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談:五,「天地不仁」5

杨道还 6/16/2024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九)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講完了「天之道」的殺,先抑後揚,就該講「天之道」的生了。

橐籥是古時冶煉中用來鼓風吹火的裝置,即後來的一推一拉來給爐火鼓風的「風箱」。天地就像風箱,推拉之間,產生了萬物。這個風箱的一推一拉,可以說是陰陽的作用,或者說運動,然後有了萬物。

這個橐籥的特點是虛而不屈。虛,《說文》解釋說,大丘,即大山。段玉裁注《說文》,說:「大則空曠。故引伸之爲空虚。……又引伸之爲凡不實之稱。」空曠,或者是因為人煙稀少,或者是因為山谷大而空曠,而引申出的意象。如王維的詩句:「夜靜春山空」。

朱熹說:「天地初間只是陰陽之氣。這一箇氣運行,磨來磨去,磨得急了,便拶許多渣滓;裏面無處出,便結成箇地在中央。氣之清者便為天,為日月,為星辰,只在外,常周環運轉。地便只在中央不動,不是在下。」(《朱子語類·理氣上》)拶(zǎn),指压紧。如果添上一句,萬有引力「拶許多渣滓」,朱熹這句話,就成為現代的物理學天文學。

朱熹講「這一箇氣運行」,那麼運行為什麼會是可能的?「這一箇氣」必須有個空間。這個空間在沒有氣的時候,不屈,也就是不像氣球那樣沒有氣就會縮小。這樣一來,「這一箇氣」才能有舞台運行起來,而不是拶的緊緊地動彈不得。

虛而不屈就像宇宙裡星球間的真空,沒有物質在裡面,也不會收縮或者坍塌,以至於消失。 現代物理學認為,真空不空,而是有個「虚粒子海洋」,這些粒子飛快地一會兒虛,一會兒實,像吹氣球一樣,將真空的空間撐起來了。

這個空間又必須。這樣「實」的那些粒子,在真空中,才能有空間,像「一箇氣運行」。

現代人解《老子》,有的認為道即是微觀粒子、場一類的東西。這是誤解。無論朱熹所講,還是物理學所講,都只是形而下的器。而老子講的,是形而上的象,這就如將象骨拼圖,注重聯繫,先不看細節。現代人得到了一些物理知識,將其拼起來,是這個時代的器。未來某個時代的人,有了更多的知識,將其拼起來,就成為那個時代的器。但拼圖,如何得到象,是不變的,是超越時代的。

用比喻來講,可以想像世界是個大舞台。實物即是舞台上在唱戲的人和道具,這些人要走來走去,表現劇情,就需要舞台是的,有空檔。

滿,即是舞台上人滿為患,人擠滿了沒法動彈。

盈,即是舞台上人滿為患到了,有的人被擠下了舞台。

另一方面,舞台上,沒有演出的時候,是空的。但這個空場,是虛而不屈的:空場不等同於空地。將舞台徹底拆掉,才得到空地,真正地一無所有了。空場的空,可以說是玄;空地的空,可以說是玄而又玄,是第二重的空。這就是成玄英的重玄說。

那麼我們可以進一步推理,空地也不算空,還有地呢。去掉地球,還有真空呢。這樣的玄有多少重?不知道。那麼只講兩重玄,豈不是錯誤的嗎?這其實並不是錯誤,而是再往後的多重推理,只有形的內容;在象上講,沒有任何新意和新內容,沒有必要去重複。這就像佛家講色,空,非空。已經悟得非空的本相,已經達到了究竟。再講什麼非非空,非非非空,可以無限地講,但失掉了究竟。

有西方人講,時間的意義就是將事物分開,沒有時間所有事物和事件就都堆在了一起。這個說法,其實也是虛而不屈這個象,即時間是虛而不屈的。時間無從留住,是;無從壓縮,是不屈。拿掉時間,實際上,還有另一種象:萬物凝固而非堆積。

用比喻來說,我們看一個三維電影——這屬於色,或者老莊講的有。拿掉時間,可能停在某個幀不動,活在當下;也可能是所有幀都一起顯示,什麼也看不清,過去未來自如去來——這屬於空,或者老莊講的無。拿掉整個電影之後的屏幕,屬於非空,或者老子講的重玄和莊子講的「無有一無有」。

天地這個橐籥,像個風箱,卻不是個風箱——我們不知其形,沒有對這個器的徹底知識。然而動而愈出,從重玄、「無有一無有」、和非空,生出來了無和有,空和色。那麼從何來?《莊子·齊物論》說:「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老子說:「道法自然。」他們不知,也不勉強說自己知,只說他們所能想到的唯一原因。

(十)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這一句為什麼會在這裡?其原因大概是人的思維也是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的。(注1)

莊子說:「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莊子·人間世》)這裡的氣,也是虛而不屈之象,不是指某種形而下的氣體。齋,《說文》:「戒潔也。」齋的原意是,祭祀前沐浴素食,清心寡欲,潔淨身心以示虔誠。思考前、創作前、或寫作前,人的大腦也必須潔淨,心齋,即虛其心守中。沒有這個準備工作,沒有練習,或沒有達到真正潔淨的功夫,不管是思考、創作、還是寫作,都會被頭腦中堆積的材料所左右和影響,只會弄出陳詞濫調、人云亦云、抄襲。所謂獨立的思考,只有虛其心守中的功夫達到了大腦身心可以得到深度潔淨的人,才能作到。

現代人缺乏對老莊的認識,以為知識材料為第一,這是愚昧的。這是現代國人寫不出來真正文章的根本原因。風箱裡,可以有雜物嗎?不潔的風箱,吹出來的是什麼味兒的風?金聖嘆講才子書,首要是《莊子》。為什麼是《莊子》?他大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多言的多,或者指餘食贅行那種畫蛇添足的話,或者指不當言、不可言傳時,卻發言。西方哲學家有,不能說的,就要保持沉默。這是多言數窮的一種。

多言,不是沉默。《莊子·則陽》有:「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其有極。」這句所講,即是動而愈出的言,是如天地生物一樣的「我自然」的言。

1.

參見《老子》談:四,「似萬物之宗」2。

《老子》談:五,「天地不仁」4

杨道还 6/09/2024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六)仁

前面講的這些,是為系統理解《老子》而講的思維準備和背景。

天地不仁一句,只有在這個背景中,才能開始講起。沒有系統認識的現代解《老》,多認為老子反對仁。這個觀點從整體全文來看,是不成立的。老子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79 章)這顯然是「仁」。《孟子·盡心上》有:「堯舜之仁不遍愛人,急親賢也。」顯然孟子老子所講的仁,與老子所講的天道,不謀而合——聖人法天。

仁是儒家,尤其是孔子,所規劃的一個範疇,其主要特徵在《論語》,《孟子》,和《禮記》有詳備的歸納。仁這個範疇的起因,在仁字的字源裡。仁,二人也,即是指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之間的互動關係。一切社會關係,都存在著仁,即「二人互動」,這個基本元素。

仁有尺度和層次,在各個層次間存在著相左、相反、甚至矛盾的特徵,不是那麼簡簡單單的一個定義就完了。(參見上篇刀刃的比喻)

孔子所講的仁,是指這二人中有主客,我為那個仁人的情形下,應該怎麼作。顯然,這就需要我有個對自我的認識,如何作主人,然後才能待客。主人都手足無措,那麼也就不知道如何待人,所以,仁又必須首先建立在一個人如何看待、對待、理解自己的基礎之上。孔子和孟子屢次提到「自反」,即是這一部分,仁之心在我。孔子講:「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論語·雍也》)這是仁之心在我之後,我又該如何用。

仁之心在我,即仁的體;推己及人,在「二人互動」即仁的用。老子講,「上仁為之而無以為」(38章),所指就是仁的用。有「以為」,即有一定之規,稱不上仁,只能算是義,在某種具體的天時地利人和下,去權宜和合宜。

現代因為客觀和理性主義的氾濫,人往往客觀地去看,理性地分析「二人互動」,因而流於理想主義,而脫離現實:輕輒虛偽——輪到自己了,就完全是兩回事,有另一套主張;重輒如建議食肉糜,失去基本的常識。這是失去自我作為人的一種「偽」上帝視角。這是不仁的一種,不把自己當作人性意義上的人,而當成個超然的不知什麼東西——或者是某種主義者,或者是某種職業者,或者是某種教徒,等等。

程頤說:「仁,推己及人,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於民則可,於物則不可。統而言之則皆仁,分而言之則有序。」仁雖然與愛相通,但有個尺度和層次的問題,不能簡化為一律平等的愛。像墨子那樣的兼愛,平等地愛每個人,就如社會主義烏托邦,即便有小群體努力去實現,也不可能。這種簡化,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是錯誤的。楊朱的人人為己,雖然好像與墨子相反,但實際上犯了同樣的過度簡化的錯誤。

孟子說:「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於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這裡孟子講,對物的愛惜,對民的愛惜,和對父母兄弟妻子的愛惜,是不一樣的。可以說,這些愛惜都因為人有仁之心,但這個仁之用,在不同層次上,有差別,不是同一種東西。如對寵物和兒子,有同樣的愛,那是一種混亂。

仁不僅不同於「遍愛人」,也不能用「愛人」的範疇概括,仁之用還有「惡人」。孔子說:「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孔子這句話,可以直接用基督教的「愛罪人而恨其罪」來開釋。

「二人互動」中還有另一種特別情形,即不把另一人當作人。這就引起了兵的範疇。亞里士多德認為,戰爭就是獵取。這裡的假設就是,對方不是與我等同的人。兵的範疇,追求最大程度上的不平等,如現在所謂的降維打擊:我是三維的,敵人是二維的,我可以打他,他卻打不到我。

在兵的範疇下的「二人互動」,可以分成四種的極端情形:我活你活,我活你死,我死你活,我死你死。只有前兩者可以為法,而人類社會中的戰爭,因為仁的建立,以人為人,漸漸地趨向第一種情形。

綜上,仁包括了我的仁心之體,和這個體的用,用包括:對物,對一般人,對親近的人(存在具體個別聯繫),對惡人,以及對敵人。在不同層次中,有著相反相貌讀得特性。

(七)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推廣開來,任意兩個人格化的實體之間的互動關係,也可以用仁來概括。注意這裡的人格化是個關鍵。非人的實體,雖然可以人格化,但不是人,不能一切照搬,如尊嚴、榮譽等等。舉例來說,常見的一個光榮屬於朝代、一個偉大的公司、征服自然等等,都是不恰當以至於錯誤的修辭。

天地不仁一句,可以單純解為天之道,也可以分開為「天之道」和「地之道」。「天之道」或「地之道」不是無情或有情的,情是人格化賦予「天之道」的,「Evil is in the eye of the beholder」。「地之利」,地理,不是無偏無倚,不「遍愛」,很容易明白。

以萬物為芻狗一句,有可能是針對人格神而言的,將天地與人格神區分。

老子的道,不同於神。神往往是人格化的,因而有仁義公義之語,如孟子講的「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將天神和聖人連言。但神是不可知的,仁義公義與不仁義不公義,都不可知,如上帝與撒旦。

老子的道,也不同於大自然或自然界,這兩者只是天下這一範疇的一部分。「道法自然」(25章)一句,指的是道體,自己是如何(變化或不變),也就是如何(變化或不變),不以天下為轉移,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也不以神的意志為轉移(見《老子·60章》)。

「天法道」,天之道繼承了道的「自然」,天之道的作用範圍是天下,天下中又以大自然或自然界那一部分繼承了道的「自然」為最多。人類社會也屬於天下的一部分,但既有社會規律——這些來自大自然的;也有大自然中不存在的人為的規則,如善美的標準;而尤其以後者為特徵。

「天之道」本身的基本特徵是有常。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荀子《天論》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

「天之道」之用的基本特徵,是生和殺,有仁也有兵。劉禹錫有詩句:「病樹前頭萬木春」。不管是「萬木春」,還是生老病死的苦難,都是天之道。天地生萬物,但時光也抹去萬物。《世說》中有:「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天之道」的生和殺,在《易》即為陽和陰,在佛教即為生和死。無時無刻,天下的萬物都在生和殺,有物出生,也有物死亡。而無論任何一個物,都不是永恆不變的,物發生的變化,也何以看作過去已死,現在又是新生。這是從時間看去,有過去現在未來的不同,佛家多持此說。朱熹說:「陰陽做一箇看亦得,做兩箇看亦得。做兩箇看,是「分陰分陽,兩儀立焉」;做一箇看,只是一箇消長。」(《朱子語類·易·陰陽》)這是從中道看去,每一刻陰陽都還在,不斷消長。不論哪種說法,所講的「變」是一回事,得到「變」,觀其妙,即是不須言語的得魚忘筌;觀其繳,任取一說即可。

專從殺看去,天地當然是不仁的。所以,緊接著天地不仁,老子解釋說,因為天地以萬物為芻狗芻狗是草扎成的祭物,祭祀結束,就丟掉,或燒掉。不論任何文明,火都是祭祀中不可少的。祭物很可能因為要燒掉,而用草來扎成,就像後世直到現代,仍然存在用紙糊成祭物的習俗。祭物唯恐燒不盡,但天地去舊,卻是很徹底而正好的。

(八)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聖人,在《老子》裡,指的是道的意義上完美睿智的人,有時也指理想中的統治者。李宗吾說,釋道儒皆以返本為務。釋家返本,回到古佛;道家返本,回到混沌未開的人,道家常講遠古的氏族如黃帝,或者莊子至德之世(如有巢氏、燧人氏等)的有從道而得來的「至德」的普通人;儒家返本,回到先王,常講堯舜。

墨家常講大禹,是墨家返本。墨家主張天志在我,主動治物,而兼愛,即遍愛人。韓非子說:「然則今有美堯、舜、湯、武、禹之道於當今之世者,必為新聖笑矣。」這是法家主張,要因時而變,沒有永遠的常聖,而有「新聖」。法家的「新聖」,是徹底地「有以為」——不按照我的法來,就懲罰你。

這些主張,都是各有所得,然而所得卻有根本和優先級別的不同。所以聖人的所指,需要有辨別。老子所講的聖人,「垂拱而天下治」,天下自治而「我自然」。這顯然不同於後世帝王的「治天下」或者「平天下」。拿後世帝王直接代入《老子》,認為聖人即是統治階級,類似於朱元璋注老的淺見,是庸俗的。又有人以為帝王「內用黃老」,即是懂了《老子》,是滑稽的,事實上即便這些帝王,也只是碌碌有以為。

李宗吾認為,老子在先秦百家中為最全,其餘人只是得老子的一體。這個說法是非常透徹的。一個文明,就如一顆大樹,不管幹枝葉花實,不能離開根,老子就如那個根。但根並不包括幹枝葉花實,不是有了道,就萬事大吉了,還要「勤而行之」、「道行之而成」。但沒有道,就不能「知止不殆」,因而「不道早已」。離道這個根愈遠,愈有以為、有用、有直接效果,但愈短視,危害愈大。法家違反「知止不殆」,鼠目寸光,就常有「作法自斃」。李斯感嘆:「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後世有宋代宰相李沆,所为慎终追远,與法家正相反。(注 1)

孔子被稱為聖人,是因為他有「至德」:講仁,也知兵。《禮記·禮器》中記載:「孔子曰:『我戰則克,祭則受福。』蓋得其道矣。」孔子知道「數勝得天下者稀, 以亡者眾」(《吳子兵法·圖國》),「能以戰勝而安者,其唯聖人乎」(《說苑·君道》)的道理,所以當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說:「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論語·衛靈公》)孔子和孟子遇到的這些國君,又有哪個是聖人?所以孟子講:「善戰者服上刑。」(《孟子·離婁上》)這句話是從孔子的這個意思推演而來,不知這個背景,斷章取義地看就以為孟子迂腐不堪。

聖人不仁一句中的「聖人」是對道有得於心,「至德」的人。「天之道」決定了人間的殺:衰老、疾病、和戰爭,不可避免。「聖人」因為法道,因而也與道一樣「不仁」,不拿「仁」作為恆道。這是老子要講清楚的。孔子講仁,但被人說破「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記在《論語》裡。大概「仁」只是孔子的選擇,只求心安。

1.

李沆,宋朝人,時稱「聖相」,有《河東先生集》。馮夢龍《智囊全集·上智部》李沆條记:

宋真宗時,李沆任宰相,王旦爲蓡知政事(副宰相)。因爲西北方的戰事,有時工作得廢寢忘食,王旦感慨地說:「我們怎麽樣才能悠閑無事、坐享太平呢?」

李沆說:「稍有一些憂慮勤苦,才能警戒人心。將來如果西方都平定了,朝廷未必便無事。有句話說:外甯必有內憂。譬如人有疾病,常常發作,就知道憂慮而去診治。我死後,你必儅宰相。與敵人和親是大勢所趨,一旦疆場無事,恐怕君王會慢慢産生奢侈之心。」

王旦不以爲然。

李沆每天呈上各地水旱災、盜賊及不孝作惡的壞事報告給真宗知道。真宗聽了往往慘然變色,很不高興。

王旦認爲這種瑣碎的事不值得讓天子煩心,而且丞相常常稟奏一些不好的消息,拂逆了皇帝的心意。

李沆說:「君主還年輕,應儅讓他知道各地艱難的情況,經常懷著憂慮警惕之心。不然,血氣方剛的皇帝如不沉迷歌舞、美色、珍玩,就可能搞些土木、戰爭、祭神之類的事。我老了,來不及看見;這是你未來的憂慮啊!」

李沆死後,真宗認爲契丹已經講和,西夏也來納款,於是在泰山封禪祭祀,在汾水立祠祭神,大建宮殿,搜集亡失的典籍,沒有個空閑的日子。

王旦親眼看見王欽若、丁謂等人的所作所爲,想槼諫卻已經變成同流,想辤官又覺得皇帝如此厚遇,此時才知道李沆見識的深遠。歎道:「李文靖(沆)真是聖人,看事情那麽遠!」

道還按:李沆智慮深遠,稱他為「聖人」,是從「至德」這個意義上講的。類似地,「勿以惡小而為之」這一句,也是出於慎终追远的考慮。一個人自以為意志足夠堅定,能夠控制小惡,或者積而成習不再自知,或者意志衰弱不能克制時,就成為惡習。很多人的酒、毒癮,即是從自信意志足夠堅定開始,而終於不能自製。「以惡小而為之」的其餘人,只是僥倖而已。

《老子》談:五,「天地不仁」3

杨道还 5/22/2024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五)《老子》與《論語》的體例

《老子》中的章,有些可以自成一節,但為數較少,大多數章需要幾章合成一節,才能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從整體上看,這些節之間有著互相聯繫的線索。前面之所以讲文章本源,即是為探討《老子》中各節間的線索作一準備。這些線索及線索的性質,只能從老子所要講的那個對象來開始探討。比如說,天地不仁一句,如果認為《老子》是議論文,這一句是個論點,那就謬之千里了。

《老子》討論的對象,是個複雜的系統。這個系統不是一分為二,而是有著多個層次和緯度,這些層次互相間有立體和有機的聯繫,也有對立和相反。雖然說「形立则章成」,但如何切入,如何截斷,如何選取仍然是難題。

Lecomte Du Nouy在《Human Destiny》中講,看一個刀片,在不同的尺度下,得到的圖景和理解都是不一樣的,宏觀,細小晶體,到鋼和碳的原子,電子等等。肉眼看起來的規則尖銳、均勻、靜止,但從鋼的晶體尺度看不規則不尖銳、從原子尺度看不均勻、從電子尺度看永動。真正地描述一個刀片,從哪裡切入?如天地不仁,是從哪個尺度講?

牟宗三在《中國哲學十九講》中說,一根頭髮,要講完整是不同意的。講頭髮,要講生理,如皮膚供營養,這就要講到人體生理。人為什麼要有頭髮,頭髮從哪裡來,這就要講人類的進化史。這樣一來,要想徹底地將頭髮講清楚,要講完整個宇宙才行。這裡就有個截斷的問題。或者說,對讀者有個要求,在某一基準線上講,其餘截去。如教科書,將知識分成一段一段。

此類問題甚多:雞生蛋,蛋生雞,從蛋講起,還是從雞講起?這需要懂得「生」的道理,這個道理又是《老子》最先提出的。(注1)又如嵌套式的發展,如半費悖論(注2),從打官司講起,還是先前約定講起。再如「反必要條件」情形,即「反之動」之一。《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火燒司馬懿,卻天降大雨,司馬懿因此逃脫。作戰有天時地利人和,諸葛亮此次的火攻並不要求天氣為必要條件,但遇到下雨這種潛在事件,就全盤皆輸。「反必要條件」情形顯示出,必要條件有潛在的一種,可能屬於未知,也可能屬於不可知,還可能發生概率幾乎可以小到忽略不計,但一旦發生,即成為「反必要條件」。這即是老子「反之動」所講。墨菲定律,實際上是「反之動」的一個特例。如果計及並包括所有「反必要條件」,任何文章都無法寫成,那將是與宇宙一樣大的一部書。

老子所要講的即是宇宙大體。《老子》即是將宇宙這樣大的一個體,濃縮到五千言。

宇宙這個大體極盡複雜,廣大精微,人的思維不加以高度訓練,不足以接近和認識。因而《老子》既是講宇宙,也是講思維方法,也是講思維方法的高度訓練。

從宇宙方面講,老子將這個大體,分成不可能知、未知、和已知,已知部分為小。此中又有道天地人四個最大的部分。天之道和人之道的相反相成,講得多。地之道講得不多,有人,家,鄉,國,天下的層次。人之道,有道德仁義禮刑兵的流化。

從思維方面講,老子需要破除片狹的小認識,又要建立真正的認識,這就引出了老子對思維來自的論斷,即人的思維從出生,到習得和掌握極致的道的過程和方法。對應於天之道和人之道,又有形上和形下的道器物之別、象形名之別。

《老子》中的每一章,幾乎都是這兩方面合在一起,曲折地穿過若干層次,因而貫通道之動和人之用。

所有這些,都需要對《老子》的整體和系統,不斷認識而得到。這裡先要分辨一下,整體與系統之間的差別。當我們講到整體,那個整體是屬於「形」性質的,有個輪廓。而係統則是有機的,有時變和不確定的輪廓。如一個沒有圍牆的大學,人事每一刻都在不斷更新,與社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和互動,因而無法確定其「形」。無「形」卻可能「狀」,即可以上升到無形之象來理解和約減到名來操作。

《老子》的文本五千言是個整體,不可斷章取義,即是整體觀。而發現《老子》之用,與自己的認知相聯繫,即成系統觀。讀《老子》,需要有廣泛而深入地常識。這不是個很高的要求,但是個嚴格的要求。偏狹的認識,不足以容納《老子》的內容。如莊子所講的小口袋裝不下大物件一樣。

《老子》所講的思維,是微妙而難及的,因而要想讀懂《老子》,必須放棄自己的所有成見和思維習慣,洗滌乾淨,然後憑藉著《老子》重新建立。這個過程即是老子所講的「見素抱樸,少私寡欲」(19章)。對《老子》有所懷疑,就無法讀懂任何東西。

人的認識,在認知上,就是自己的思維對外部世界的委順和極致的契合。一個認識或某種思維方法,在不能用來理解一件事的時候,還去執著,實際上就成為思維上的枷鎖。而憑藉著《老子》重新建立,就是打破這些枷鎖的過程。打破之後,再去理解,既得到了突飛猛進的認識,也得到了真正的自己,包括才能,然而才能只是末節。老子講,無不為——無不為的才能,只要符合道和人的可能,也就都可能作到。得到妙之後一定要觀其繳——必然有驗證。

現代一個流行的說法是,孩子的心靈是一張白紙。這個比喻是邪惡的,包含了洗腦的方法論。任何人的心靈,都如嬰兒的眼睛,是明澈而銳利的。「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即是除去對嬰兒的眼睛的各種污染、翳蔽、和透鏡。《老子》所講,即是從明澈而銳利的嬰兒的眼睛看宇宙。

綜上所講,《老子》的體例,就如雲上數點峰的宇宙之象,由學者用來驗證、證心的若干關鍵點集合而成。各章或者數章之間的聯繫,若有若無,但絕不相扞格,而在雲下緊密相連,這部分需要讀者自己去聯繫。

象,韓非子解釋說:「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今道雖不可得聞見,聖人執其見功以處見其形,故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道行之而成,讀《老子》也是如此,得象之真,驗證於《老子》,則成。

《老子》不是現代人所熟悉的有中心思想的議論文,而是個宇宙無形大象。《論語》也不是什麼議論文,而是人之道的法典,由若干定理集合而成。趙普半部論語得天下,半部論語治天下,用的方法就是有疑難時,反复翻《論語》,找到法理和法例——這是《論語》的正確讀法兒。

何為文章?文章需有真,微中而達驗;需有善,曉暢無扞格;需有美,精潔而巧妙。能達到這個標準的,只有天垂象之自然。《老》《莊》《論語》《孟》皆是此類文章,然而體例無一定——自然不可一定。

1.

寒武纪大爆发(亦称寒武纪生命大爆发,Cambrian Explosion),是相对短时期的进化事件,开始于距今5.41億年前的寒武纪时期,化石记录显示绝大多数的动物“门”都在这一时期出现了。它持续了2千万年-2.5千万年,它导致了大多数现代动物门的发散。 因出现大量的较高等生物以及物种多样性,于是,这一情形被形象地称为生命大爆发。

此中引出重要問題:最初的生物圈,是一點點兒進化,最終形成一個互相關聯的循環(如食物鏈);還是一開始就有個簡而全的循環,不斷演進。如果是進化,那麼一定有單一生物佔滿全球的時期,顯然這是錯誤的。如果是演化,那麼一開始的生物圈如何形成?現在這個現像有個詞,叫做「湧現」,而《老子》和《莊子》中早就描述了這個形成,叫做「生」。

如果是演化,進化論就是錯誤的,不同歷史時期湧現的生物圈,不存在「進化」的前後關係,而只與「生」那一刻的時間的地質條件有關。這樣形成的不同生物圈又發生耦合和不斷適應性地演進,隨適應而進化或退化,而非不斷向高級進化。也就是說,在湧現那一刻的循環關係,是個基礎,大局和規模已定。其餘只是在這個基礎上的小改動和精緻化,沒有「進」。所謂「進」,只是日益複雜造成的錯覺。而這個複雜,是不同湧現的耦合。另一個原因,是新的「湧現」,不知如何發生何時發生的「湧現」,不斷出現。

人類不進化,人類在面對挑戰時,不改變自身,而試圖用環境因素,使挑戰消失,而保持自身的慣性不變。那些認為人將進化為腦大身小的科幻,純屬虛幻。同理,社會也不存在進化論,只有努力保護對生存競爭中的弱者(如老人幼兒窮人)的社會,才是人的社會。

2.

半費之訟,也稱為師徒官司、法院悖論、普羅塔哥拉斯(Protagoras)悖論,是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戈拉與他的學生為了未付的一半學費所打的官司。

大意為,普羅塔哥拉斯收了一位有前途的學生,他叫歐緹勒士(Euathlus)。老師說:「我先只收你一半學費,剩下的學費等你畢業後的第一場官司幫人贏了之後再給我即可。」經過了普羅塔哥拉斯的幾年教學後,歐緹勒士畢業了,但是他並不打算在職場中給別人打官司,他想要去從政。普羅泰戈拉一看苗頭不對,那另一半學費是不是永遠拿不回來了,所以他決定起訴學徒歐緹勒士。

普羅泰戈拉先論道:如果我打贏官司,那按法庭判決,被告理應付我另一半學費。如果我打輸了官司,那按照合同,被告也應付我另一半學費。因而,無論這場官司是贏是輸,被告歐緹勒士都應付我另一半學費。

學徒歐緹勒士見老師打出這樣一張牌,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針對普羅泰戈拉的論辯提出了個相反的二難推理,推理如下:如果我打贏官司,那按法庭判決,被告我不應付你另一半學費。如果我打輸了官司,那按照合同,被告我不應付你另一半學費。因而,無論這場官司是贏是輸,我都不應該付給你我的另一半學費。

《老子》談:五,「天地不仁」2

楊道還 5/2/2024

《老子·五》: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三)文章本源,形立

「形立则章成」的意思很明白,心生的完整形象,落筆為文字就成文章。章字本是音十,音是歌句,十是個整數,又是終數,歌到了一個段落,就成一章。如前所讲,创作的道理和过程是类似的,音乐、诗歌、绘画、文章,甚至作人或科学研究也都是如此。

現代有人講唐詩,以為詩情畫意,寥寥幾筆,一首詩就如一幅山水畫。這樣講是不錯的,但講反了——詩人先有那個畫,即「象」,然後「妙手偶得之」,將其拈來置於紙上。

《千字文》據說是周興嗣一夜寫成。因為「形立则章成」,這是可能的。《千字文》就是一個人間世的畫卷,對世界先有個心中的鋪設,然後一一道來。把字勻著用,是周興嗣的文字技巧。但徒有技巧,沒那個心中的形象,也寫不成。周興嗣心中的那個完整人間世形象——器识,是他人難及的。

《易·繫辭》有:「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與器是相通的,中間的關鍵轉折點在於人去用,把「形而上」的「象」转为「形而下」的形。这里的「象」,指的是《老子·21》中的「忽兮恍兮,其中有象」的那个象。所謂「文以載道」,就是講,文章是個「器」。完整的「器」,疏而不漏,可以載「象」;大的「器」,載華岳振江海,大「象」在其中。独具慧眼的读者,从「形而下」的形,观照「形而上」的「象」,就实现了「文以載道」这一作用。

唐代裴行俭有名言:「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致远是上士的目标,能致远的士,需要有大器识:识如器一样周遍,不偏不漏,而至大无外。只有那些能识器的人才能识别出上士,如俗语「英雄识英雄」所言。现代人選擇人才,用各种指标手册按图索骥,按照各种小利小用像用卡尺般量化细选,所得一蟹不如一蟹,也不足为奇。这种情况古已有之,但古人还知道有「器识」、「周而不比」这类的教训,现在社会的人对此一无所知,不每下愈况,还能怎么样呢?!

《庄子》中讲过多次书本上的东西是糟粕(酿酒后留下的渣滓),那是批评只能读出「形而下」的形的那些人:这类人买椟还珠,却自以为得计。这类人从来数目众多。就如瞎子,即便摸遍大象,对「所由」也无全无半点儿理解。现代中国人读西方哲学,读出来了个逻辑和辩证,自以为得计的人,即属此类,在不理解上,又加一层盲目崇拜——隔靴搔痒地赞叹。而现代中国人读中国诸子也是如此,只是在不理解上,又加一层放肆轻慢而已——隔靴搔痒地批评。

好的文章因為「形而上」與「形而上」的無間聯繫,其「所以」,「所由」,和「所安」有如天然,才立得住,才實現了「形立则章成」。老子说:「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道生之,德蓄之」,然后有「心生而言立」,「物形之,势成之」然后有「形立则章成」。

(四)文章本源,整体和系統

以上的剖析,虽然将文章的由来分成了若干部分,但写文章却不能按照程序那样一步步来。即,写文章与按照流程制造商品不同,文章是个有机体,有像种子或婴儿的生成和成长,但无装配——当然这是指好的文章。很多书籍,列出一二三四,好像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就号称有系统。但系统是个整体,不是零件清单,即便最全的零件清单,也是无系统。

叔本华知道这个意思,他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序言中写道,读他的书,不是从头到尾就读完了,而是头尾呼应,要反复读、跳到中間讀、和挑讀。他所讲的,即是他的书有个系统,一个完整的形,一个完整的器;不是清单,也不是数学推导,而是个有机形体。例如一棟房子,沒有個從頭到尾看一遍的程序,能夠讓人走完一遍,就對房子有個完整印象。看房子,要里里外外地走幾遍,從這個門進入這個房間,再從哪個們進入同一房間,沒看明白,再找另外的門繞回來在看(挑讀),然後慢慢能在頭腦裡組合起來房子的佈局,能夠想像生活在裡面會是什麼樣。叔本华對讀他的書的人的建議就是如此。可以想见,叔本华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也是先有整体观,然后按照某一线索、若干线索缕叙,其間有重複反复,需讀者自己去里里外外地看,然後組成印象。

文章和书本中的形,即叙述的对象,可以比绘画更复杂和更抽象。文章作者心中的象和形,往往不是三维、多维,而是如上帝视角,无穷维而作者无处不在。这时,就有个对形(對象)缕叙时的手法、切入、和途径的選擇和品位的問題。这就如参观故宫,或者大观园,从哪里开始,经由哪里,又到哪里结束,才算是个完整的系統性的参观?除此之外,还有最佳、最美、最富系統觀的考虑和選擇。这是上面所讲「势成之」的部分。

同樣的一個故事,可以有多種寫法,如何寫,如何挑選寫法,能表現出作者的品位、匠心、和技巧。据说罗伯·路易斯·史蒂文生(代表作《金银岛》)年轻时出门,要带两本小册子,一本读,一本写。当他看到有趣的东西,就试图用他认为最佳的方式将其转成语言;当他读到精彩的文字,他就试图学习和应用。史蒂文生这样的日积月累,得到了他的文字功夫。当然,仅凭文字功夫是当不了文学家的,史蒂文生这个习惯,不是他的全部才能,只是技巧部分的才能。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精心构造的不是一个形象,而是一个世界,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红楼》的世界既完整丰富,層次蘊藉深邃,細節精巧细致,又被曹雪芹用极为优美的文字呈现了出来,这是《红楼梦》久盛不衰的原因。

近代有红学,试图揭开曹雪芹在《红楼梦》留下的种种谜题,各种《红楼》解层出不穷,時有令人茅塞頓開的發現。這是怎麼回事呢?曹雪芹在寫這本書的時候,特意地設計了這些謎題麼?他已經知道後人將從這些難以計數的眾多角度切入,而特意處處留下線索麼?不是這樣的。《莊子》裡有「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之語。《紅樓》即是這樣一個「萬人謀之」,曹雪芹即便絕頂聰明,也不可能為這萬人的各個角度都設想好,鋪下相應的線索。

這個《红楼》世界,如何能用文字最好地表現出來,是個絕大的難題。曹雪芹是個藝術巨匠,他極其高明地選擇了最有意義的那些細節,如詩人般,雖然是點綴的方式,卻精確地表現了整個《红楼》世界;又如繪畫,幾點水中,有萬里煙波。他的文字表現,顯然是極其成功的,使《红楼》世界渾然天成,正因如此,才有後人不管從這一角度看去,還是那一線索得來,皆有呼應,呼應不爽。紅學家解紅樓,解得好的,就類似於參觀故宮的種種不同路徑,任一個院落,雖然因為路線不同,從不同的門進去,觀感如新,但細節卻一絲無訛。橫看成嶺側成峰,不同的路徑,皆有美景或新的發現,這是很多人愛讀解《紅樓》的原因。可以想見,人們只要讀《紅樓》,就會有紅學,紅學沒個盡頭。

《莊子》書中,多寓言,這也是整體的一種。在作寓言時,作者所写,完全脱离他所設想的那个形,而是含攝抽取其「象」,然後將「象」寓在一個完全不同、獨自成一整體的形中。讀者從表面文字的形,得到意有所隨的那個「象」,然後再從其他種種事例中,看出來有著同樣的「象」(未必與作者想法完全相同),因而得到理解——寓言故事、「象」、和讀者所見的事例,一解全解,這才算是讀寓言的系統過程。

《老子》談:五,「天地不仁」1

楊道還 5/2/2024

《老子·五》: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一)《老子》體例、來歷

《老子》體例、來歷為何,歷來是個問題。這裡先羅列種種意見,然後一總駁之。

第一種觀點認為,《老子》就是格言集,章與章間缺乏聯繫,或者乾脆就沒有聯繫。這種意見又分為兩種,一種認為,既然是格言集,那麼老子就不是作者,甚至可能不是收集、編輯者;因而《老子》可能是集體創作,即由若干人參與編撰而成。另一種意見,以沈善增為代表,認為《道經》是對《德經》(從《老子·38》到《81》)的解釋,当然就只有一个作者。但因為《德經》是收集來的,那麼《道經》也就沒個線索,而只能是個集。

第二種觀點認為,《老子》是給統治階級,甚至只限於古帝王服务的。這就很奇怪了,古代的道家,比如說嚴君平,他一個擺攤賣掛的,為什麼每天閉門讀講老子,是有皇帝癮?想造反嗎?其實,这说明至少在內容上,《老子》不是只給統治階級讀的。

《老子》中講,「善為士者」(馬王堆《老子》甲和乙,德經第32章),又講,「上□□道,堇能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馬王堆《老子》乙,德經第3章)如果道只是對統治階級講的,这些士从哪听来?这说明,《老子》也不是只給統治階級講的,即便在老子的時代,聽眾群也有上中下三類士,來聽善為士的道理。1

現代研究《老子》的人,當他認為這是給統治階級講的,有统治之用,那么他讀此書的意義是什麼?何不去讀馬基雅維利《君主論》,還直接些。這類觀點將本來沒有的,強加在《老子》上。如「聖人之治……常使民無知無欲」(第3章),有人一讀,他的骨子裡自許統治階級的意識,或革命階級神經發動,立刻認為這是“愚民政策”。但《老子》這一句,是有上下文的呀,「絕聖棄智」如何講,老子又突然革命起來啦?

總而言之,這種統治階級論,完全是附會。

第三種觀點認為,《老子》是哲學論文,有一貫的線索,只是語焉不詳。這類觀點大致不差,但有誤時就會穿鑿硬套。

(二)文章本源,生心

那麼《老子》體例、來歷為何,這要從文章本源談起。

《文心雕龍·原道》有:「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虎豹……。云霞……,草木……。林籁……;泉石……。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

這段文字,指出了寫作中的兩個重要規律。一是,心生而言立,意為:心先於文章而生,言為心之聲2。二是,形立则章成,意為:如同作畫一樣,心中有個意象裡的形象,然後轉成文字和文章。

《莊子·天道》從欣賞文章開始,回溯文章的本源,說了同樣的意思:「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這段文字,可以簡單翻譯如下:「文章之所以可貴,在於其中的意象。意象像個影子,那個影子所屬的主人(心),是在語言可描述之外的。文章因為表面詞句美而得以流傳。雖然人們以詞句為珍貴,但我不那麼認為,因為他們珍視的不是真正可貴的。」莊子顯然認為,讀文章,要得到作者那個意象,從意象一窺作者心的妙用。

孔子也有類似的話。《論語·為政》記孔子言:「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應用於文章賞鑑,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看文章表面是什麼意思,(從整體上)觀看文中各部分間的聯繫線索和來源由來,再查看作者認為合適表達是什麽樣(的水平、品味、技巧等)。這樣,這篇文章就算讀懂了。「人焉廋哉」(人如何能隱匿呢),在這裡,不能照搬,只能說,可以管窺一下作者。但管窺畢竟是看到了真實的一點,而不是被表面文章迷惑了。看到「文明」,而不知「言之所以立」,不知出處,是吳敬梓在《儒林外史》裡反复指出的一種迷惑。

錢穆應用孔子這句話,講,讀詩要讀詩人的全集,然後可以讀懂一首詩。錢穆得了這一點,那一點,積累之多以至於有了整體的察,當然在他面前,「人焉廋哉」。李宗吾讀世,從對厚黑學根源考察所得,即厚黑史觀看去,說:「社會就成為透明體」。這也是「人焉廋哉」。

對於作者來說,懂得了孔子這句話,就會知道,想要隱匿自己的真正意思和水平,是不大可能的——要寫出好文章,下功夫、真功夫不可或缺。如,古人用字凝練,有時為了一字的穩便,反复推敲,這裡的原因就在於作者在尋求「所安」。「察其所安」,才能見到作者的真功夫。如「春風又綠江南岸」,南宋洪迈的《容斋续笔》,卷八《诗词改字》中说:「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日『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

寫文章的生心(此處雖然只討論文章,但原理適用於一切創作),或者是心自生,或者是命題作文。李宗吾說:「庄子寓言,是他胸中有一种见解,特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以写之,只求将胸中所见达出。至鲲鹏野马,果否有此物,渔父盗跖,是否有此人,皆非所问。胸中所见者,主人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皆寓舍也。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诗当如是,读庄子当如是,读厚黑学也当如是。」

南宋陸游《文章》詩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无疵瑕,岂复须人为。」陆游描述的是達到巧奪天工境界的文章。「妙手」實為「妙心」,運用之妙,在於一心。心生於不可道之恆道,或者「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那麼文章自然而然如同「新生」,同時具有「天成」而「新成」的意味。

有的作者稱生心為靈感。靈感之來不可預測,靈感之妙不可捉摸,這是由心的自由開放的特質決定的。「無所住而生其心」,隨緣感應,緣盡心息——外緣不可必,因而生心也不可預測和不可捉摸。3

至於命題作文,只要充分佔有資料,不難寫出。現在的AI,下筆動輒萬言,其實無心,只是編排文字,談不上作文章。以這個標準看,現在文字雖多,文章卻難講比古代多,真正文章的流傳卻實際上難得多。所以現代人讀的多是走馬燈般的短效文字,而鮮能讀到傳世的文章。

注:

1.

當然,有人認為,士都是小貴族,即統治階級中的破落戶。這是一種非黑即白的階級論,罔顧事實。這種觀點近代有顧頡剛提出,余英時對此有分析和批評,見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余英時認為,到了孔子時代前後,士與庶人已經難分了。按照考證,大概每個庶人的祖上都有點兒來頭,不管這一代是城市貧民(如顏回)、農民(如曾參)、商人(如蘇秦),還是別的職業。

至於像五羖大夫百里奚那樣,遠祖貴族,自己是平民到貴族到奴隸,又到貴族,如何歸類他。其實很簡單,百里奚屬於士階層。士階層是獨立存在的階層,有著自身的規則。孔子的弟子,不按照官職或統治地位論高低,而以道行分高下。

其他社會階層,像千層糕那樣,按照貴族、社會地位、經濟從上到下分佈。但士階層卻是直立的,像樓房裡的電梯,士的來源,從高到下哪個階層都有。士志於道,「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孟子·盡心上》)——一個人因這些成為一個士,不論出身。

士對貴族、社會地位、經濟不屑一顧,這是士階層的一個特徵。如《論語·里仁》有:「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中山公子魏牟,裂地封王,但《莊子》、《荀子》、《列子》中,只以他是個士,對他的王位不屑一顧。可以想見,當時有封地的公子很多,但只有魏牟作為士,才在歷史中有了一席之地。後世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至今仍為很多中國人津津樂道,嚮往景從。

反面的例子,有蘇秦之嫂:「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這是典型的小人之見。

《老子》中的上中下三種士,顯然不是按照貴族、社會地位、經濟分類的,而是按照「士志於道」而分上下。以貴族與否的小人之心求之,不亦遠乎?!

2.

言為心聲的言,有言論自由。言為心聲,有人的個性和自由在裡面。言論自由,不是保護任意說話,而是因為人心的自由不得侵犯、人心也不可控:因人心也不可控而允許;因人心的自由不得侵犯而保障。

《莊子·在宥》有:老聃曰:「汝慎無攖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強。廉劌彫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係者,其唯人心乎!」

這句話,不知是不是老子講的。但大意很簡單,人心比上更上,比下更下,比柔更柔,比剛更剛,比鋒利更鋒利,比銳利更銳利,比火熱,比冰寒;快,瞬間遊遍宇宙,靜,比死水靜,動,搖撼動天。試問,如何囚系。人心能達到這個地步,或者說達到這個地步的人心,本來自由。所謂言論自由,只是隨順而保障這一人性最珍貴的特性和性質而已。

言而無心,只是堆砌、造作、模仿。言而無心,就沒有責任。客觀無心的言,因為沒有責任,也就沒有言論自由。因為這時所講的言,既要受客觀規律的規範,也受社會法律、風俗、以及一般性的善惡、邏輯對錯的限制。對於科學定律來說,越沒有自由越好,越是硬科學。又如學生作作業,越嚴格客觀、正確、可靠的答案,也就意味著越嚴格地沒有自由。政治正確即是如此,以正確換自由。自由價更高麼?!

刻意去客觀無心,美其名曰可靠,實際上卻起到推卸責任的作用。有的人拿著客觀,以言者無罪為理由,胡說八道。有的文章以「讓數據/事實說話……」為題,這種文章沒有責任,也就不能給它任何自由,而必須指出其漏洞,漏洞一定有。

又如,所謂科學上犯的錯誤,沒有人擔責,也無法追責。眼前的例子,人工智能公司發布警告說,人工智能可能會引發大危機,呼籲立法。不知有幾個人察覺這裡的詭異:危機的始作俑者,沒有責任,沒有自身危機而得利,但危機的承受著卻要同時負擔危害和責任。

3.

《大戴禮記·子張問入官》有:「故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老子·20》也說:「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若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那麼察是好還是不好?這個問題,老子在第四章有個回答,「和其光,同其塵」。至道不可察——「至察」或「察察」,見其繳,不見其妙,所以察不是恆道。那麼當如何察?這就如庖丁解牛。察是目無全牛,然而「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如學與道,可道之道與恆道,為與無不為。

對直覺、靈感等過程的解釋,詳見《傳統文化與個人修養》,楊道還。

小鱼儿

杨道还 4/20/2024

 鱼爸爸带着小鱼儿回家。鱼爸爸问小鱼儿:“今天学到了什么?”

小鱼儿很兴奋,说:“老鱼讲,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钓鱼……。” 鱼爸爸不悦,心想:“这些蠢鱼一天都讲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钓鱼这么血腥的事,适合给未成年讲吗?”但仍然和颜悦色地问:“然后呢?”

小鱼儿说:“老鱼讲,那个人钓鱼,绳上没有钩,钩上没有饵,还离开水面三尺,只有那些最厉害的鱼跳起来去咬……然后它就成了龙。”鱼爸爸不悦,心想:“一天天竟讲这些怪力乱神。不理性,适合给未成年讲吗?”但仍然和颜悦色地问:“然后呢?”

小鱼儿说:“老鱼讲,后来那个人不见了。但有条大河,有个龙门瀑布,只有那些最厉害的鱼去跳,据说能跳上瀑布的鱼……就变成金色的了,头上还有一个漂亮的红点儿。”鱼爸爸不悦,心想:“一天天竟讲这些鱼上鱼。不平等,适合给未成年讲吗?”但仍然和颜悦色地问:“然后呢?”

小鱼儿说:“老鱼讲,后来有条厉害的鱼,他能跳,但不要跳起来去咬,他说他就喜欢自由自在地游山玩水,……大家都不理他,不知道闲游到哪里去了。”鱼爸爸不悦,心想:“一天天竟讲这些躺平。不正能量,适合给未成年讲吗?”但仍然和颜悦色地问:“哈,今天你听到好多有趣的故事呀。这些都是故事,实际上没有鱼是这样的,大家都是平等的,讲求理性生活,努力使水族更美好。”

小鱼儿说:“但是那些都很无聊呀。”鱼爸爸说:“这才是生活,像爸爸这样金色的,头戴红点儿的鱼,都是这样的。”

小鱼儿说:“你们的金色和红点,是跳真正的瀑布吗?还是鱼儿互相画上去的?”鱼爸爸不悦,心想:“一天天竟讲这些混话。把未成年都教坏了!”但仍然和颜悦色地说:“鱼造瀑布也是瀑布呀,不是每条鱼都能跳过去的。你跳过去,才有得画呀。”

小鱼儿说:“这太难。我的尾巴没有力。”鱼爸爸不悦,板着脸说:“要自信。回家赶快吃饭。你晚上还有跳水和理论课。上了这些课,就是尾巴没有力,也比平常的鱼更会扭。你没看咱家邻居泥鳅,上课从早到晚,目的就是成功的‘鱼生’。你不想被落下,对吧。爸爸妈妈要求不高,跳到那个什么藤大瀑布之一,就行了。”

《老子》談:四,「似萬物之宗」2

楊道還 4/30/2024

《老子·四》: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一)體用

淵兮似萬物之宗,是對道體的一個描述,即道本來的樣子是淵深不可測的樣子。但前面講過,可道非恆道,那麼為什麼道還可以描述,可以「道」呢?這是因為,道除了體,還有用,可以從用上講。從用回溯,道體可以描述,道的名可以「強為之名」,道之實卻「不可至詰」。這種思維以用為根本,與西方人以客觀的實為根本是完全不同的。然而西方的實,如「物自體」實際上不可知,因而「以客觀的實為根本」,先有實有體再推理到用,只是一種幻象,西學也要用實證、效驗而「反」推——以正為反。

一個物,有名實體用。名,即物的名字。實,即物的本來樣子,如康德所講的「物自體」,又如物理學講測不准原理時,還沒有被觀或測的物。體,即是名和實在人頭腦中的結合體。這個體已經不再是「物」,而是「器」,是人的思維和行為用來容納這個物的器皿。器在每個人的理解中,都不可能完全相同,因而「客觀」只限於物之實,而實不可得,不可知而測不准。用,則是這個器,如何用,被用來做什麼,有什麼結果。

用比喻來說,比如一匹馬。在沒有人曾經見過任何馬之前,馬的「實」存在,但沒有「名」字。當人發現了馬這種動物,就為其取了個名字。這樣人在思考和與他人交流時,就有個專用的把柄(handle),以便將馬與其它區分開來。

馬這個名,因而有兩重含義,一重指向馬的實,另一重指向馬的體。當一個人面對馬的時候,用的是前一重含義;當人們交談時,用的是後一重含義;當一個人思考時,這兩重含義交疊。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論題,即是在這兩重含義間得到辯論空間1。

指向馬之實的是名,是物名;指向馬的體的稱為「馬之德」,是器名。這裡的「德」是德的本意。這個題目較大,需留在后文說明。如上所講,體是器,如同人用來「提起」馬的儀器或機器,甚至僅僅是工具,但這個儀器是語言中的。通過這個器名,馬的概念擺脫了動物的限制,木雕陶器的馬,也可以歸併到馬的器名中。無中生有的馬,如飛馬、龍馬、天馬等等,以及人們未來或可想像到、發明的馬,也可以得以產生,並借用馬的名。這些種種,稱為馬之用。

所以當人們用「馬」字的時候,可以抽取上述名實體用的任一部分,尤其在文學、哲學中。那些認為概念精確的自以為是人,不能善用馬,也就沒法乘之到詩與遠方。

(二)萬物之宗,第一因

淵兮似萬物之宗一句裡,萬物之宗即是道的一個用,道有萬物發生的作用。這句話不同於「道為萬物之宗」。是祖宗之意。人能追溯到第一代的祖宗,那麼第一代的祖宗,他的祖宗又是誰?萬物也是如此,按照邏輯學,一切都可以追溯到「第一因」,那個最早最先的大前提。這個大前提前面,沒有前提了,才稱為「第一」。也就是說,「第一因」是不符合邏輯的,沒有三段論。這樣的邏輯學,不能自圓其說,在根子上就不能站穩。所以任何邏輯推理,只能是一種斷章取義,片段正確。邏輯學,以至於辯證法中,詭辯叢生的根本原因就在於此。很多人傾心於「悖論」,實際上,「悖論」的製造者,像芝諾,實在是在指出邏輯的無能。

「第一因」之前,有什麼?宇宙大爆炸的奇點之前是什麼?幾乎每個民族都意識到,這裡如果有一個更先者,那麼所有問題都一股腦解決了,這就是神的來源——這是個方便的解釋。

但老子提出了另一個可能,即是「道」。道不需要有更先者——「道法自然」,道所遵循的法則只是道本身。神也是自我定義的,但神沒有法則,萬能,能者能,不能者也能。神是超驗的,不需效驗。憑著效驗而信神,與物理學家做實驗一樣,不是信而仰,而是俯而或從。但老子的「道」,卻要有效驗,可驗,然而超出經驗(可道)。換言之,當一個人超越自己時,最容易察覺道的存在。

「道」與「神」之間,不存在衝突或違和。「道」不需要有「神」的假設在先,有「神」的假設在先,也無妨。正如第一章的「眾妙之門」的比喻,老子並沒有說門的另一邊是什麼。只是「眾妙」由此發生,而此一「門」可以獨立存在,所以提出來討論。所以《老子想爾注》講到門的另一邊,神道設教。

(三)萬物發生

很顯然,萬物之祖不同於萬物,萬物之祖「無待」,萬物「有待」,即萬物來自於發生,而不是「龍生龍,鳳生鳳」那種生。「第一因」的那個大前提,也不同於其他大前提,而是另外的東西。這個萬物發生的過程,可以用個比喻來想像。

李宗吾曾經用「固囊」比喻大腦。他說,人的思想從人腦裡湧現,就如同在一個口袋裡取出來各種各樣的東西一樣。不管取出來多少,大腦還是原來的硬腦殼,沒有變,所以是一個 「固」口袋。

人想要有前所未有的原創、新思想、新主意,從大腦中不斷發出,就必須遵循道,虛其心,道沖。然後才會有靈感,導致嶄新主意的產生。生而不有地保持道沖,然後,嶄新主意源源不斷,即或不盈。之所以說靈感,是因為嶄新主意往往不期而至,無法控制。,即是指,生然後據而有之,就再無嶄新主意的產生。

人的大腦能產生種種新主意,這些主意都只是大腦之用。大腦的體與這些主意是完全不同類的東西。道與萬物發生的關係,與此類似:萬物發生都只是道之用,道與萬物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可以勉強說,道是萬物之母,但這個母,如「龍生九子,各個不同」的意思,並不與九子的任一個是相同的。所以「」(類似於)萬物之宗,而不「等同於」萬物的祖宗。

有人可能會講,人腦中產生的東西,都是物理化學生物過程控制的,是被決定的。這種觀點的危險在於,它將導致最惡的人與最善的人沒有差別,美與醜也沒有差別,法律秩序等也都是不必要的。這顯然是脫離現實的,置實和效驗於不顧。《老子》又稱《道德經》,道無善無惡,德卻是有善惡的,惡德「不道早已」,不得善終。《德經》的重要性,就在於此,《道德經》不能簡化為只是講道的經。「尊道」和「貴德」兩者不可或缺。

有人認為,人腦中產生的東西,都是教育的結果,如「孩子的大腦是一張白紙」。這種觀點是錯誤的。這種觀點實際上等同於「洗腦萬能」,否認了人的自由意志,即人不能控制自己,需要被「真理教育」控制。這種認為自己不能自主的人,他自認他的大腦只是知識的拷貝,只有機械性的運行。這種人類似於人工智能,而差得遠,因而他們行將被人工智能取代和控制,顯然關心人工智能之奴的觀點是無意義的。

《老子》一書,是為「上士」寫的。如果下士也能輕易讀懂,這本書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因此能讀懂《老子》的人,總是少數人。因為是對上士講,所以那些原創而嶄新主意是重要的。而人的絕大多數的主意,數量遠比原創巨大,只是在重複、平庸、和錯誤的層次,這類東西,不在老子討論之內。

基於20/80定律,大數據中只有少量的數據是有意義而重要的,其餘只是贅餘:累贅和多餘。基於大數據的人工智能因此至多只能達到中士,遠非上士。人工智能之奴,因此不足與論。當人工智能能夠篩選數據,真正地像上士一樣思考時,可以預見,它也會犯上士可能犯的所有錯誤。但人工智能沒有良知,知錯;沒有良能,改錯,因而人工智能的未來充其量只是中士,而平庸。

《老子》因此只對上士有重要意義。如老子所講,「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這是道家師擇徒的原因,道不輕傳。作為對比,儒家「有來學,無往教」,但來者卻是「有教無類」。佛家則普度眾生,不來也教,即便反戒律者如屠兒,也要叫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三家,接引不同,上中下三士,因而皆可有得。但接引不同處,不可不辨。

《論語·雍也》有:「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此章前篇提及「客觀」,即類似於「知之者」;前引拉丁諺語,即類似於「好之者」;上士則如「乐之者」。然而老子對上士的期待,卻是「得之者」和「行之而成者」。

研究《老子》有學術和奉行兩種,後者「奉行而校驗」,決定了一個人對道的認識程度。用比喻來講,學術如經濟學家,奉行如成功企業家,這些人誰更懂經濟?那個懂經濟學的成功企業家最懂,其次是不懂經濟學的成功企業家,再其次才是經濟學家。我認為,老子對上士的期待,是懂經濟學的成功企業家,而「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的現代的懂經濟學的成功企業家。

(四)湛兮似或存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一句,有多種解釋。但此一句處於淵兮湛兮之間,應該是對兩者的解釋。挫其銳,意為「折斷沒有銳芒」,這與下文中「搏之不得」意義類似。紛是束結的意思。解其紛,意為「解散沒有束結」,同樣也是「搏之不得」,即玄,不能很容易地察覺、探知。像那樣深,卻,清澈透明。和其光,混同在光中不可分辨,如湛藍的天空,其藍存在與何處?同其塵,混合在極微的塵中,「不可至诘」。淵兮湛兮就是這個樣子的,無大不外,無微不至,然而難以分辨分別,這一章多用或、似、似或、象等不確定語氣。

這樣的湛兮的道,難以分辨,「不可至诘」,因而似或存——在那裡,卻好像不在那裡。

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2這一句很直接,就是講,道無待與先於道或者外與道的任何東西,道只「道法自然」。的本意,是花蒂之形。象帝之先,意為,生發萬物而為祖先,但又不等同,如上文所講。或者,就是道如同存在於天帝之前。如前所講,在這裡作一判斷,到底誰決定誰,是不必要的別生枝節。

注:

1.

長久以來,對「白馬非馬」有多種解釋。知識淺陋者認為「白馬非馬」是詭辯,這種觀點不值一駁。馮友蘭用形式邏輯解釋說,概念有內涵和外延,馬概念的內涵是馬的特徵,外延是具有所有馬的特徵(內涵)的動物。形式邏輯的一個規律,就是當內涵增加時,外延會減小。比如說母馬的概念,加上了「母」的內涵和約束,外延減少了一半。這樣白馬的概念,因為加了「白」的內涵和約束,外延就大大減少。因為白馬在野外難以生存,只能是人工飼養的,因而比別的馬,數目少而名貴得多。這就如講「鑽石非石」一樣,說鑽石是石頭,比說鑽石不是石頭,更讓人難以接受。公孫龍可能特地挑了白馬,使他的論點具有某種可接受性。

現代有類名和集合論的解釋,兩者是類似的。集合論認為,馬是集合的名字,這個集合有很多元素,如黑馬,白馬,虹馬等等。因而集合名不同於元素名。這個觀點需要一點兒數學基礎,才能有意義,因而社會意義不大。

馮友蘭將內涵和外延,套到了「道」上,講,因為道無所不包,無窮大,所以內涵無窮小。沒有內涵,當然就不可道。這裡他犯了一個錯誤,沒有理解道生的作用,道「動而愈出」,外延在不斷增加,內涵卻無改變。所以馮友蘭討論的是他以為的道,不是老子講的道。這個錯誤類似與誤以為「第一因」是符合形式邏輯的,詳見正文。實際上,無窮大即是個不符合形式邏輯的,無窮大A加無窮大B,既不同於無窮大A,也等同於無窮大A。

2.

沈善增《還吾老子》有:

《庄子·在宥》中说:“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不仅尧、舜只能算“上仁”、“上义”之辈,连黄帝也够不上称“德”君,故《老子》曰:“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把德政直归到五帝之前的三皇时代。

又《莊子·徐無鬼》有:卷婁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悅之,故三徙成都,至鄧之虛而十有萬家。堯聞舜之賢,舉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來之澤。舜舉乎童土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卷婁者也。

《老子》談:四,「道冲」1

楊道還 4/35/2024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前面三章,老子講了很多令熱血沸騰的有誌之士喪氣的話。《老子·一》否定了教條式的真理的存在。用現代人的話講,「以觀其徼」就是以觀察來驗證「真」。「恆道」不可得而有之,意味著「真實」可以得到,但「真理」卻不可得。現代人講,「真理是不斷發展的」。真理的不斷發展,不僅僅是添磚加瓦,原來的真理總是保持不變;而是發現原來的真理里有着自相矛盾或與事實有衝突,或者今是昨非,或者無中生有,真理因此而得到發展。

西方的種種主義,都是一旦有了個「可道」的道理,就要疊床架屋地推衍到極限,將「可道」一直外推到不中用,崩盤為止。西方哲學的所謂「批判的批判」式的發展,或者「結」構和「解」構,都是最先的「真理」基礎不牢靠,疊床架屋到了後來,成為空中樓閣,崩潰,然後才有發展。

現在的很多國人,崇拜這個那個西方哲學家、主義,無不是盲人騎瞎馬,在「夜半臨深池」之前的得意洋洋。西方有哲學家講:「唯理解,才批判」。這是對的,合乎第一章所講:唯理解「可道」,才知其為「非恆道」。但是現代國人對《老子》,《論語》,以至於整個國學的批判,卻不屬此類,而是無知狂妄。

有意與西方哲學的人,至少應該先讀懂《批評的西方哲學史》1,然後才能理解上兩段的意思。这本书用現代眼光,對哲學史上的種種意見加以批評,指出其中的缺陷和漏洞。

有意與中國國學的人,至少應該先融匯貫通《中國哲學史新編》2,即不採用作者的視角和評論,而匯通其中所有的材料。馮友蘭的這本書搜羅了從先秦到清代的很多重要著述,從材料上講,頗為豐富,線索井然。有了這些材料和線索,為進一步去讀原著,提供了很大方便。但馮友蘭根據唯物主義和辯證法所作的評論,則不可為據。

有了這兩本書基礎,才有資格談哲學或國學。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這樣就能讀懂《老子》。在校驗中,還有「先驗」的或可驗和不可驗兩種。這兩種超出了經驗和先驗,只屬於有緣人。但有緣人可以是任何人,那叩門的,必有回應。

現代人往往以為,治學當用“客觀精神”。這本來也不錯,但這只是必要條件之一。拉丁文諺語有:Res in tantum inteligitur, in quantum amatur。大意是,理解多少在于,置於多少爱之下。但這也只是必要條件之一。充分條件在於,“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這就如人看顏色,需要眼睛;見道,則需有「巨眼」之人:「巨眼」識道,道則無所不在——不是道遠人而人不能識,而是人無「巨眼」,視道若無睹。

《老子·二》否定了教條式的善和美。但這裡否定的方法不同,老子承認有善和美,但認為善和美,不僅不恒,而且與其相反面,常常互相轉換。這是由善和美的性質決定的。教條式的善,未必一定是惡,但偽;教條式的美,未必一定是醜,但俗。識破美醜之轉機,破俗;識破善惡的轉機,去偽。破俗滌外,去偽洗心,人才得到本身天然的情和性,即真。

沒有教條,如何行事?破除了真善美的教條、小知、小覺等,老子才引出了「無不治」的辦法:「無為」。「無為」是超越教條和經驗的為。這樣的為才是人自己的我行我素,不是被外物驅動下的為。這樣的為,因為人有本來的情和性,情和性按照本應的規則伸展,與物無尤,兩不相傷,當然也就沒有窮盡。這就像庖丁解牛的刀一樣,十九年仍然如新發於硎。這樣的我行我素,行之而成,有了效驗,也就知道了道的存在。

道行之而成,在行的時候,行若無物,是無為,即道衝;在成的時候,卻有效驗,是無不為,即而用之或不盈——事情本應如此發生,也就如此發生,怎麼會有窮盡呢?這與「小人窮,斯濫矣」的胡作非為,或者《莊子·胼拇》3描述的異化的為,或者《馬蹄》4描述的「智者」顧頭不顧腳的為(第三章),是完全不同的。

注:

1.《批評的西方哲學史》,D.J.奧康諾,洪漢鼎,2005年,東方出版社。(A Critical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D.J. O’Connor (Editor), 1985.)

2.《中國哲學史新編》,馮友蘭,1980年,人民出版社。

3.《莊子·胼拇》有:

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

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

4. 《莊子·馬蹄》有: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飢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鞭筴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

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故馬之知而態至盜者,伯樂之罪也。

百果园

杨道还 4/15/2024

有个普通人家,屋后有一片园子,园子里有各种奇花异木,有时拿果子与人分享,美味特异,常常令人惊异。

主人整天在园子里消磨时光,除了偶然外出,别人很少能见到他。跟他搭话时,他也很木讷,不知道如何与人闲聊。只有当你问到如何种花种树时,他才变得滔滔不绝。但他所讲的各种奇花异木的名字和伺弄的方法,别人往往不知所云,所以说着说着,他也就知趣地沉默了。

有个远方的朋友,喜欢花木,也知道他的怪癖,到他家做客时,就详细问了花园的由来。据主人讲,也没什么。他自幼喜欢花木,到处去搜求奇花异木种子,有时只是一段根;收来后,就埋在后院。他通常不知种法,只知道囫囵个地种下去,所以,有的种子很快发芽,也有的过了很多年才发芽。但它们长出来,主人就还记得种的是什么。没发芽的,他也总有个期待。

花木苗长了出来,他也不知道如何伺弄,一切靠天,顺其自然。当然,有时他也会除除草,剪枯枝,还清理小径,以便能走近前观察每一颗苗。

不知从哪一年起,花木纸条开始纵横交错,互相间错落有致地互相掩蔽和支撑,把后院变成了花园模样。花木这时也开始开花和结果。醒悟到这一点时,他很惊奇,也很迷茫,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花木好像都是头一次见到。然而,他知道那些花木还是原来的花木,只是一切都与以前不一样了,他有了个独特的,甚至不同寻常的花园。

不知是原来种子就好,还是花木间有着互相影响,还是阳光土壤雨水适宜,还是只是他以前没见过,他觉得园子的花果,与他以前见过、闻过、尝过的,都不同。而且每年都不同。

种子的原因当然有,他费心寻找、精心挑选的那些种子,有的土生土长,有的来自远方,甚至异域,有的种子来自古老或偶然的收藏。花木间的影响,应该也有,分享和争夺天空和土壤是一端,花间的蜂蝶飞来飞去,将花粉汁液到处散落是一端,他有时似乎听到花木间的低语,也有时梦到它们聚在一起闲谈,但这些是不经之谈的一端。阳光雨水适宜的原因,也是有的,毕竟他自己没有花那么多的时间去照料,而是付之于天。

讲完,他又去后院摘了些花果,与朋友共享。朋友说,大概不是他以前没见过,园子的花果,确实与自己以前见过、闻过、尝过的,都不同,而且与去年也不同。

朋友问他,还去寻找种子否。他说,还去的,只是以前只听说哪里有好种子,现在还要看看人家花园;以前不知道什么种子好,现在挑剔了,所以花园里新种子不如以前多。但他比以前更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就总有发现和惊喜的时刻。他又补充说,虽然如此,他挑选种子的方法,未必是对的——花园虽是他建的,但并不出于他的知识和设计,而主要是天工,他采拮到的,比付出的多得多,无法相比。

挑选种子的方法,他也说不清,多出于他从自己花园得出来的比较,而熟悉他的花园的人很少,意义也就不大。有时,他的挑选只是出于一种感觉和直觉,他也说不出来。所以善恶最终的裁判,唯有时间。他说,他唯一能确知的是,到了时候,就会有花果成熟,而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珍味。

朋友有些疲倦了,问他,除了花园,他平常还干些什么。他说,读书。

文与化

杨道还 4/3/2024

什么是文化,谈起来很困难:人人皆知,却没有人能说清楚。有感而发,遂有这篇小文。

(一)思维上的考虑

现代一般认为,人的认识,来自于学习过程,从思辨一步步达到认识,即从理到解的理解。但《庄子》中的一个寓言讲,认识还可能是:“神先得之”,到思辨时,又糊涂了。这种悟觉先行,然后慢慢验证,属于解到理的理解。悟觉先行,得到的理解未必对,未必牢靠,类似于“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但通过这个过程得到的真正理解,往往比逻辑证明更深刻,更难忘怀。

实际中的认识,这两个过程都有,只是重心不同。佛家寓言说看花,远看是什么花,近看是什么花,然后知道了是什么花——这是前一个过程;知道那一刻却是恍然,然后寻找,如果认得对的话,那么花底下一定是什么什么样的,然后得到验证——这是后一过程。像“学而时习之”,就有重心在后者的意思。现在有很多人相信“真理越辩越明”,这属于从前一过程认识推出的产物。教堂里作见证,或者使人有所悟,这属于后一过程的方法。像文化这类的题目,辩不明,见证却或可能使人有所得。现实中的“真理”辩者往往是自觉手执真理大棒,不属于以上两类。

悟觉先行更普遍和实际。从理到解的理解,需要先定义,如同把对象放在解剖台上,实验室里,然后用工具、按步骤,去炮制它。这很理想,有如在课堂,不需任何假设。但认为所有事物都可以照此办理,却属于幻想。对于开放性、活生生的问题,不能把对象放在实验室,甚至不能把对象放在思维实验室里的那些问题,只能悟觉先行。蚂蚁看大象如此,小处也是如此。最简单而普遍的一个例子,就是爱情。柏杨写杂文,嘲笑说,门当户对,男才女貌,明媒正娶,签字画押,条件一堆,也不能推出爱情。但你感知那个气氛,有时能通过当事人的一个小举动,确信无疑。文化也类似,往往见于端倪,一见即难忘。当然,也得当事人有那“一眼”才行,否则只会熟视无睹。

古希腊人说:“人一次也不能踏入一条河流。”这句话是在讲,严格定义在现实中很难实现。按照忒修斯之船悖论,概念不可能与实物相符。如黄河,上下千里,瞬息万变,此一刻与下一刻,绝无重复,无法从严格定义达到“黄河是什么”。然而黄河却是一眼见到,就错不了。文化与此类似,见到了的,都知道这一定是,但讲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此外,文化的细节多到无法尽述,甚至时而相反,互相抵牾。所以我认为,对“文化是什么”的理解,只能从悟觉先行来。然后文化又是此类问题中最复杂的之一,连验证也不可行,对于各种说法儿,只能建立个信用系统,慢慢积累信用分数,然后信道弥笃。

不去定义,是不是只能得到胡说八道?未必。美国实用主义哲学认为“黄油是软的”与“刀能切开黄油”,是等同的,同样可以认识什么是软。而当不能得到一个统一的硬度标准、不可公度时,硬去套,却是的的确确的胡说八道。

(悟觉先行是一整套方法,在现代美国已经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将高级点儿的悟觉先行,称为Master Mode,并且在心理学实验中有散乱但确实的验证。但是很遗憾,Master Mode的建立,是西方传统里缺乏的,也与西方哲学和科学不属于同一套思维。因而在我读过的一本书(2010年之后的新书)的推荐中,在超过20个推荐里,只有一个人意识到了作者触及/达到了Master Mode的思维。

我在第二本拙著里,将国学这套方法,称为象思维。Master Mode没有中西之分,但达到Master Mode的途径,在中西有“有意识”和“偶然而天然”之分。中国古人重视教育,是为了“有意识”建立Master Mode;西方人崇尚自由,“不”重视教育,是要尽“偶然而天然”的机遇。现代中国人重视教育,但所学目的与古人不一样,又没有学会美国人的“不”重视教育,可谓误人子弟。

广义上讲,无论文化还是任何其他东西,没有Master Mode,就只能雾里看花。解人难得的原因是没有那个思维,也就没有路,也就不能达到那个顶点。广义上讲,一切事物,都是可传不可受,只被“受”的那人的悟觉能力所决定。Master之所以成为Master,是mind of Master Mode 决定的,不可复制。非常遗憾,现代国人(新文化运动后)所谓的“教育”,是毒杀悟性的,因而文化变为荒漠,不可避免。)

(二)人文化成

我认同的对文化的解释,是“人文化成”。文即纹理。人文即人独特的、人本的纹理。化即是不同于自然人的变化,这种变化甚至可能是反自然的。成即是这种变化发生和完成的程度。

社会者,庞然大物也,其文化纹理如《易》所讲,有虎变、豹变、革面等各种变、化、甚至幻化。

文明化物,文化化人。文化作用于人。文化有多层次,内核在于个人,在个人之外,又有家庭、乡、国、天下层次。各个层次中又有城市、乡镇、山林、和江湖文化的共存。不能混为一谈。如美国城市文化开放,铁锈带的乡镇却传统。又如《红楼梦》的贾府,有贾政王熙凤,有大观园,有妙玉,也有焦大,才成一个社会。这些种种文化都是一个社会的纹理,对一个个人时时在潜移默化。

那么纹理从何而来?玛格丽特·米德在《文化模式》一书前的序言中,说:“(本尼迪克认为)一种文化,无论它多么微小,多么原始,或多么巨大,多么复杂,人们都可以认为,它是从人类潜能巨大的弧圈中选择了某些特征,并以比任何个人毕生能做的一切更强大的力量给予了精心构建。”(露丝·本尼迪克《文化模式》何锡章,黄欢译,北京:京华出版社,2000.10。这个序言写于1958年。)

米德的这段话,有好几处值得注意。她显然认为,不管哪个民族,莫不有化,化很强大。她也用“人类潜能巨大的弧圈”暗示了不同文化的不可公度性,因为有未知未明的“潜能“在那里。所谓不可公度性就是没有一个民族的文化能力样样都发达,都标准,可以作为一把标准尺子,用来度量其他文化。换言之,她反对文化铁床匪。文化在整体上不可公度,不意味着,不同文化的某一特性不可比较。在某一特性上的公,是存在的,因为“潜能”属于整个人类的性质。但这个公,不是什么优劣标准,而是在趋向善和美上有先后之别。

“潜能”意味着存在人尚且不知的能力,以及已知能力潜在的强大生命力。所以这种所谓的公的比较,是有局限的,带有时效性质的。因为“潜能”,落后可以变为先进,如后发优势。固步自封却一定导致落后。

米德讲的”潜能”,因其未知而是开放的。开放意味着某种自由性。文化的自由性,表现在,文化不完全被某个时代的社会和物质决定,文化的存在方式是演进而常新,没有任何社会可以一成不变。难看如疮疤不会一成不变,美好纹理也不会一成不变。就像人的生活,即便起居一成不变,也不会年年雷同。有些半通不通的国人,认为应该按照严格科学和逻辑来生活。但能说清,算明白的不是生活。如电影《黑客帝国》。

想象力和创造性是一个文化得以演进的最重要的部分。有人可能以为这是两个大词,但这两词其实可以很平常,就像小孩子的想象力和创造性不同于发明家,却是文化、生活乐趣的来源。想象力和创造性不来自于学问,而在于get a life。

那些以往积淀下来的社会文化纹理,即成为文化传统。自由和创造性,暗示着“无中生有”的可能。文化传统既束缚“无中生有”的新文化,也是新文化生成的温床。认为传统只有束缚作用,只有破除传统,才能有新东西的产生,是偏狭的,新东西必须先“重新发明新轮子“吗?余英时因此讲,现代化是传统的现代化。

近现代的很多人,以为批判传统文化,即是进步。这是愚昧的。用比喻来说,传统文化就像一块巨石(“以比任何个人毕生能做的一切更强大的力量给予了精心构建”),有人膜拜,有人跳上去践踏。这两种人不能对巨石有所改变,也不能离开巨石,跟自由和创造性没有丝毫关系。无论“烧掉大宅子”,还是“拿来主义”,都是臆想,跟自由和创造性无缘;没有任何文化能从中产生,只有毫无意义的虚耗。任何文化都有根深蒂固的历史渊源和现实清浊,无法烧掉,也无法拿来,更无法从“运动“得来。

很多人信服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这句话不适用于物质与文化关系,也不适用于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如奴隶制,在这个基础上,有古埃及的法老巫王合一,有希腊的民主制,也有斯巴达的军国主义。浅显一点儿的例子是迪斯尼的出现。迪斯尼先画兔,却成就于鼠,哪有决定呢?因而说,文化有不被决定,离脱而自由飞翔的部分。

(三)文化的性和情

文化固然有层次,但如毛附皮,不附物质,而附人性。不附物质是指,不是物质越发达,也就也有文化,否则暴发户最有文化。民风质朴,文化虽少而可观;文化宏大丰美,则需要汲古得修绠,开怀畅远襟的积累和气局。

钱穆讲:“言性,乃见人心有其数千年以上之共通一贯性。言情,乃见人心有其相互间光大之感通性。”这是对人本的一个历史纵向和现实横向的描述性说明。每个人都有性和情,文化即是社会里人的性和情共同的表现,从一个社会文化可以追溯到社会里的人的性和情。钱穆此言,将个人与人类各层次贯穿和联系起来,即指出有个从个人到人类之道。

文化的纹理,通则善,光大则美。“一贯性”和“感通性”都有的“我”,与社会不合时宜,那出了毛病的是社会,不是个人。所以按照书本的善、美,不是第一性的。这就如,认为遵守法律就善、美,这类见解跟秦朝以法为学,以吏为师,没什么差别。

“共通一贯”的这种“我”,不物于物,也不被社会异化,是以老庄孔孟为主干的传统文化的来源和追求。所谓来源,是指社会文化对一个人有化的作用,但人的性和情也对一个人有化的作用。后者不仅不可忽略,而是文化和人的最终本原。

既然说是个追求,就不是一套僵硬规则,如庄子所讲:“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这句话不是讲没有是非,而如同在讲,人的化成,如一颗参天大树的成长,不管书本怎么写,它不会按照书本长。类似地,外在影响虽然导致南橘北枳,但物种并没有变。

从这个角度,或可以说,文化从天下到人的诸层次,以人为物,为一社会份子,仍然属于化物的文明;而人文化成的,是“我”。这个“我”,有共通也有独特的性情,不容易被外人得知,也未必有千人一面的纹理。社会文化化成的个人,贵同;性情人文化成的个人,贵“我”。没有“我”的文化,不足贵。这是人文化成的深一层含义。化成理性人、机器人、经济人、生物人等等,皆是异化,不是人文化成。

文化在人与人间的传播,言性,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想的共鸣;言情,则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现代人往往推崇“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却不知道,这是可以用共鸣和风概括的。古人又多用香作比喻,暗香浮动,其风也微,其味也深。这是转更深一层次,此转是开放性的一个表现,文化的演进往往如此,转而进。

飘风不终朝,风气是变动不久的。有的风过时就消散了,如楚王好细腰,齐侯好紫衣。但孔子所讲的君子不同于贵族,君子之风如自然界的季风,其来有信。传统文化也是如此。一提传统,就只能想起小脚细腰,那是寻香逐臭,其化者罕。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有“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那是吹了若干世纪的风。据说,范仲淹原文为,“先生之德”,李觏建议改成“风”,范仲淹欣然从之。无论“德”还是“风”,都是“德风”之意,然而用“德”,重在严光所得之体;用“风”,重在影响后人之作用。范仲淹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就如,烈风先承,和风同享,是为“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

(四)传统文化与士

性和情有区分。朱熹说:“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又有古语:“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性是那个本色,尚朴,如植物的根;情却五颜六色,尚美,如植物的花。

再用比喻来说,某个人的个性就像颜料,人性的本色如三原色,情则是图画。有人认为“知行合一”即可,却不知本源。这就像得了一块墨,画出来皆是黑。所以“知行合一”是一种私德,却失去了纷繁的境界。

无论性和情都属心,古人洗心以得本色;现代人认为思维只在大脑,将大脑左洗右洗,心却仍然乱如麻,惶惑终日。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往往到宗教里寻找心灵的慰籍。中国传统文化的要义,在于性和情的学问,即人文如何按照人的本色化成。儒家一切皆是人本,但因为对人性和情的作用,使有的人觉得像宗教。

中国传统文化之下的人文化成,表现在士阶层,是士承载的。士阶层不属于统治阶层,也不属于民众阶层。士具体存在于一个个文人或君子,不由他身在何处决定,如宫廷、社会、寺院、山野、江湖等等;或有多少知识、名望、权势;或属于百家的哪一家。

春秋战国时代,百家齐鸣,但经过时代的涤滤,只剩下了道、儒,以及外来的释家。释家在方外,道家多隐沦,所以士在汉之后,主体是儒家。虽然这些士都号称儒家,但学术的来源却多种多样,由百家熔铸而成。儒家君子被难,往往是一个时运转折的标志。到了清末,新文化运动打倒了儒家,士的阶层就不复存在了,士没有精神归属,没有共通之道,作鸟兽散。此后的“士”,依傍于各种社会势利,各以自己的一曲之见互相攻讦,成为常态,对文化造成的破坏比建设大。这种状况一直延续至今。最近几年的新闻说,美国社会分裂,新文化运动导致的中国社会分裂,却超过了百年,仇恨弥漫,无微不至。

宫廷文化或民俗,都不是中国传统文化之要或主体。这一点,与西方文化很不同——这是个基本认识。中国文化往往那个随那个时代的士阶层的屈伸而进退。如龚自珍诗句,”万马齐喑究可哀”,那时的社会就闭固鄙薄,如“食肉者鄙”,“民风浇薄”所讲。

因为西方影响,现代人将社会按照上下分层,如马克思的统治与被统治,又按照职业给人分类。这些认识都是惟物质论,惟社会外壳论,对士阶层视而不见。战国时代的士阶层,不是扁平的,而是贯通上下的,坐而论道,立取公卿的例子很多。这是中国文化独有的现象。

士不以社会地位上下,统治与被统治,穷富,或职业成其为士。孔子说:“君子不器。”不管基于天之道,还是人的性和情,士之间的联系是一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从材器的角度看,就是不把自己固步自封于一器(一种职业或地位)的通才。但士不是以通才为士,而是通义,即天地间、人性中有着共同的应然。

西方类似于士的人,往往被冠以各种眼花缭乱的家的头衔,讲了一堆,却不得要领。海外写博客的人,很多人属于“不器”,写一些“不务正业”的文章。而有的博主却对自己“虚度时光”有困惑,不知这是一种属于“不器”的努力。当他醒悟到自己这样作的深层原因,就会意识到士的存在有其必然。

中国古代的士,往往有一主业以容身,即便没有也可以,如诸葛亮的耕读。现代人却很少能够有这一容身之处,只能外器内士。现代人往往以成为专家为目的,但专家即是一器,用时不可或缺,不用或失业时,即毫无用处,所以说这不是一个立身之本、不足以自立在社会中。

(五)普通而文的人

钱穆讲,中国文化中,最受推崇的第一流人物,是无表现的。如《史记》中列传,第一篇就是避位逃去的伯夷、叔齐。又如陶渊明为历代文人推崇,他的唯一表现,是与那个时代的文明相反,不为五斗米折腰,遗世独立的野。这些人对历史、国史、政治史影响不显著,但在文化史中却是主角。西方人能够欣赏此种文化,如美国出了个梭罗,就成一大文化丰碑。钱穆讲,第一流之外,其次,还有失意的。这个美国人也能理解,如李将军;然后,才是成功者。

这里需要提一下诸葛亮,他一个人占了上述三个层次。清末和民初有种意见(见《三国演义资料汇编》,朱一玄,刘毓忱,百花文艺出版社, 1983),即诸葛亮多智不足取。这是不见大体,没文化的意见。执这种意见的人,一下出现这么多,是那个时代文化浇薄的表现。

但普通文人为数更多。子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质之分野和中庸(结合),即社会文化对人的影响与个人的性和情的分野和中庸(结合),随时代变动。这种变动对普通而文的人影响最大。相较而言,对上智与下愚就影响不大。

孔子说:“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此处“时中”有两解。旧解为,随时随地中。这个要求过高,今不从。此处取“时时、时常可中”之意,如“学而时习之”,“颜回三月不违仁”。)

普通文人“时中”即可称为君子。如《儒林外史》最后一章讲了几个琴棋书画上的文人。吴敬梓显然这么认为,才将隐逸王冕置于首章,而将这几个文人置于尾章,互相呼应。其中那个会弹琴的裁缝当然属于文人。爱听他琴曲的老圃,大概不知书达理,甚至不识文断字,但有着焚香听琴的雅趣,听着听着就潸然泪下,也是有本色性情纹理的人。从琴,可见这两人纹理的一斑,社会文化生活纹理的一斑,就如管窥豹皮的一斑。

有些普通而文的人,即便不懂琴棋书画,也能从他的某句话,见他纹理的一斑。普普通通一个人是文人与否,往往在深处,很难知道。孔子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一个人有文化否,文化程度如何,不在于他人的毁誉;不知他人有没有,不随便去毁誉,也没问题。真正问题在于一个人能否知“我”,能得到自己的性和情,任何文化修养只有建立在这个基础上,才不是沙上之塔。然后有“人不知而不愠”的态度。王冕墨梅诗有,“不要人夸好颜色, 只留清气满乾坤”。吴敬梓写这几个文人时,不知是否想到了此句。

《儒林外史》描述了元末到盛明间百多年的士林和市民生活,其中多有普通人而文的状态。想了解传统上的普通文人,这本书需读十遍。现代人往往将《儒林外史》当作讽刺小说来看,那是买椟还珠,没有看出来在万象陆离中,吴敬梓存了个“香如故”的主线。即便真正的讽刺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其中也有吴趼人自身“不合时宜”的一线。但他的处境和境界不如他的本家。讽从言从风,没有无源之风,也没有无源之讽。

(六)

具体到现代华人和中国文化,新文化运动之后,传统文化只还遗存于一些个人和家庭。乡和国层次的文化,近乎彻底欧美化或苏化,融入国际大家庭了——“大盘西化”,个股犹存。有些人认为,中国社会整个还是在传统文化的影响下,那是矮化新文化运动们的成就了,相当于说一边儿推崇却一边儿说大师们一事无成。即便个人和家庭,说还保存着传统文化,在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那些东南亚华人、台湾人、日本人看来,大概也是言过其实。陈荣捷上个世纪下半叶讲,中国人没有完全背弃儒家,还信天,也还尊敬父母祖先。现在看来,这也属于时过境迁。

这些大势,非关普通人,能者为之。我作为海外普通华人,最关心的是个人和家庭与传统文化的关系。在美国,要摸到自己的中国文化,很简单:尽量西化,化不掉的部分,尤其是对父母兄弟朋友老婆孩子的态度最说明问题。这些和压根不想化掉的那些中式乐趣,说明你还是个老中——老式中国人。

老式中国人而美国人,矛盾么?我不认为。美国梦是讲给美国“人”的,但梦并不能统一而雷同,美国梦应属于一个个不同的美国“我”,这才是多元文化的真谛。

多元文化的元,不在于人,而在于“我”,由一个个不同的“我”组成社会。“人”贵同,千人一面最和谐;但“我”贵个性,“有万不同之谓富”。在美国,家庭是“我”的堡垒,因而家庭多元是应有之义。到了社会职场,再讲西化不迟。

最近新闻,有“亚裔细化”。有人反对这一法律,有人赞同,举出各种理由。这一发展,在我看来,是恶。我若干年前曾经有个解释,似乎很少人提到。根据我的观察,在美国生和成长的二代,甚至三代,很多人只知道自己是美国人。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们很多人的认知和生活没有受到父母的母国的任何实质性影响。他们的故乡和母国,从一开始就是美国。他们对这样的标签是困惑和反感的。事实上,很多父母在试图用自己原来的文化去影响他们时,觉得逆水行舟,尤其是当孩子自己有主见,有坚强性格的时候——不只中国移民有这样的感想。“亚裔细化”与美国梦相违。美国将是这些有主见,有理想,有坚强性格的孩子们的。当这些孩子长大之后,他们会质问,“你凭什么给人打上名不符实的标签”,“谁给你的权力去这样做”?而最致命的是,“几代才算美国人”?一个将会被推翻的法,是恶的。

(七)

想彻底西化,西化却不能化彻底的,就痛恨整个中国传统文化。这个现象是因为缺乏对文化中“我”的认识造成的,只知道按照外在的社会文化“站队”,试图消灭“我”,却不能。这个问题源自也性的外化(僵化)和情的扭曲(矫情)。

有个名博就属这类,根据他的博文,生活里是个大孝子和中国好男人,观点却是一向痛恨中国传统文化。我个人理解,后者大概属于一种乐趣或上瘾,有点儿中国味儿。这是个什么味儿呢?《聊斋》里的狐狸精,多是很生活而鲜活的,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没那么多文化限制。但《聊斋》里的书生,大多矫情——“而必为之辞”。

《聊斋》里书生的矫情,情不直。《柳毅传》里的那个柳毅是个人的人文化成。洞庭龙的女儿哀诉被虐待,柳毅可怜她,巴巴地千里为她传书。这里的怜与爱,怜生爱,是很中国的。曹雪芹写林黛玉就知道用类似手法。结果,洞庭龙女的叔父,钱塘龙暴怒,去把侄女婿吃掉了。柳毅怕钱塘龙,但钱塘龙想把自己的侄女龙女嫁给柳毅,柳毅就不干了。这里钱塘龙带了点儿威胁,是不对的。更重要的是,柳毅认为传书是义气,喜欢人家是恩,钱塘龙把两者混在一起说,是无礼的——把“义断恩”的义气,暗示成“恩掩义”(《礼记·丧服四制》)的私情,简直是污蔑。柳毅的迂腐和嘴硬,当然,他不光是嘴硬,是真的规矩大过命,不要命——逼得龙王也没办法,只好按照柳毅认为的明媒正娶寡妇的办法,偷偷地用片假名把龙女塞给了他。

元明时代的出现的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故事(《古今小说》),是按照《柳毅传》套路来的。赵匡胤怕人怀疑自己护送的义,被理解为对京娘有非分之想,拒绝娶京娘。这个故事结尾不大好,京娘家没有神通送她去赵家,京娘绝望吊死。这个故事大概不真,是按照理学杜撰的。但文化杀人,于理却可能有。《论语》中有,“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求仁得仁又何怨”,只不过这里是讲人要自取——这种“趋害”,是理性还是非理性呢?是有文化,还是没文化呢?

相比之下,蒲松龄写的情形,已是文化变理学,之再变。“礼失求诸野”,文与质的相互作用,总是文化演进的最重要契机。然而蒲松龄以狐狸精为野,为质,野和质已经无存于人类社会了。这是另一个大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