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談:五,「天地不仁」5

杨道还 6/16/2024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九)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講完了「天之道」的殺,先抑後揚,就該講「天之道」的生了。

橐籥是古時冶煉中用來鼓風吹火的裝置,即後來的一推一拉來給爐火鼓風的「風箱」。天地就像風箱,推拉之間,產生了萬物。這個風箱的一推一拉,可以說是陰陽的作用,或者說運動,然後有了萬物。

這個橐籥的特點是虛而不屈。虛,《說文》解釋說,大丘,即大山。段玉裁注《說文》,說:「大則空曠。故引伸之爲空虚。……又引伸之爲凡不實之稱。」空曠,或者是因為人煙稀少,或者是因為山谷大而空曠,而引申出的意象。如王維的詩句:「夜靜春山空」。

朱熹說:「天地初間只是陰陽之氣。這一箇氣運行,磨來磨去,磨得急了,便拶許多渣滓;裏面無處出,便結成箇地在中央。氣之清者便為天,為日月,為星辰,只在外,常周環運轉。地便只在中央不動,不是在下。」(《朱子語類·理氣上》)拶(zǎn),指压紧。如果添上一句,萬有引力「拶許多渣滓」,朱熹這句話,就成為現代的物理學天文學。

朱熹講「這一箇氣運行」,那麼運行為什麼會是可能的?「這一箇氣」必須有個空間。這個空間在沒有氣的時候,不屈,也就是不像氣球那樣沒有氣就會縮小。這樣一來,「這一箇氣」才能有舞台運行起來,而不是拶的緊緊地動彈不得。

虛而不屈就像宇宙裡星球間的真空,沒有物質在裡面,也不會收縮或者坍塌,以至於消失。 現代物理學認為,真空不空,而是有個「虚粒子海洋」,這些粒子飛快地一會兒虛,一會兒實,像吹氣球一樣,將真空的空間撐起來了。

這個空間又必須。這樣「實」的那些粒子,在真空中,才能有空間,像「一箇氣運行」。

現代人解《老子》,有的認為道即是微觀粒子、場一類的東西。這是誤解。無論朱熹所講,還是物理學所講,都只是形而下的器。而老子講的,是形而上的象,這就如將象骨拼圖,注重聯繫,先不看細節。現代人得到了一些物理知識,將其拼起來,是這個時代的器。未來某個時代的人,有了更多的知識,將其拼起來,就成為那個時代的器。但拼圖,如何得到象,是不變的,是超越時代的。

用比喻來講,可以想像世界是個大舞台。實物即是舞台上在唱戲的人和道具,這些人要走來走去,表現劇情,就需要舞台是的,有空檔。

滿,即是舞台上人滿為患,人擠滿了沒法動彈。

盈,即是舞台上人滿為患到了,有的人被擠下了舞台。

另一方面,舞台上,沒有演出的時候,是空的。但這個空場,是虛而不屈的:空場不等同於空地。將舞台徹底拆掉,才得到空地,真正地一無所有了。空場的空,可以說是玄;空地的空,可以說是玄而又玄,是第二重的空。這就是成玄英的重玄說。

那麼我們可以進一步推理,空地也不算空,還有地呢。去掉地球,還有真空呢。這樣的玄有多少重?不知道。那麼只講兩重玄,豈不是錯誤的嗎?這其實並不是錯誤,而是再往後的多重推理,只有形的內容;在象上講,沒有任何新意和新內容,沒有必要去重複。這就像佛家講色,空,非空。已經悟得非空的本相,已經達到了究竟。再講什麼非非空,非非非空,可以無限地講,但失掉了究竟。

有西方人講,時間的意義就是將事物分開,沒有時間所有事物和事件就都堆在了一起。這個說法,其實也是虛而不屈這個象,即時間是虛而不屈的。時間無從留住,是;無從壓縮,是不屈。拿掉時間,實際上,還有另一種象:萬物凝固而非堆積。

用比喻來說,我們看一個三維電影——這屬於色,或者老莊講的有。拿掉時間,可能停在某個幀不動,活在當下;也可能是所有幀都一起顯示,什麼也看不清,過去未來自如去來——這屬於空,或者老莊講的無。拿掉整個電影之後的屏幕,屬於非空,或者老子講的重玄和莊子講的「無有一無有」。

天地這個橐籥,像個風箱,卻不是個風箱——我們不知其形,沒有對這個器的徹底知識。然而動而愈出,從重玄、「無有一無有」、和非空,生出來了無和有,空和色。那麼從何來?《莊子·齊物論》說:「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老子說:「道法自然。」他們不知,也不勉強說自己知,只說他們所能想到的唯一原因。

(十)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這一句為什麼會在這裡?其原因大概是人的思維也是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的。(注1)

莊子說:「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莊子·人間世》)這裡的氣,也是虛而不屈之象,不是指某種形而下的氣體。齋,《說文》:「戒潔也。」齋的原意是,祭祀前沐浴素食,清心寡欲,潔淨身心以示虔誠。思考前、創作前、或寫作前,人的大腦也必須潔淨,心齋,即虛其心守中。沒有這個準備工作,沒有練習,或沒有達到真正潔淨的功夫,不管是思考、創作、還是寫作,都會被頭腦中堆積的材料所左右和影響,只會弄出陳詞濫調、人云亦云、抄襲。所謂獨立的思考,只有虛其心守中的功夫達到了大腦身心可以得到深度潔淨的人,才能作到。

現代人缺乏對老莊的認識,以為知識材料為第一,這是愚昧的。這是現代國人寫不出來真正文章的根本原因。風箱裡,可以有雜物嗎?不潔的風箱,吹出來的是什麼味兒的風?金聖嘆講才子書,首要是《莊子》。為什麼是《莊子》?他大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多言的多,或者指餘食贅行那種畫蛇添足的話,或者指不當言、不可言傳時,卻發言。西方哲學家有,不能說的,就要保持沉默。這是多言數窮的一種。

多言,不是沉默。《莊子·則陽》有:「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其有極。」這句所講,即是動而愈出的言,是如天地生物一樣的「我自然」的言。

1.

參見《老子》談:四,「似萬物之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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