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談:五,「天地不仁」3

杨道还 5/22/2024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五)《老子》與《論語》的體例

《老子》中的章,有些可以自成一節,但為數較少,大多數章需要幾章合成一節,才能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從整體上看,這些節之間有著互相聯繫的線索。前面之所以讲文章本源,即是為探討《老子》中各節間的線索作一準備。這些線索及線索的性質,只能從老子所要講的那個對象來開始探討。比如說,天地不仁一句,如果認為《老子》是議論文,這一句是個論點,那就謬之千里了。

《老子》討論的對象,是個複雜的系統。這個系統不是一分為二,而是有著多個層次和緯度,這些層次互相間有立體和有機的聯繫,也有對立和相反。雖然說「形立则章成」,但如何切入,如何截斷,如何選取仍然是難題。

Lecomte Du Nouy在《Human Destiny》中講,看一個刀片,在不同的尺度下,得到的圖景和理解都是不一樣的,宏觀,細小晶體,到鋼和碳的原子,電子等等。肉眼看起來的規則尖銳、均勻、靜止,但從鋼的晶體尺度看不規則不尖銳、從原子尺度看不均勻、從電子尺度看永動。真正地描述一個刀片,從哪裡切入?如天地不仁,是從哪個尺度講?

牟宗三在《中國哲學十九講》中說,一根頭髮,要講完整是不同意的。講頭髮,要講生理,如皮膚供營養,這就要講到人體生理。人為什麼要有頭髮,頭髮從哪裡來,這就要講人類的進化史。這樣一來,要想徹底地將頭髮講清楚,要講完整個宇宙才行。這裡就有個截斷的問題。或者說,對讀者有個要求,在某一基準線上講,其餘截去。如教科書,將知識分成一段一段。

此類問題甚多:雞生蛋,蛋生雞,從蛋講起,還是從雞講起?這需要懂得「生」的道理,這個道理又是《老子》最先提出的。(注1)又如嵌套式的發展,如半費悖論(注2),從打官司講起,還是先前約定講起。再如「反必要條件」情形,即「反之動」之一。《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火燒司馬懿,卻天降大雨,司馬懿因此逃脫。作戰有天時地利人和,諸葛亮此次的火攻並不要求天氣為必要條件,但遇到下雨這種潛在事件,就全盤皆輸。「反必要條件」情形顯示出,必要條件有潛在的一種,可能屬於未知,也可能屬於不可知,還可能發生概率幾乎可以小到忽略不計,但一旦發生,即成為「反必要條件」。這即是老子「反之動」所講。墨菲定律,實際上是「反之動」的一個特例。如果計及並包括所有「反必要條件」,任何文章都無法寫成,那將是與宇宙一樣大的一部書。

老子所要講的即是宇宙大體。《老子》即是將宇宙這樣大的一個體,濃縮到五千言。

宇宙這個大體極盡複雜,廣大精微,人的思維不加以高度訓練,不足以接近和認識。因而《老子》既是講宇宙,也是講思維方法,也是講思維方法的高度訓練。

從宇宙方面講,老子將這個大體,分成不可能知、未知、和已知,已知部分為小。此中又有道天地人四個最大的部分。天之道和人之道的相反相成,講得多。地之道講得不多,有人,家,鄉,國,天下的層次。人之道,有道德仁義禮刑兵的流化。

從思維方面講,老子需要破除片狹的小認識,又要建立真正的認識,這就引出了老子對思維來自的論斷,即人的思維從出生,到習得和掌握極致的道的過程和方法。對應於天之道和人之道,又有形上和形下的道器物之別、象形名之別。

《老子》中的每一章,幾乎都是這兩方面合在一起,曲折地穿過若干層次,因而貫通道之動和人之用。

所有這些,都需要對《老子》的整體和系統,不斷認識而得到。這裡先要分辨一下,整體與系統之間的差別。當我們講到整體,那個整體是屬於「形」性質的,有個輪廓。而係統則是有機的,有時變和不確定的輪廓。如一個沒有圍牆的大學,人事每一刻都在不斷更新,與社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和互動,因而無法確定其「形」。無「形」卻可能「狀」,即可以上升到無形之象來理解和約減到名來操作。

《老子》的文本五千言是個整體,不可斷章取義,即是整體觀。而發現《老子》之用,與自己的認知相聯繫,即成系統觀。讀《老子》,需要有廣泛而深入地常識。這不是個很高的要求,但是個嚴格的要求。偏狹的認識,不足以容納《老子》的內容。如莊子所講的小口袋裝不下大物件一樣。

《老子》所講的思維,是微妙而難及的,因而要想讀懂《老子》,必須放棄自己的所有成見和思維習慣,洗滌乾淨,然後憑藉著《老子》重新建立。這個過程即是老子所講的「見素抱樸,少私寡欲」(19章)。對《老子》有所懷疑,就無法讀懂任何東西。

人的認識,在認知上,就是自己的思維對外部世界的委順和極致的契合。一個認識或某種思維方法,在不能用來理解一件事的時候,還去執著,實際上就成為思維上的枷鎖。而憑藉著《老子》重新建立,就是打破這些枷鎖的過程。打破之後,再去理解,既得到了突飛猛進的認識,也得到了真正的自己,包括才能,然而才能只是末節。老子講,無不為——無不為的才能,只要符合道和人的可能,也就都可能作到。得到妙之後一定要觀其繳——必然有驗證。

現代一個流行的說法是,孩子的心靈是一張白紙。這個比喻是邪惡的,包含了洗腦的方法論。任何人的心靈,都如嬰兒的眼睛,是明澈而銳利的。「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即是除去對嬰兒的眼睛的各種污染、翳蔽、和透鏡。《老子》所講,即是從明澈而銳利的嬰兒的眼睛看宇宙。

綜上所講,《老子》的體例,就如雲上數點峰的宇宙之象,由學者用來驗證、證心的若干關鍵點集合而成。各章或者數章之間的聯繫,若有若無,但絕不相扞格,而在雲下緊密相連,這部分需要讀者自己去聯繫。

象,韓非子解釋說:「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今道雖不可得聞見,聖人執其見功以處見其形,故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道行之而成,讀《老子》也是如此,得象之真,驗證於《老子》,則成。

《老子》不是現代人所熟悉的有中心思想的議論文,而是個宇宙無形大象。《論語》也不是什麼議論文,而是人之道的法典,由若干定理集合而成。趙普半部論語得天下,半部論語治天下,用的方法就是有疑難時,反复翻《論語》,找到法理和法例——這是《論語》的正確讀法兒。

何為文章?文章需有真,微中而達驗;需有善,曉暢無扞格;需有美,精潔而巧妙。能達到這個標準的,只有天垂象之自然。《老》《莊》《論語》《孟》皆是此類文章,然而體例無一定——自然不可一定。

1.

寒武纪大爆发(亦称寒武纪生命大爆发,Cambrian Explosion),是相对短时期的进化事件,开始于距今5.41億年前的寒武纪时期,化石记录显示绝大多数的动物“门”都在这一时期出现了。它持续了2千万年-2.5千万年,它导致了大多数现代动物门的发散。 因出现大量的较高等生物以及物种多样性,于是,这一情形被形象地称为生命大爆发。

此中引出重要問題:最初的生物圈,是一點點兒進化,最終形成一個互相關聯的循環(如食物鏈);還是一開始就有個簡而全的循環,不斷演進。如果是進化,那麼一定有單一生物佔滿全球的時期,顯然這是錯誤的。如果是演化,那麼一開始的生物圈如何形成?現在這個現像有個詞,叫做「湧現」,而《老子》和《莊子》中早就描述了這個形成,叫做「生」。

如果是演化,進化論就是錯誤的,不同歷史時期湧現的生物圈,不存在「進化」的前後關係,而只與「生」那一刻的時間的地質條件有關。這樣形成的不同生物圈又發生耦合和不斷適應性地演進,隨適應而進化或退化,而非不斷向高級進化。也就是說,在湧現那一刻的循環關係,是個基礎,大局和規模已定。其餘只是在這個基礎上的小改動和精緻化,沒有「進」。所謂「進」,只是日益複雜造成的錯覺。而這個複雜,是不同湧現的耦合。另一個原因,是新的「湧現」,不知如何發生何時發生的「湧現」,不斷出現。

人類不進化,人類在面對挑戰時,不改變自身,而試圖用環境因素,使挑戰消失,而保持自身的慣性不變。那些認為人將進化為腦大身小的科幻,純屬虛幻。同理,社會也不存在進化論,只有努力保護對生存競爭中的弱者(如老人幼兒窮人)的社會,才是人的社會。

2.

半費之訟,也稱為師徒官司、法院悖論、普羅塔哥拉斯(Protagoras)悖論,是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戈拉與他的學生為了未付的一半學費所打的官司。

大意為,普羅塔哥拉斯收了一位有前途的學生,他叫歐緹勒士(Euathlus)。老師說:「我先只收你一半學費,剩下的學費等你畢業後的第一場官司幫人贏了之後再給我即可。」經過了普羅塔哥拉斯的幾年教學後,歐緹勒士畢業了,但是他並不打算在職場中給別人打官司,他想要去從政。普羅泰戈拉一看苗頭不對,那另一半學費是不是永遠拿不回來了,所以他決定起訴學徒歐緹勒士。

普羅泰戈拉先論道:如果我打贏官司,那按法庭判決,被告理應付我另一半學費。如果我打輸了官司,那按照合同,被告也應付我另一半學費。因而,無論這場官司是贏是輸,被告歐緹勒士都應付我另一半學費。

學徒歐緹勒士見老師打出這樣一張牌,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針對普羅泰戈拉的論辯提出了個相反的二難推理,推理如下:如果我打贏官司,那按法庭判決,被告我不應付你另一半學費。如果我打輸了官司,那按照合同,被告我不應付你另一半學費。因而,無論這場官司是贏是輸,我都不應該付給你我的另一半學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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