“A source book in Chinese philosophy”中,将这句翻为,“In education there should be no class distinction. ”(page 44)他简短地解释了何为class,说,孔子的学生中有平民也有贵族,有愚蠢的也有聪明的。如果不去深求,陈荣捷的翻译可说是得体。这个翻译是接近文字原意的,很容易翻回中文,但翻回中文应该是“教无类”或者“教勿以类”。这个翻译没有翻出“有”。

有,《说文》说,“不宜有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不当有而出乎意外而有,不可以有而竟然有,这种存在称为“有”。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详解了这一意义,说,“谓本是不当有而有之称,引申遂为凡有之称。”这即是说,有字现在的拥有、存在的意义,是后起的。

段玉裁说,“凡春秋书之有者,皆有字之本意也。”如《春秋传》里的“日月有食之”,用的是有字原本的意义。日食是一种异常,日本来不当被食,日食却竟然发生,所以叫做“有”食。

从时代上看,孔子讲的“有教”,不能排除是用了有字的这个本义。而用这个意义来理解“有教无类”,则意义通畅。孔子是平民而教师,开创了中国民间教育的先河,此前没有像孔子这样的人或事业,所以“有教”:民本来是不教、无教育的,但孔子所做是使他们得到教化。孔子此言是对教与人的关系的一个回应。

孔子因材施教,针对不同类别,有不同的教诲。如,《论语》中有,冉求总是退缩,孔子就总是鼓励他;子路勇,孔子就常约束他。(《论语·先进》22)“教无类”,带有平均主义的意味。平均主义教育不是孔子的教育思想,也是行不通的。如果平均主义教育是真理,那么专科学校就是最荒谬的存在——凭什么要会画画才能学fine art,孔明出山前什么时候当过兵?

(二)

有字的本来用法和意义,不是用语法分析能够得到的。语法分析固然是个利器,但言外有意,意有所随。(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意有所随是指意如何生出来,这是一个思维方式上的问题。有字的本意不是与无相对而言,而因为讲话的人心里有个应然的见解,与不该有相对言。这个应然,或者是定的,或者是不定的。这个意义就不是叩其两端就可以得到的了。形象地讲,有和无是一个直线的两端,而不当有而有,却是从这个直线上岔出的、出乎意外的一枝。不能理会此中所包含的不应然(或应然)意味,当然也就读不懂这类的句子。

只有语法上的分析,不能理解言外之意。这里言外之意不是指指桑骂槐那类的,而是指言和意是两分的。用比喻来讲,言中有意,就如木匣中藏着珍珠,木匣不等于珍珠,珍珠也不等于木匣。认为言即是意,就如买椟怀珠,只能得到不值钱的字面意义。文学是有意之后,才去炼字择辞,有如给珠子找个合适的盒子,“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反过来,“中文房间”(Chinese room)那样的强人工智能语言机器,只能源源不断地产生盒子,盒子里有珠子吗?莫须有。

有字的本来用法和意义,只能从用中得到。最近十几年兴起的“语用学”,不再仅仅限于从字的内涵得到字义,实际上就是言外有意,意有所随的思想的重认识。只有通过这个重认识,才能解开“有”的意涵。

有字并不是个孤例,例如弗字。弗字大致上与不字相埒,但意义不同。现代人对于“不”和“弗”的辨析,多用语法分析,论来论去,不仅至今悬而未决,反增混乱。(注1)

如,某大家讲,“‘不’和‘弗’在词汇意义上是相同的,它们都是表示一般的否定,但是,它们的语法意义有细微的区别。区别在於:‘不’字后面的动词既可以是及物动词又可以是不及物动词;既可以带宾语,又可以不带宾语。”这个辨析,对于理解和使用弗字不仅没帮助,还使人有“古人真是矫情,那么文绉绉干嘛,只用不字不就完了”之感。

但类似于有字,弗字的意义有不的意思,但还有应然而不然时的那个不字的意思。用为后者时,“弗”和“不”不是细微的差别,而是很大的分别。不字则是一般的否定,这个不需多加解释。

《说文》中,解“弗”,“挢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弗)矫也。矫各本作挢,今正。”段玉裁这句话意思是,各种版本里的挢,今改正为矫。矫与挢是互通的,都是乔模乔样的乔,有扭曲之意。乔,《说文》说,“高而曲也”。弗字的本意因此是“矫而不”的意思。“矫情”是现代人很熟悉的一个词。矫情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但这个情是扭曲、曲折、不直率地发出的,即,应该直截,却不直截的不情、不通情理。弗字的矫即是类似的不。

弗字的字形也很能说明这种矫、曲,弗字中间两竖,一是被矫之物,一是用来矫枉之物,弓形则是绳索。弗字的不,即是一种矫之力,而不是反之力。

例如:(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饥者弗食,劳者弗息。(《孟子·梁惠王下》,饥者应该得食,却不得。据上下文,此处弗字不是“不”的意思,而几乎可以说是“不该不”的双重否定)

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孟子·离娄上》。可居住而不居住)

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孟子·万章上》。有可顾,而不顾)

化贷万物而民弗恃。(《庄子·应帝王》。有可恃,却不去恃)

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时命大谬也。(《庄子·缮性》。本在世中,却出世而隐)

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老子·2》。本来自己占据的,却不占据)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论语·八佾》6。这里弗字是“难道不”的意思)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论语·公冶长》9。有可比,却比不上)

“弗”与“不”在没有应该与否的考虑下,或者说不考虑、不去考虑有任何应然、情理时,可以互换。但一旦有此类考虑,就不可互换。

弗字因为矫的转折,没有不字那么决然,那么意味强烈。如,孔子说,“君子不器”。这里“不器”的语气比“弗器”要强烈的多。如果改成“弗器”,意味上就差很多。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同样不能用弗字代替。

“饥者弗食”里弗字,强调的是“应该(得食)”,不能换成“不食”。“女弗能救与”,是难道你不能救吗,强调应该救。弗字在这里否定的意味远逊于转折的意味,甚至可以转折到双重否定。用比喻来说,人出言如箭,对其的否定有两种,一种是直接顶回去,像盾那样;另一种则是将其拨开。这两种就是“不”与“弗”的区别。这在形象思维中非常容易理解。孟子有此类的形象思维,他说,“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孟子·离娄下》)逆是反对,如“不”;横则是一种打岔,如横石拦水,水只能从石旁曲折而流,如“弗”。而当“弗”解为“不该不”,就像拨箭使其回射一样。

可以说,弗字的动态范围比不字要大得多。弗字的阐释空间,带有开放的意味。

(三)

类似地,另外一对表示否定的字,也不能单从语法分析:“毋”和“勿”。这两个字通常用于祈使句,表示禁止或劝阻,等於现代汉语的“不要”或“别”。但这两个字不像某些教科书所讲的那样“意义是相同的”。

在语法里,“毋”和“不”相当,“勿”和“弗”相当,词义上的差别和用法上的差别也类似。毋字,是直接、坚决的否决和禁止,有如命令。勿字的只是不要去做,可以是命令,也可以是建议,能容忍一定的灵活性。这之间语气的差别有如英语中never和don’t。

《论语·子罕》有,“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又如,“临财毋茍得,临难毋茍免”。(《礼记·曲礼》)这里的毋字不能用勿字替代,意为没有例外、条件可商榷、商量。(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梁启超翻译的名句“不自由,毋宁死”中的毋字,也不可改。这里的“毋宁”是一个词,最早见于《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意思是“宁可”。拆成两个单字,这个词似乎不可解,但这个词实际上可以看作“毋它而宁愿”,即决然否定其他选择,而宁愿如何。这句话里的毋字,不能用勿字替代,否则就成了可与不可之间的建议。

“毋宁”这种构词,又如“毋乃”,意为“难道不是”,即“毋它而只是”。例句,“毋乃不可乎?”(《礼记·檀弓下》)段玉裁说,“(毋)古通用无”。这是有依据的,“毋宁”亦作“无宁”,但不能是“勿宁”。又如,“求!无乃尔是过与?”(《论语·季氏》)

孔子不为己甚,讲个人修养,用毋字的毅然决然;讲礼,则是一种建议的语气,用勿字,教育而不命令。他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又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后人将其体会成禁止的命令,是将勿字当成毋了。“非礼勿视”,是半开半闭的思维。严格地看都不能看,如何知道这样的“无视”是无礼、失礼、还是非礼?此时,何为礼,端在于人的领会,这是半开放性。但不是完全开放,何为礼,何为偷窥癖、肆无忌惮的乱瞅,一个人难道能一点谱都没有吗?

又如,“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孟子·梁惠王下》)这里的勿字,不能换成毋字。换成毋字,要左右和诸大夫又有何用?(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可以说,与弗字相类似,勿字的动态范围比毋字要大得多。这两个字在现代汉语中用的很少了。这并不意味着,这两个字不再有意义。反而,这种不去用和不会用,显示出了现代国人在思维上失去了开放性质,凡事都只求其必。当不可必的时候,失去了开放思维或半开半闭思维的人不仅无法理解,而且往往选择简单粗率地去断言,谬误和纷争自然而生。

不字和毋字是决断的,带有封闭性,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两个字只能用于封闭情形。这两个字在半开半闭思维中的用法,详见拙著《修养》第二章。

先秦时代的语言,是先秦诸子的思维所塑造的,所锻炼而成的,而诸子的思维,是开放的、半开半闭、和封闭等三种思维都有。不能理解他们的思维,不仅不能理解诸子的著作和古汉语,对使用现今的白话也会造成障碍,无法得其深度和精微。白话文想达到古汉语能够表述的思维深微,要么需重学重整古汉语,要么需将汉语回炉重炼,可惜这两者都是这个时代缺乏的。

参考:

1.《老子》中的“弗”与“不”——三种版本的对比研究,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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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集: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五)

杨道还 4/16/2016

世界上至少迄今为止不存在一个学术机器,可以不断地创造出知识来,所以学术总是直接地或间接地带有人的特征。与标榜客观的那些学术不同,中国传统学术是人的学术,总是从人出发,最终回到人——星空和道德是一回事;而且毫不讳言这一点。道家和儒家的学术都是如此。释家,当佛教真正融入中国文化之后,也是如此。

带有人的特征的学术是人能够理解的,而不是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的。这当然不是说每个人都能理解,而是必有理解之人的意思。庄子说:“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这里的游解释为神游,就是人只能理解人类所能理解的,学术不出于这个范围之外。苏格拉底认为学习类似于回忆,也有类似的意味,学总是与人的内在理解能力有所对应。庄子是从广大的角度讲,从微观上,老子讲,“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老子·七十三章》)。

学术所带有的人的特征,不是私人的特征。恰恰相反,带有私人的秉性,意志,人事,地域,时代等等的学术难以称为真正的学术。真正的学术不是私人的,而总是带有普遍性,普遍性不是客观性。普遍的意思大致可以解释为,是对带有人的本质的生物普遍适用的,包括过去的人,也包括将来的人;通往过去的人,远方的人,和将来的人。这又将普遍与共同相区别。例如,共同不能包括未来的人。未来的人未必认同现有的学术,但他能够理解为何有这样的学术。从这里又可以引申出,当面对或理解某一学术时,学人面对的是“个人”性的情形,不是契约的,也不是集体性的——不是在别人理解之后,就可以共同拥有了。每个人只能自己去面对,理解,和掌握,无人可以替代。这样一来,又可说,学术具平等的意义。即真正的学术,

学术中的人的特征,与具体的某个人无关,是抽象出来的人的本质的思维能力特征,可以姑且称其为心。学术的对象因此是心外的所有的东西,不是大自然之于自然人或者社会之于社会人。学人的心以所有其他人和万物,以至自己的身躯和思维为对象,即如鱼在江湖中独游而不知有其他鱼,道术的极致在于忘身忘思,“官、知止,而神欲行”(《庄子·养生主》),所以说相忘乎道术。

学术是个人性的,这就要求将学统与道统和政统分离开来,即,将学术中的师承和社会影响剥离,才能真正地考察学术。“当仁不让于师”和“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见解都可以从这一意义上得到。这种剥离不意味着学术是抽象的,高悬在象牙塔中,与世俗无缘。这种剥离的作用使人能够更清楚地认识学,以此为根本,而不应以师或社会影响为根本——学为根本,而不以学派,学人,社会舆论,或者政治权威为转移。这是学统超出道统和政统的原因,这就指向了学术自由。

没有这样自由的学术,不能称为学,只是一种术,这样的术与道统和正统休戚与共,不具有超越性或普适性。某一观点需要依赖于学者的共同或集体背书,实际上往往意味着真实证据的缺乏,道统层次的门户之争即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学屈从于人的既有认识,关系发生了倒错。例如,集合起来反对相对论的人数越多,越意味着这种意见的虚弱。在政统层次,这样的倒错的观点如,学术总是有阶级性的。持这样的观点的人,或者不知道自己的观点也正被阶级所局限,或者仅仅是明知故犯。(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说文》有,“术,邑中道也”。术也是道路的一种,但具有专私的狭隘和具体的意味。如三国时期的袁术取字为公路,就是用术为路的意思,而以公而不私为美或者仅仅为了补偿术的狭隘意味,所以又额外加上了公天下的意思。术也有达到的意思,这与技,艺,法不同,术由人与这三者综合而达到。术与学不同。如,治病所凭的是医术,医术与医学是两个不同层次的东西。现代人对中医的批评,往往是将两者混为一谈的隔靴搔痒。

道术是我们现在所讲的“学术”的前身,学术是个晚出的词。前面文中将两者按现代习惯统一称为学术,但两者实际上有差别。学在先秦时代与问连用(学问)更为普遍,大概有道术强调术从道来,而学问是从师和从人来的区别,如《关尹子》的“善弓者、师弓,不师羿”和孟子的“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孟子·万章下》,又如韩愈的“学者必有师”(《师说》))之间的区别。杨朱因为歧路亡羊而不悦,庄子以道术为天下裂为悲哀,可以说即是目睹道术转为学术而发的。《列子·说符》有,“昔有昆弟三人,游齐、鲁之闲,同师而学,进仁义之道而归。其父曰:‘仁义之道若何?’伯曰:‘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仲曰:‘仁义使我杀身以成名。’叔曰:‘仁义使我身名并全。’彼三术相反,而同出于儒。孰是孰非邪?”《列子》这个故事以儒家为歧路亡羊,并非偶然。


老庄的道术不同于学术,读老庄只有“达者因似以识真,而昧者执似以陷于伪”(苏辙《老子解》)。真是一,没有歧路。荀子说;“学莫便乎近其人”(《荀子·劝学》),对于读《论语》,这句话是对的。但后人照猫画虎,读老庄也硬要去套用,就属牵强。老庄隐于无名,多少也是力行他们所讲的道术使然,从老庄生平求其道,是悖其道而求其道的南辕北辙。人只有相忘乎道术才能接近老庄的道术,一窥他们的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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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有教无类”的英文翻译

杨道还 9/25/2020

周有光说,加州某大学,镌有孔子“有教无类”的英文翻译。起先是辜鸿铭译,后来有争议,另外重译重镌。但我认为前后这两种翻译都未为妥当。

辜鸿铭将“有教无类”翻成,“among truly educated persons, there is no discrimination”。 这句话实际上是在翻译,“人啊,有教无类”,或,“有教的人是无类的”。教化之下的人无分别,也就不应有贵贱一类的区分或任何歧视。但这句翻回中文,带有人可以分成有教(养)和不教两类人的意味,不讲贵贱,但有贵贱的意味在里面。《论语》有,“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难与言”,应是认识和思维分岐很大,或没共识、或不懂道理,所以难于交流。这样地方的小孩子,应该是属于不教一类的,但孔子也教。

有人认为辜鸿铭这样分是不对的。争议一番,“有教无类”就翻成了,“teaching knows no bounds”。这句实际上是在翻译,“我呀,有教无类”,或,“教无类”。这句话不区分学生了,但翻回中文,又有教学无拘束,言论绝对自由的意味。这与《论语》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和“子不语怪、力、乱、神”,又不同调了。

《礼记·学记》讲,“杂施而不孙,则乱坏而不修”。教和学有规律,知道no bound,还要知道有绝对的rules。不该教的内容、不按照规律而来的教,学生听不进去,白费力气;而学生一旦听进去,就误人子弟:学生“乱坏而不修”,学成了半瓶醋、三脚猫,改起来就很难,如果还能改过来的话。所以这个翻译,不仅自己的内容不能成立,而且是厚诬古人。这些都是些什么人?!(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如果考虑这句话是“我认为,有教、无类”的意味,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对社会中每个人而言,教育本无,却固当求其有;类别本有,但应须处之无。至于英文翻译,有待达者。

朱熹注“有教无类“,说,(教育)不应因学生贵贱、种类不同而有教和不教。又说,这是因为教育的目的是导人为善,而每个人都可能为善,不是性恶到底的。这个解释将德性教育的目标提出来了,对学生的各种分类对待、歧视,就被釜底抽薪了。上节的解,是朱熹解释的推衍。朱熹的话也符合孔子对见互乡童子的解释。

当然哈佛的人讲,有些人生来没道德。这样的研究是有趣的,但结论哗众取宠,令人不敢恭维。哈佛机器的精度,总还是有限的,人家要是还有那么一点点,你探测不到呢?深一点儿讲,哈佛的机器又从何处得来道德标准呢?合乎这个机器的标准的人,是道德楷模吗?是谁的道德楷模?这是个现代版的相信尺子不相信脚的笑话。

现代的知识教育,是有类的。但现代教育并不以导人为善为目的,而是通才教育、公民教育、职业教育、以至于有目的性的定向控制教育,所以与“有教无类”不同:不以善始,也不求其善终。知识教育,或可以作到非善非恶,但传达的只能是条件反射。吾兄老几曰:“不学而知,是为良知。凡所学所听,皆为洗脑。”言谈微中,一至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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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养:御梦人3.4

杨道还 2/24/2021

《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介绍之三.四

(一)

最近有篇关于“清醒梦”最新研究进展的报道。“清醒梦”英文是lucid dream,指人做梦的时候,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作梦。“清醒梦”的发现,由来已久,如藏传密宗里就有梦瑜伽的修行方法。这个实验研究表明,正在作“清醒梦”的人,有些人能够正确回答研究者的提问,因而至少这部分人的确是清醒的,在清醒地做梦。

这当然是个有趣的实验,但这个实验的意义大概主要在于证明了传说中的“清醒梦”的存在。对任何文化遗产的审视,现在很多人是遵循“有罪推定”——未被科学证明,即是无稽之谈。所以这个实验具有当代的意义。(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这个实验对认识“清醒梦”,帮助并不是很大,可以说具有“阶段性意义”,即,离达到理解还很远,而且这种“客观”实验方法也似乎到了极致。这个实验有如庄子的“鱼之乐”所寓言的那样,研究者始终在梁上,虽有观察,却永不能真正地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有如雾里看花,又如“春江水暖鸭先知”,人可以想见,却难以有真正意义上地感知和体验。对“清醒梦”真正意义上的认知,只有那些有亲身感知和体验的人才能达到。所以,有人认为密宗僧侣、印度的瑜伽师,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清醒梦”,因而对“清醒梦”的科学研究应该由这些人作才对,但显然这里是有个悖论的。

“清醒梦”引起普通人的关注,大概是科幻电影《盗梦空间》(Inception, 2010)引起的社会效果。这个电影讲述了一群人如何通过“科学方法”侵入人的梦,来植入想法,以达到影响和改变一个人的观点和倾向的目的。这个电影比一个老电影要更为“现实一些”。惜乎,已经忘记了那个老电影的名字,它讲了一个城市的人都只在傍晚清醒,其余时间的记忆和意识,都是一群人在夜里给他们植入的故事。这显然属于幻想性质。

“现实一些”并不等同于现实,科技迄今仍不能真正潜入梦境,《盗梦空间》只是对“清醒梦”的一个半真半假的演绎。当然这个演绎非常精彩,才引起大的社会反响。似乎美国文化中,对于意识超前,严肃而难以定论的题材,电影总是走在前面,不难定论的那些才留给严肃科学和学科。

“清醒梦”并不是罕有的现象,有研究说,大概有一半的人,有过一次“清醒梦”的经历。不知道这些人中,又有多少是偶一为之的,多少是有这个“习惯”的,多少是有这个“能力”的。物理学家费曼是有这个能力的,也写了下来。(Richard Phillips Feynman《别闹了,费曼先生》)

(二)

似乎,只要人做梦时,有一点点觉察出自己在做梦,就算“清醒梦”。如,很多人在梦中问自己是不是做梦,即算是意识清醒。在梦中能正确回答研究者的问题,也算是清醒。也就是说,不必完全清醒,只要意识中有清醒的成分,即可算作“清醒梦”。“清醒梦”不是一种病态(disorder)。将现实等同于梦境,不是“清醒梦”, 而是病态。但这种昏乱是意识的混乱,不是清醒。

高级的“清醒梦”,人不仅能够意识到自己在梦中,而且能够去参与、引导、甚至创作,就像《盗梦空间》里的架构师那样。这样的人,不知在人群中有多大的比例。这些人主动地去创造梦的内容,似乎不应被称为作梦的人,而应该称为御梦人,即驾驭梦境的人。人的自我意识,此时是在梦境之外,人与梦的关系,与小孩子玩泥巴、作家写小说、艺术家创造作品,有类似的性质;只不过材料是梦的性质的、完全精神上的。

御梦人的清醒,与通常所讲的清醒也有差别。御梦人的清醒,接近于“原始人聚精会神的遐想”,而与“受过教育的人”的心无旁骛的思考不同。前者有如天堂飞鸟,无拘无束;后者则如轨道上运行的列车,甚至看不到的终点,都是前定的。(巴什拉说:“对于原始人来说,思想是一种聚精会神的遐想,对于受过教育的人来说,遐想是一种松弛的思想;这两者之间,‘有生气’的含意是相反的”。(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火的精神分析》)“有生气”即是活跃遒劲。思想如驯顺的拉磨的马或脱缰野马,哪个更有生气呢?“松弛的思想”正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真意的来自。巴拉什这句话,正是庄子的“吾丧我”(《齐物论》),“欲告而忘之”(《庄子·知北游》)境界的一种阐释。(引自《传统文化与个人修养》第二章第五节“深层次的思维”))

那么“清醒梦”反映了一种什么样的意识状态?除了有趣,还有什么意义?“清醒梦”是人的深层自我意识的一个反映。古希腊神庙有铭,“人,认识你自己”。“清醒梦”是认识自己的一个中间阶段。

人对自我的认识和反思,是一个人的精神存在的基础。正如照镜子,动物中只有很少的几种能够辨认出自己来。那些不能将自己和周围环境区分开来,没有清晰的自我认识的动物,也就不辨物我,不知“我”的存在,或“我”的死亡,这样的存在只是“物化”。这就意味着,他们只有游移的观察点、立足点,有时以为自己的生命在自己的身体里,有时认为存在于别的物之中,不能形成“一贯”的意识和思维。所以,对自我的认识和成功辨认,实际上是所谓客观认识的基础。

此外,人是一种特别的动物,是超越动物的动物。人不仅要认识自己,而且要实现自己,而认识自己是实现自己的一个标志。

笛卡尔讲,“我思故我在”。这句话里的思可以理解为遐思或聚精会神的思考。不管是哪一种思考,思考的“一贯”性决定了“我”的存在,即,笛卡尔又讲的“I am, I exist。”这里的思导致对自我的反思,就像照镜子一样。(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三)

中国人对“清醒梦”的最早记载,应该是《庄子》。虽然庄子说,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但他本人是多梦的。庄生蝴蝶梦,是尽人皆知的,“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梦为蝴蝶,属于典型的飞翔梦,很多人的“清醒梦”有这一类型。至于庄子与骷髅在梦中的对谈(《庄子·至乐》),可说是典型的“清醒梦”。虽然这也可以解释为庄子创作的寓言,出于想象而非真的作梦,但庄子能写出这样的寓言,大概也是有“清醒梦”的经验使然。

陆游也是个御梦人,他说,“梦中了了知是梦, 却恐燕语来惊眠”(《记梦》),明显是将清醒梦入诗。他又说,“君知梦觉本无异,勿为画饼流馋涎”。这句将梦和觉同论,“本无异”,可能稍微费解一点。这句的解需要从庄子蝴蝶梦来。

庄生梦为蝴蝶,提出了“我在哪里”的问题:真正的庄周存在于蝴蝶,还是在清醒时的庄周?庄子说,“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认为蝴蝶即是庄周之化。与笛卡尔对照来看,如果梦中的思也算是思的话,那么庄子就既是蝴蝶,又是庄周,中间有“物化”这一转,而没有分割开来。这就导致了,思为蝴蝶,我为蝴蝶;思为庄周,我为庄周——也就是说,我思不导致“一贯”。这真是个有趣的结果。

但庄子并不是停留于此。庄子认为,所谓的庄周,只是庄子的“我”,而“吾丧我”。“我”的物化,不能将庄子的“吾”一起物化掉。庄子认为,真正的庄子是庄子的“吾”,这个“吾”恰恰需要知道“我”的物化,需要物化“我”之后,才能显现出来。因而,庄子所讲的清醒的主体,是“吾”,不是醒着的我,也不是蝴蝶,而是“清醒梦”里那个清醒的人,这个清醒的人看醒着的我,也如看蝴蝶一般。这个“吾”,才是人真正的自我,才是能够保证“一贯”的自我。

宋时道家的地仙一流人物陈抟,也讲了与庄子相仿的意思。陈抟作《睡诗》:
“至人本无梦,其梦本游仙。
真人本无睡,睡则浮云烟。
炉里近为乐,壶中别有天。
欲知睡梦里,人间第一玄。”

陈抟这首诗,直接解释了“至人无梦”(郭象《庄子注》)的意思。“无梦”可以并非指没有生理上的梦,而是“无睡”。人是清醒的,当然梦就不再是梦,而是类于坐禅时的心理活动:坐禅时是观心,无睡的清醒梦也是观心,只不过这个心,要深沉、灵变、玄妙得多,所以是“人间第一玄”。

(四)

庄子所讲的,可以将意识分为若干个范畴层次来理解。

李宗吾说,人脑就像一个囊,囊即是口袋。人能想的所有东西,都是从这个囊中掏出来的。但这个囊却不见瘪下去,所以李宗吾称之为“固囊”。意识是装在这个叫做固囊的口袋里,即“壶中别有天”。

“人能所知者,必先已入梦。”巴什拉这句箴言将人的所知范畴,装到了梦的范畴这个口袋里。梦是装在“固囊”里的。如果巴什拉这句话所讲的是对的话,可以说“人能所知者”是处于囊中囊里,即“固囊”中的“梦囊”里。

“梦囊”除了装下了醒着的人的所知和所思,还装着诸如潜意识、下意识、无意识等一系列意识。人作梦的时候,醒着时的意识不再支配(dominating),这些意识就浮现出来,而导致梦。这些梦或者是被感官层次触发,或者是被心理层次触发,不能一概而论。(对此的分析,详见《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按照这个范畴的层次,“我思故我在”所讲的,是囊中囊里的东西。人对自我的意识的真正地认识和反思,至少要出于“我思”,对“梦囊”有所认识,才能窥豹一斑。即在梦囊之外的清醒的人,才能将人的意识中的自我与人的潜意识、下意识、无意识中的真正自我,综合起来看,而得到更为真切的认识。

当一个人隔绝外物、感官、心理等的影响,即人能超脱,使这些诱因不足以触发梦。那时,人之所梦,就是那个真正内在的“吾”之动,这个动也可以是“其寝不梦”。这个题目超出笔者所能讲的范围了。当人不能超脱这些诱因,却有“清醒者”旁观这些梦的发生,人能够更好地认识和把握自己,是毫无疑义的。但应注意“清醒梦”只是这样一个有帮助的能力,不应是一种追求。人通过“清醒梦”认识自我是有意义的,单纯通过刺激、学习达到“清醒梦”,则毫无意义。

所以,庄子的清醒,与人处在醒着的状态是两回事。庄子说,“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庄子·齐物论》)显然庄子认为,醒着的人只是另一只蝴蝶,是那个梦中蝴蝶的物化,唯有在这个梦中仍然清醒,才算是清醒,是大觉,即大的醒来。

《列子·周穆王》篇有,周之尹氏是个大富,他有个役夫,在他驱使下,每天劳苦不堪,却每夜作美梦。役夫说,“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何所怨哉?”而尹氏却每夜梦为人仆,备尝劳苦笞挞,自觉苦不堪言。

这两个人到底谁更清醒呢?“我思故我在”与梦中人,又是谁更清醒呢?庄子说,“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庄子·列御寇》)

佛教所讲的觉者,也不是“我思故我在”的醒着的人。《金刚经》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能御彼梦者,又如何御此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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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庚子年,数口罩,量米

杨道还,12.15.2020

2020年按公元数字计数,没什么特别,称为庚子年就显得很特别。

我对历法、干支、象数都只有肤浅的了解,但一直抱有相当大的兴趣。所以,遇到有论庚子年特别的文章,都要仔细研读一下。但这些文章不惬人意,好像除了历史事件,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或者我所读有限,也或者智者不言,言者不智吧。

干支纪年,是用天干地支配对的计数方法。天干十个,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地支十二个,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干支纪年,每一年头对应一个天干一个地支。天干的奇对地支的奇,偶对偶,这样的组合有六十个。六十年一循环,也叫一甲子。如果简单地将天干地支一对一组合起来,就有一百二十个组合。至于为什么不是这样简单地一对一,没找到答案,大概一百二十年的跨度与人的寿命比例不对,不好比附,六十年就相对较近。或者这里还有个阴阳配对的问题,奇数加奇数得偶, 奇数加偶数得奇, 奇不够完整,也不吉利。

天干十个,这个容易理解,人有十个手指头,拿十进制计数,易学易用。地支为什么是十二个?这个大概是跟岁星,即木星有关。人类的时间计量最初是从天体来的,日和月各对应一个天体,年也需要有一个,所以找个岁星是自然而然的。

原始思维喜欢一对一,太阳管了日,月亮管了月,就不用来管年,也属自然。大概对古早的人类来说,将事物分别开来,即抽象分析,是重要的本领。北欧神话中,几乎每个神祗都有专司,即便雷,也有个专职的神,Thor。希腊神话也是如此,神的象征意义很明显。这些神的兼职,大概是后来的综合。也不都如此,这些神话中,主神奥丁或者宙斯,是没有什么特别职司的,有点“上无为,下有为”的味道。这些神的形象,即体,与中国的神也很像,是后起的,杂乱的。人们对祂们最先的描述,是从用得来的,经常是纯一的。

南怀瑾说,天干其实是按照天体来的。我猜,天干中国人用五行的水、火、木、金、土与重要天体对应,变化出来的,是天文之主干。《幼学琼林》有,“日月五星为之七政”。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加上日月,在古代天文学叫做“七政”。政是正而有文,不是不知所裁。这二五正好乘出个十。各个行星各有所执掌,有如印度的《日曜经》欧洲占星术所讲。

木星亮度高,个头大,大约十二年绕太阳一圈,正好用来纪年,不需要一年一年地记下来,望望天就知道了。十二这个数儿也好,要是太长,三四十年,用处不大。如果太短,二三年,就容易记错一轮。十二是很方便的一个数。有次跟美国朋友聊天,她讲经历的时候,我脱口问道,你多大啦?她笑着说,问女士这个问题不礼貌。我说,好吧,你说你的属相是什么来着?她说,是耗子,……嗨~!

但我想,这种方便,大概是碰巧如此。例如,将天空分三十份的精度,普通人肉眼是可以做到的,也常常这样做。比如说,中国的二十八星宿,按照月亮运行的大约二十八天周期,将天空分成不等的二十八份,每份中按照其中位置不大变的恒星分布起个名字。每天月亮运行到了那个星宿,就像住了一夜一样,所以称为宿。这样一望月就知道了日子。顾炎武曾讲,《诗经》时代的人都熟悉这些知识。在《日知录》卷三十中,他说:“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户’,妇人之辞也。‘月离于毕’,戍卒之辞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后世文人学士,有问之而茫然不知者。”现代人觉得《诗经》古雅,不知道这些天文知识是部分原因。对那时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很平常的话语。当然他们不会懂什么日历、公历,他们用的是真正的“天”历、“公”历。

至于将这种星宿又用拓扑映射到地上,与州郡分野对应,是进一步的知识,就显得更为深奥了。王勃的《滕王阁序》第一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这句话将南昌的历史、天文映射( 翼、轸)、地理都写进去了。前一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是历史,只得了州牧阎伯屿“老生常谈”的评价,后一句中的“星分翼轸”才算才学,让阎伯屿 “沉吟不言”。这种拓扑的思维,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中井田制的部分,有专门的讨论,大概是知识渐开时代的思维。天文映射到地上,又有动静所映射的吉凶,这大概是轴心时代过去,文明已开之后的学问,或者出于阴阳家,此时的吉凶预测已经不限于天象或甲骨,如,班彪《王命论》说:“秦皇东游以厌其气,吕后望云而知所处”。显然,道无所不在的思想已经渗透每个人的思维了。 

至于这种六十年循环的第一轮从哪里开始, 第一轮第一年是从哪年开始的,大概没有什么来自大自然的标准,就像公元纪年一样。也就是说,如果第一轮的甲子向后挪个三十六年,2020年也可以是甲子,天下大吉。按说天干地支只是个计数方法,不该在某年有什么特别,但历史上多事之秋往往发生在庚子年,说不特别,也很无知。还拿公历为例,千年虫有什么自然依据要发生在那一年,不是前一年后一年?人事是人为的,人事不脱离自然,但也不完全按照自然来,而是似乎有着自己的节律,按照这个节律春华秋实、穷变通久。与人世的世运循环对上,就不会随便能挪个三十六年 。

六十年一循环这个节律对不对?不知道。至于科学不科学?这是个学科的问题,不是个科学的问题。以语言为例,据说英语口语几十年就有大变,代沟不仅仅是文化上的,也表现在语言里。科学是学科性的,一种学科有一种学科的特点,以学科所讲究的对象为转移,不能强搬到另个学科里,用来研究另外的对象。哲学则是人的理解,科学家都是人,人的理解总有贯通之处。科学家以为可以抛掉哲学,自行理解,就得到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哲学家自以为可以理解对象,指导科学,就邯郸学步,弄成了像科学不是科学,像哲学不是哲学的“四不象”出来。

我的理解,庚子年是干支纪年中,六十年一个轮回的下半截开始的那一年。从语义来看,甲与庚相当于春秋、子午。比如说中国人说人的年龄是年甲几何、贵庚多少、同龄为同庚等,不说年乙、年丙、贵丁多少。同寅是有的,但本意是同僚、同事,引申后也指同龄。这个词大概是从大臣上班时间来的。寅时是凌晨三点钟到五点钟。明清的早朝规定是卯时,即清晨五点,开始。大臣们却三点就要开始集合,等到五点。寅时是个辛苦的时辰,对士大夫来说也是个有意义的时辰,互称同寅大概开始时有点自我打趣的意思。这里年甲和年庚只是指代岁数,意思相近。子午的用法也是如此,如子夜和午夜都是深更半夜的意思,按天算半夜是子时,按夜算是夜半。

庚按照顺序是第七个天干,将天干分成前六后四,不是一半一半。这是从五行来的,六十年被金木水火土五行拆成五个十二年,每个十二年前面属于五行之一的阳,后面属于阴,一阳一阴交替。如果按照一半一半,三十年分的话,就有一对儿阴阳拆开了。所以顺位就按照前三对儿,后两对儿分了。这在数字上不是很整齐,但人事本来不整齐,就像没有依据中午一定要吃饭,午饭一定要在中午,不管哪个国家的人,每餐的间隔也不整齐,又是下午茶、brunch的,不是按照数字上整齐来的。

五行一阳一阴交替隐含的意思是,事物的发展不是平直的,而是波浪式的。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曹刿论战时中国人就知道人事的这种起伏。现代人嘴上讲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实际精神和思维却是直线式的。拿讲科学的教师为例,很多人不知道两小时的课,哪段时间重要,哪段不重要,要下课了,学生已经三而竭了,还在喋喋不休,自以为尽职。孔子说的听言观行,在这个时代特别有意义,科学家、民主家的嘴是靠不住的。

按照这样的分法,庚就是个转折。像日以午分,年以秋分一样,到了庚子这一年,六十年的运道就转了。这就隐含了一个人事还有个周期循环的意思。下半截开始,有些变化可想而知,这个变化未必是下坡路的开始,但像午后的疲劳一样,精神头不是那么回事了。

至于真有这样的六十年长,中间还有个转向的大周期么?不知道。人事是按照这样的周期发展么?这个周期影响有多大?这个周期的或长或短的容忍度有多少?都属未知。但因此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就无知了。数学不止是算数画圈,还有非线性方程。像人类社会这样的复杂系统,非线性方程可能比什么固定周期的描述更靠谱。实际上,到网上查一查洛仑兹吸引子,看看那个视图与太极的相像性就知道,这个世界比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古人对世界的理解也比现代人的想象要复杂得多。(从复杂度上讲,比非线性系统更复杂的系统至少还有两层,一种是适应系统,一种是反自组织系统,详见杨道还《中国学术之结构》最末一章。)(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又如,易经的阴阳爻和卦象,本质上就是将连续的事物数字化(digitizing)。看卦象的解说,既有数字化,有微分来描述变化和转折,也有积分来描述趋势。这一套从取卦象到解释,就是最初的数值模型和data mining。

举例来说,一年的十二个月份,有十二辟卦与之相应。辟,是主宰、掌管的意思。十二辟卦一般是按照圆圈来显示,以与每年的循环相对。化圆为直,就如图所示:

S17 專題] 十二辟卦404085042 陳佳華| 宅學習
图片来自于https://sls.weco.net/node/28748,陈家华

将阳爻视为1,阴爻视为0,就可以用二进制数值化了。做成图,就如下所示:

横轴的1对应于从农历10月

随便找了个百慕大群岛按月份画的温度图,就与这个图很相像,尤其是夏天三个月几乎平齐的温度。用二进制来模拟温度变化,还有比十二辟卦更简“易”而更贴近的么?而这是最简单的应用。错综复杂,一个卦象又有错卦、综卦 、交互卦,各种变化的可能性都包括于其中,端在于人的一心之用。

用《易》卜卦是迷信,预测学是科学,这是很可笑而却很流行的观点。原本科学家是相信预测的。如爱因斯坦的名言,“上帝不掷骰子”。但进入到对微观世界有所理解,科学家也开始“掷骰子”了,相信概率。这样一来,未来就有不确定性,但同时又有个大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大的确定性。一个预测与另一个的差别,只在于模型,而这个模型是人造的、或者人选取的。

但人们仍然误以为宏观世界是确定的。人们仍然相信,如果能得到宇宙在某一刻状态的所有数据,那么未来是可以用理性和数学一毫不差地推理出来的。这是一种科学观点,还是一种彻底的现代宿命论?我觉得,不管叫那个,只是称呼不同,本质没有不同。这样的宿命论在根本上是站不住脚的:人们不可能“ 得到宇宙在某一刻状态的所有数据 ”,那么基于这样的一种科学幻想的理论能够客观地反映世界吗?所以这种思维得到的,最多只是大率的、短程的结果,而很多人却以为可以用之指导未来。

其次,当世界(或人类的认识)达到某种规模,就会产生自组织、耗散结构、自适应系统这类的复杂情况。这类对象是不可能从原始状态推知的,也无法还原。因而,对现代科学的宿命论迷信,本质上是头脑简单的产物。

那么,用《易》卜卦,预测未来,可靠么?显然,中国古人颇有信之不疑的,即便是现代人,信者也不少。《推背图》,《皇极经世》等预言书,都是出自于《易》学,至今仍不时被人提起,影响不断。

真正解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知道《易》卦的性质。

《易》卦不是科学。很多人试图将《易》“拉升”到科学的高度,这是缘木求鱼了。用个比喻来讲,科学之于世界,类似于地图,越精密、越数字化程度高越好。但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来说,行走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有了地图就行得通,就能想要到哪里就到哪里,人还需要一个罗盘:地图是地图,罗盘是罗盘,两者不能混而为一,也不能只有其一。谷歌地图和导航仪能二缺一吗?《易》即如同这个罗盘。《易》的六十四卦,似乎很烦难,但相比包罗万象的真实世界相比,却实在是过于简单。对应于同一卦象的事物,无穷无尽,这一卦属于哪个?所以,邵雍说,“不动不占,不因事不占”。 总是需要有个由头,有个原委,有个具体有限而明确的条件或情况,才能起卦。这就像走路没事不要看罗盘,那个针晃来晃去,路都走不直。而到了路口,有了罗盘,即便针还是在晃,就那么几条路,也不会搞错。

其次,卦象有了,解释却未必确定。邻居傍晚敲门,邵雍与儿子邵伯温同时起卦,得到同一卦象,意味着来人在五行中求金。邵伯温说,是锄头;邵雍说,是火镰,因为其时已晚,要生火做饭,而不能做农活;开门果然。释卦需要对世界的理解。这说明,世界并非蕴涵在《易》的体中,《易》通天下,是在《易》的用中,体用一源,却体用有别。

再其次,得到卦象中间又有不确定性,即取卦有不同的方法。这里有个最优起卦取象的问题,这就不是我能忖度的了。

最后,还有人的参与这一关。“初率其辞而揆其方,既有典常。苟非其人,道不虚行。”(《系辞·下》)

从数学上看,六十四卦是个二进制下完备系统,六位数的每一种组合,都包含其中。也就是说,任何能够被二进制化的过程,都能被某一卦反映出来。六十四卦加上解释,是相当复杂的,但与现实世界相比,仍然是极度简约的,无穷的事物都可简并为一象之中,兼并的程度未免太高了。

从原始的八卦到六十四卦,有人解释说,是因为社会日益复杂,八卦不敷用。也就是说,六十四是个折中,是尽量精确,但又不超过人能掌握的一个折中数。现在有了计算机,将来会有8×64,64×64……,也是可以想见的。宋代邵雍的《皇极经世》,在我看来即是此类讲《易》一层层推演下去的学问。《皇极经世》能够成立,当然有其道理。地图也是用罗盘慢慢画出来的,地图出自罗盘。说起来也没错,但未免过于复杂了。邵雍天才而勤奋,也只写下了皇极的天下大运,不能囊括一切琐屑。这一脉学问,大概以此为极,只能为普通人高山仰止了。

回过头来, 用《易》卜卦,预测未来,想要应验,以上四点都需满足。不能满足,则只能得到大概率的估计。古代有名的占卜的人,能“屡验”就很了不起,能“尽验”就属于仙侣一流了。 所以,说回来,普通人所面对的,仍是开放的世界,只好自己好自为之。“善《易》者不卜”,好自为之者无咎。

(二)数口罩

庚子年是有点特别,我个人也觉得今年不寻常。往年没什么事情,今年事情却颇多:我一月要去三藩,二月内子去纽约,三月一起去佛罗里达。机票是早就订好了的,年初听说肺炎来袭,但美国也没个风吹草动,也没硬理由取消行程。

虽则如此,一月里,出发前,我觉得这一趟会见到不少国内来人,宁可小心些,所以张罗买口罩。第一次没经验,买的是装饰性的,不是那种一看就很专业,能把人吓到的口罩。寄到了,一看说明,这个没有,那个不防,就知道白买了。时间紧,赶忙上网学习了一下,这回买了N95的专业口罩,加急寄送。这回有点儿知识了,也大方了,一买就是两盒,一盒二十个。戴上才知道,这点儿知识不够,这个东西闷得很,不适合旅行开会。没时间再买了,只好行李里塞几个,带一个上路。结果上、下飞机也没见人戴,也就没戴。遇到朋友,说起来没有,就顺手给了他几个。这时已经是一月底,网购口罩已经断货了。

二月,内子去纽约也是同样,纽约人很放松。那时已经没有航班从中国来。三月去佛州,我们也放松了,行李里没带口罩就上路了。不出所料,来回一周,一路上没见任何人戴口罩。还开玩笑说,是自己吓自己。

结果到家不到一周,本州就发居家令了。上网一查,本州第一个病例在我们去佛州那天,也在同一个机场,不知道有没有摩肩接踵。居家令第一周,向在医院工作的护士朋友打探消息。她说,她在的医院已经被指定接收这种病人,别的病人已经转走了,肺炎病人已经来了。还说,口罩、消毒液和纸巾不够,她很害怕。她平常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听到她说害怕,让人心惊。

我们一边唠叨医院怎么搞的,口罩、消毒这些东西也要随用随买零库存么,普通人都知道可能有疫情,管理医院的怎么会不知道;一边把口罩、消毒液什么的归拢起来,要给她送过去。想着尽量多拿些,她或者能支持到供应得上的时候。这就出学问了,口罩数儿怎么数也不对。一盒是整的,二十个。但另一盒,除了两三个戴过一下的,不能捐,(还好没扔!)还有几个送朋友的,其余的应该有十几个,但数来数去,只有七八个。两个人互相怀疑数数能力,又一起数,这回确定了,就是七八个。

平常乱放东西的人就数我,现在报应来了,说不得,只好自己去地毯式地找。车、行李、背包都翻了好几遍,还是找不到,回过来再数,再回忆,还是不对。忙了一整天,倒是在车库里撇见了一盒没开封的工人用的防尘口罩,50个。问了问,这个她也要(这个也要?!),算是没白忙。消毒纸巾,平常乱放,找不到就打开新的,倒是找到了六七桶几乎满的,加上没打开过的,数目可观。

晚上送过去,显然还有别人跟我们一样,门廊里已有一堆东西了,我们就把东西也归堆。回来车上,两人沉默,内子突然说,噢~,那个盒子里应该比二十个多,哈哈哈。你走连盒子放在行李里了,剩下的我放在行李里几个,其余都塞到另一个盒子里去了,就没想到要打开看一下,哈哈哈。困惑解决,两人都很高兴,说,她能多坚持几天。(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孰料,白忙。一周后,朋友说,她已经感染了,在家里隔离,症状尚轻。又过了一周,她说,又上班啦,人手不够。这岂不是去看病的,没病也会被感染么?真是乱了套。

(三)量米

从佛州回来,作息刚刚恢复到旧轨,就有朋友打电话说,一只小鸟告诉他,要发居家令了,州里不再讨论发不发令,而是在讨论如何居家啦,最好囤些食物、卫生纸什么的。我不以为意,这和来飓风不同,货运没问题。但隔天,内子先反应过来了,说,还是该多买些东西,可以少出门。此言有理,我们就拟了个单子。

第二天,内子有个牙医之约,正好顺路买东西。下午,她发消息,说,不知怎么搞的,等待时间特别长。我就自告奋勇,说,我去。发的时候,也没看到她又发的,说从医生那里出来了。晚上,道还兴冲冲地拎着东西进屋,一看地上已经堆了一堆东西,不禁大惊:这是哪来的?内子也惊讶,说,你干嘛去了?我说,去买东西啦。她说,不是说我去么?我说,没看手机?她说,没有。

搬完东西,两人看着发愣。内子说,你没单子,怎么买的?我说,照片记忆,一件也少不了。她说,这可是够吃一阵子的了,我花了三百出头。我说,我也是。转念一想,又说,不对呀,我看米堆下去了,没好意思买两袋。杂粮没见少,我们总说要吃点儿杂粮,所以每种杂粮都买了些凑数,才花了三百多。内子睁大眼睛,说,me,too。

晚上北京的好朋友听说这边疫情严重,询问情况。得知买重了东西,一边责备我们动手太晚——道理是明摆着的,一边替我们庆幸。

隔了几天,在加州的台湾朋友也来电问候。我讲了囤货经历,他大笑,说,真好,我们没想到。没口罩,不敢出门,网购又慢。家里的米,刚刚一杯一杯地量好,每天限量吃。谁知道,在现在的美国,还有量米吃饭的时候!

岁在庚子,作文留念。

杨道还新著《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已于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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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集:什么人应该被消声

杨道还 1/20/2021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博士某,他的观点是,他没有政治观点,不关心也不需要考虑言论自由的问题,所以他强烈反对任何关于言论自由的讨论。这真是个精赵的二货。

精赵出自于《笑林广记》:有姓李者暴富而骄,或嘲之云:“一童读百家姓首句,求师解释,师曰:‘赵是精赵的赵字(吴俗谓人呆为赵),钱是有铜钱的钱字,孙是小猢狲的孙字,李是姓张姓李的李字。’童又问:‘倒转亦可讲得否?’师曰:‘也讲得。’童曰:‘如何讲?’师曰:‘不过姓李的小猢狲,有了几个臭铜钱,一时就精赵起来。’”

二货虽是二货,但二货有个博士头衔,他的意见就必须掂量掂量。因为这个时代,不听专家的,反智、反理性的大帽子就扣上来了。这样考虑下来,“什么样的人有言论自由,什么样的人没有言论自由”,“应该有,不应该有”,“天生有,特权有”,“有多少”……,问题有点儿多,有点儿大,政治、法律、……,想通的代价很令人头大,不是平头老百姓有必要花时间和精力的。

问题是,你想通了,又会有人搬出个啥啥专家来,他有个与“众”不同的科学研究结果。钱多了,林子里什么精赵的专家都有。以前某名博转贴了一个思想市场化的专家意见,让市场做主。这个主意真是好极了,如果我有钱买金喇叭的话,我就举双手赞成。

因此,有必要对这个问题换个提法:什么人应该被消声?这个问题,就有点必要性了,每个人都应该心里有个谱,除了上面的博士二货。这个问题也是常识性的,得到靠谱的答案并不难。

再说,你能消灭一人之声、千千万万人之声,你能塞得住天下悠悠之口么?这是个科技上的难题,科技人员还需努力。当然,这样讲并不完全公平,其实是社会中每个人都有责的。

AlphaGo,电子游戏,和天才

机器人已经在很多方面胜过人,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人们仍然认为机器人不能算是人。这种判断所依据的不是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因为人们正在努力使机器人在更多已知方面超过人类的极限。这种判断所基于的是人不可预见的未来,即人类未知的潜力和人类在未来所能达到的。正如萨特所讲,当称一个剧作家为天才时,人们不是从他已有的作品而言的,也不是从预见到他能写出的作品而言的,而是从不可预见他会写出的那些作品而言的。虽然天才可以陨落,没有未来的作品,但这样的人仍然不失是个天才。这是天才与人才不同的地方。

写这篇博文时,谷歌机器刚胜了李世石第二局。与人们对这个结果或喜或惧的反应不同,对于这次计算机与围棋冠军棋手的比赛,谷歌董事长施密特表示,输赢都是人类的胜利。他这句话,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或者是由智囊策划的,很平淡却很真实——至少这次是这样的。

围棋是一种游戏。与AlphaGo下围棋,是一种电子游戏的玩法。普通人输给电子游戏的次数,从有电子游戏以来已经不计其数了,这次虽然棋手很特殊,但并不非常意外——谷歌自己的测试已经不知输给AlphaGo多少次了,在这个基础上才敢挑战李世石。而计算机的数值计算速度超过人脑早已尽人皆知,这不是设计计算机本意么。

设计能下棋的计算机的逻辑似乎是,如果人能够设计出在游戏中也全面超过人脑的计算机,那么计算机又能胜过人的思维中与此对应的部分,这就离人类超越自然——造出超过自然中最复杂之物:人的大脑,又近了一步。但在游戏中击败人,与超越人的大脑,还有相当的距离。至于这个距离中是否存在难以跨过的障碍,就见仁见智了。虽然人工智能专家似乎很有信心,但没有心理学家和神经学家的意见,这样的信心不足为凭。

游戏在英文中称为game。奥林匹克的比赛也是game,也就是游戏。清段玉裁的《<说文>注》说,戏,“军之旌旗也”。戏的嬉戏,戏弄,假戏之意,大概从舞动旌旗,为战斗预练预演中敷衍出来的,如,烽火戏诸侯的戏。戏是一种假设的情形和规则,不一定要求庄重,也不一定要求真实。所以像戏说一类的文章,或者是假相,或者是弄人,也算是言之在先了。AlphaGo下围棋,也是在一种人工控制舞台上和人预订规则的戏。在这种戏中,计算机胜过人脑只是个时间和投入的问题。这里面的胜负不必当真,否则就太入戏了。有人讲人生如戏,人处于虚假之中,也以假面应对,那么游戏人生似乎就很高明;这也是太入戏,因此不去参赞规则,而为规则所弄了。人并不是生活在封闭的盒子里。人类如果生活在完全封闭的盒子里,人类的存在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拱手将控制权让给自动驾驶,似乎更明智——像前面所讲的,机器最终在这个盒子里也会胜过人类,只要有人肯去投入。

有趣的是,游字的起源也与旗帜有关。游,《说文》说,“旌旗之流也”,即旗帜顺风舒卷,如水行无定的样子。这是游的原意。游不是有严格的原则规矩,巨细无遗的计划,或具体完成的目标,而是有很大的自由度。如“游鱼细石”,“游人如织”,“秉烛夜游”,都是此类的意思。而有如救火奔命,从一个景点不差一分地赶到另一个景点的旅游,可以说有旅无游了。旅常常可以是苦差事,如“人生之旅”。游的自由性中,还含有自主的意思,不是纯粹的流,否则游水,就与溺水没有差别了。游是如此,戏也是如此,有在戏外的自我。喜欢电子游戏和沉溺于其中的差别就在于主客角色的对换。贾宝玉每当有盛宴,就害怕散后的寂寞,那是曹雪芹是个在游戏之外有心的人;玩电子游戏的空虚感,或者与此类似。

简单地,似乎可以讲,游戏是没有实际看得见的产出的活动。也就是说,运动一类的,至少还有产出,如强健的身体,高超的技巧,周密的头脑;而拿来比赛,无论手谈还是“体”谈,结果只是一个虚名,冠军是一个头衔和概念。所以实用主义的说法是,重在参与,不一定要争胜,这样就能得实在的产出。有人说,做一个能下围棋的AlphaGo,重要性也是在于过程,也是这个思路。

但是现代科学发现,游戏有看不见的产出,无论动物还是人类都需要游戏,儿童尤其如此。在游戏中,人的自我意识得到发展,也就是在游戏中人能发现自己,因此得到自己的感官,情绪,思维的锻炼和控制。奥林匹克比赛之有趣,实际上是在看不见的产出,从中看到和感叹人还可以发展成这样,重点在于人的自我。现在的奥林匹克运用工程技巧技术日多,这个意味已经大为减少了,也就转了味道。

机器人已经在很多方面胜过人,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人们仍然认为机器人不能算是人。这种判断所依据的不是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因为人们正在努力使机器人在更多已知方面超过人类的极限。这种判断所基于的是人不可预见的未来,即人类未知的潜力和人类在未来所能达到的。正如萨特所讲,当称一个剧作家为天才时,人们不是从他已有的作品而言的,也不是从预见到他能写出的作品而言的,而是从不可预见他会写出的那些作品而言的。虽然天才可以陨落,没有未来的作品,但这样的人仍然不失是个天才。这是天才与人才不同的地方。

机器人是个人才,但现阶段似乎很难发现机器人成为天才的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