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談:五,「天地不仁」5

杨道还 6/16/2024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九)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講完了「天之道」的殺,先抑後揚,就該講「天之道」的生了。

橐籥是古時冶煉中用來鼓風吹火的裝置,即後來的一推一拉來給爐火鼓風的「風箱」。天地就像風箱,推拉之間,產生了萬物。這個風箱的一推一拉,可以說是陰陽的作用,或者說運動,然後有了萬物。

這個橐籥的特點是虛而不屈。虛,《說文》解釋說,大丘,即大山。段玉裁注《說文》,說:「大則空曠。故引伸之爲空虚。……又引伸之爲凡不實之稱。」空曠,或者是因為人煙稀少,或者是因為山谷大而空曠,而引申出的意象。如王維的詩句:「夜靜春山空」。

朱熹說:「天地初間只是陰陽之氣。這一箇氣運行,磨來磨去,磨得急了,便拶許多渣滓;裏面無處出,便結成箇地在中央。氣之清者便為天,為日月,為星辰,只在外,常周環運轉。地便只在中央不動,不是在下。」(《朱子語類·理氣上》)拶(zǎn),指压紧。如果添上一句,萬有引力「拶許多渣滓」,朱熹這句話,就成為現代的物理學天文學。

朱熹講「這一箇氣運行」,那麼運行為什麼會是可能的?「這一箇氣」必須有個空間。這個空間在沒有氣的時候,不屈,也就是不像氣球那樣沒有氣就會縮小。這樣一來,「這一箇氣」才能有舞台運行起來,而不是拶的緊緊地動彈不得。

虛而不屈就像宇宙裡星球間的真空,沒有物質在裡面,也不會收縮或者坍塌,以至於消失。 現代物理學認為,真空不空,而是有個「虚粒子海洋」,這些粒子飛快地一會兒虛,一會兒實,像吹氣球一樣,將真空的空間撐起來了。

這個空間又必須。這樣「實」的那些粒子,在真空中,才能有空間,像「一箇氣運行」。

現代人解《老子》,有的認為道即是微觀粒子、場一類的東西。這是誤解。無論朱熹所講,還是物理學所講,都只是形而下的器。而老子講的,是形而上的象,這就如將象骨拼圖,注重聯繫,先不看細節。現代人得到了一些物理知識,將其拼起來,是這個時代的器。未來某個時代的人,有了更多的知識,將其拼起來,就成為那個時代的器。但拼圖,如何得到象,是不變的,是超越時代的。

用比喻來講,可以想像世界是個大舞台。實物即是舞台上在唱戲的人和道具,這些人要走來走去,表現劇情,就需要舞台是的,有空檔。

滿,即是舞台上人滿為患,人擠滿了沒法動彈。

盈,即是舞台上人滿為患到了,有的人被擠下了舞台。

另一方面,舞台上,沒有演出的時候,是空的。但這個空場,是虛而不屈的:空場不等同於空地。將舞台徹底拆掉,才得到空地,真正地一無所有了。空場的空,可以說是玄;空地的空,可以說是玄而又玄,是第二重的空。這就是成玄英的重玄說。

那麼我們可以進一步推理,空地也不算空,還有地呢。去掉地球,還有真空呢。這樣的玄有多少重?不知道。那麼只講兩重玄,豈不是錯誤的嗎?這其實並不是錯誤,而是再往後的多重推理,只有形的內容;在象上講,沒有任何新意和新內容,沒有必要去重複。這就像佛家講色,空,非空。已經悟得非空的本相,已經達到了究竟。再講什麼非非空,非非非空,可以無限地講,但失掉了究竟。

有西方人講,時間的意義就是將事物分開,沒有時間所有事物和事件就都堆在了一起。這個說法,其實也是虛而不屈這個象,即時間是虛而不屈的。時間無從留住,是;無從壓縮,是不屈。拿掉時間,實際上,還有另一種象:萬物凝固而非堆積。

用比喻來說,我們看一個三維電影——這屬於色,或者老莊講的有。拿掉時間,可能停在某個幀不動,活在當下;也可能是所有幀都一起顯示,什麼也看不清,過去未來自如去來——這屬於空,或者老莊講的無。拿掉整個電影之後的屏幕,屬於非空,或者老子講的重玄和莊子講的「無有一無有」。

天地這個橐籥,像個風箱,卻不是個風箱——我們不知其形,沒有對這個器的徹底知識。然而動而愈出,從重玄、「無有一無有」、和非空,生出來了無和有,空和色。那麼從何來?《莊子·齊物論》說:「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老子說:「道法自然。」他們不知,也不勉強說自己知,只說他們所能想到的唯一原因。

(十)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這一句為什麼會在這裡?其原因大概是人的思維也是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的。(注1)

莊子說:「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莊子·人間世》)這裡的氣,也是虛而不屈之象,不是指某種形而下的氣體。齋,《說文》:「戒潔也。」齋的原意是,祭祀前沐浴素食,清心寡欲,潔淨身心以示虔誠。思考前、創作前、或寫作前,人的大腦也必須潔淨,心齋,即虛其心守中。沒有這個準備工作,沒有練習,或沒有達到真正潔淨的功夫,不管是思考、創作、還是寫作,都會被頭腦中堆積的材料所左右和影響,只會弄出陳詞濫調、人云亦云、抄襲。所謂獨立的思考,只有虛其心守中的功夫達到了大腦身心可以得到深度潔淨的人,才能作到。

現代人缺乏對老莊的認識,以為知識材料為第一,這是愚昧的。這是現代國人寫不出來真正文章的根本原因。風箱裡,可以有雜物嗎?不潔的風箱,吹出來的是什麼味兒的風?金聖嘆講才子書,首要是《莊子》。為什麼是《莊子》?他大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多言的多,或者指餘食贅行那種畫蛇添足的話,或者指不當言、不可言傳時,卻發言。西方哲學家有,不能說的,就要保持沉默。這是多言數窮的一種。

多言,不是沉默。《莊子·則陽》有:「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其有極。」這句所講,即是動而愈出的言,是如天地生物一樣的「我自然」的言。

1.

參見《老子》談:四,「似萬物之宗」2。

《老子》談:五,「天地不仁」4

杨道还 6/09/2024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六)仁

前面講的這些,是為系統理解《老子》而講的思維準備和背景。

天地不仁一句,只有在這個背景中,才能開始講起。沒有系統認識的現代解《老》,多認為老子反對仁。這個觀點從整體全文來看,是不成立的。老子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79 章)這顯然是「仁」。《孟子·盡心上》有:「堯舜之仁不遍愛人,急親賢也。」顯然孟子老子所講的仁,與老子所講的天道,不謀而合——聖人法天。

仁是儒家,尤其是孔子,所規劃的一個範疇,其主要特徵在《論語》,《孟子》,和《禮記》有詳備的歸納。仁這個範疇的起因,在仁字的字源裡。仁,二人也,即是指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之間的互動關係。一切社會關係,都存在著仁,即「二人互動」,這個基本元素。

仁有尺度和層次,在各個層次間存在著相左、相反、甚至矛盾的特徵,不是那麼簡簡單單的一個定義就完了。(參見上篇刀刃的比喻)

孔子所講的仁,是指這二人中有主客,我為那個仁人的情形下,應該怎麼作。顯然,這就需要我有個對自我的認識,如何作主人,然後才能待客。主人都手足無措,那麼也就不知道如何待人,所以,仁又必須首先建立在一個人如何看待、對待、理解自己的基礎之上。孔子和孟子屢次提到「自反」,即是這一部分,仁之心在我。孔子講:「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論語·雍也》)這是仁之心在我之後,我又該如何用。

仁之心在我,即仁的體;推己及人,在「二人互動」即仁的用。老子講,「上仁為之而無以為」(38章),所指就是仁的用。有「以為」,即有一定之規,稱不上仁,只能算是義,在某種具體的天時地利人和下,去權宜和合宜。

現代因為客觀和理性主義的氾濫,人往往客觀地去看,理性地分析「二人互動」,因而流於理想主義,而脫離現實:輕輒虛偽——輪到自己了,就完全是兩回事,有另一套主張;重輒如建議食肉糜,失去基本的常識。這是失去自我作為人的一種「偽」上帝視角。這是不仁的一種,不把自己當作人性意義上的人,而當成個超然的不知什麼東西——或者是某種主義者,或者是某種職業者,或者是某種教徒,等等。

程頤說:「仁,推己及人,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於民則可,於物則不可。統而言之則皆仁,分而言之則有序。」仁雖然與愛相通,但有個尺度和層次的問題,不能簡化為一律平等的愛。像墨子那樣的兼愛,平等地愛每個人,就如社會主義烏托邦,即便有小群體努力去實現,也不可能。這種簡化,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是錯誤的。楊朱的人人為己,雖然好像與墨子相反,但實際上犯了同樣的過度簡化的錯誤。

孟子說:「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於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這裡孟子講,對物的愛惜,對民的愛惜,和對父母兄弟妻子的愛惜,是不一樣的。可以說,這些愛惜都因為人有仁之心,但這個仁之用,在不同層次上,有差別,不是同一種東西。如對寵物和兒子,有同樣的愛,那是一種混亂。

仁不僅不同於「遍愛人」,也不能用「愛人」的範疇概括,仁之用還有「惡人」。孔子說:「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孔子這句話,可以直接用基督教的「愛罪人而恨其罪」來開釋。

「二人互動」中還有另一種特別情形,即不把另一人當作人。這就引起了兵的範疇。亞里士多德認為,戰爭就是獵取。這裡的假設就是,對方不是與我等同的人。兵的範疇,追求最大程度上的不平等,如現在所謂的降維打擊:我是三維的,敵人是二維的,我可以打他,他卻打不到我。

在兵的範疇下的「二人互動」,可以分成四種的極端情形:我活你活,我活你死,我死你活,我死你死。只有前兩者可以為法,而人類社會中的戰爭,因為仁的建立,以人為人,漸漸地趨向第一種情形。

綜上,仁包括了我的仁心之體,和這個體的用,用包括:對物,對一般人,對親近的人(存在具體個別聯繫),對惡人,以及對敵人。在不同層次中,有著相反相貌讀得特性。

(七)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推廣開來,任意兩個人格化的實體之間的互動關係,也可以用仁來概括。注意這裡的人格化是個關鍵。非人的實體,雖然可以人格化,但不是人,不能一切照搬,如尊嚴、榮譽等等。舉例來說,常見的一個光榮屬於朝代、一個偉大的公司、征服自然等等,都是不恰當以至於錯誤的修辭。

天地不仁一句,可以單純解為天之道,也可以分開為「天之道」和「地之道」。「天之道」或「地之道」不是無情或有情的,情是人格化賦予「天之道」的,「Evil is in the eye of the beholder」。「地之利」,地理,不是無偏無倚,不「遍愛」,很容易明白。

以萬物為芻狗一句,有可能是針對人格神而言的,將天地與人格神區分。

老子的道,不同於神。神往往是人格化的,因而有仁義公義之語,如孟子講的「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將天神和聖人連言。但神是不可知的,仁義公義與不仁義不公義,都不可知,如上帝與撒旦。

老子的道,也不同於大自然或自然界,這兩者只是天下這一範疇的一部分。「道法自然」(25章)一句,指的是道體,自己是如何(變化或不變),也就是如何(變化或不變),不以天下為轉移,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也不以神的意志為轉移(見《老子·60章》)。

「天法道」,天之道繼承了道的「自然」,天之道的作用範圍是天下,天下中又以大自然或自然界那一部分繼承了道的「自然」為最多。人類社會也屬於天下的一部分,但既有社會規律——這些來自大自然的;也有大自然中不存在的人為的規則,如善美的標準;而尤其以後者為特徵。

「天之道」本身的基本特徵是有常。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荀子《天論》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

「天之道」之用的基本特徵,是生和殺,有仁也有兵。劉禹錫有詩句:「病樹前頭萬木春」。不管是「萬木春」,還是生老病死的苦難,都是天之道。天地生萬物,但時光也抹去萬物。《世說》中有:「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天之道」的生和殺,在《易》即為陽和陰,在佛教即為生和死。無時無刻,天下的萬物都在生和殺,有物出生,也有物死亡。而無論任何一個物,都不是永恆不變的,物發生的變化,也何以看作過去已死,現在又是新生。這是從時間看去,有過去現在未來的不同,佛家多持此說。朱熹說:「陰陽做一箇看亦得,做兩箇看亦得。做兩箇看,是「分陰分陽,兩儀立焉」;做一箇看,只是一箇消長。」(《朱子語類·易·陰陽》)這是從中道看去,每一刻陰陽都還在,不斷消長。不論哪種說法,所講的「變」是一回事,得到「變」,觀其妙,即是不須言語的得魚忘筌;觀其繳,任取一說即可。

專從殺看去,天地當然是不仁的。所以,緊接著天地不仁,老子解釋說,因為天地以萬物為芻狗芻狗是草扎成的祭物,祭祀結束,就丟掉,或燒掉。不論任何文明,火都是祭祀中不可少的。祭物很可能因為要燒掉,而用草來扎成,就像後世直到現代,仍然存在用紙糊成祭物的習俗。祭物唯恐燒不盡,但天地去舊,卻是很徹底而正好的。

(八)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聖人,在《老子》裡,指的是道的意義上完美睿智的人,有時也指理想中的統治者。李宗吾說,釋道儒皆以返本為務。釋家返本,回到古佛;道家返本,回到混沌未開的人,道家常講遠古的氏族如黃帝,或者莊子至德之世(如有巢氏、燧人氏等)的有從道而得來的「至德」的普通人;儒家返本,回到先王,常講堯舜。

墨家常講大禹,是墨家返本。墨家主張天志在我,主動治物,而兼愛,即遍愛人。韓非子說:「然則今有美堯、舜、湯、武、禹之道於當今之世者,必為新聖笑矣。」這是法家主張,要因時而變,沒有永遠的常聖,而有「新聖」。法家的「新聖」,是徹底地「有以為」——不按照我的法來,就懲罰你。

這些主張,都是各有所得,然而所得卻有根本和優先級別的不同。所以聖人的所指,需要有辨別。老子所講的聖人,「垂拱而天下治」,天下自治而「我自然」。這顯然不同於後世帝王的「治天下」或者「平天下」。拿後世帝王直接代入《老子》,認為聖人即是統治階級,類似於朱元璋注老的淺見,是庸俗的。又有人以為帝王「內用黃老」,即是懂了《老子》,是滑稽的,事實上即便這些帝王,也只是碌碌有以為。

李宗吾認為,老子在先秦百家中為最全,其餘人只是得老子的一體。這個說法是非常透徹的。一個文明,就如一顆大樹,不管幹枝葉花實,不能離開根,老子就如那個根。但根並不包括幹枝葉花實,不是有了道,就萬事大吉了,還要「勤而行之」、「道行之而成」。但沒有道,就不能「知止不殆」,因而「不道早已」。離道這個根愈遠,愈有以為、有用、有直接效果,但愈短視,危害愈大。法家違反「知止不殆」,鼠目寸光,就常有「作法自斃」。李斯感嘆:「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後世有宋代宰相李沆,所为慎终追远,與法家正相反。(注 1)

孔子被稱為聖人,是因為他有「至德」:講仁,也知兵。《禮記·禮器》中記載:「孔子曰:『我戰則克,祭則受福。』蓋得其道矣。」孔子知道「數勝得天下者稀, 以亡者眾」(《吳子兵法·圖國》),「能以戰勝而安者,其唯聖人乎」(《說苑·君道》)的道理,所以當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說:「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論語·衛靈公》)孔子和孟子遇到的這些國君,又有哪個是聖人?所以孟子講:「善戰者服上刑。」(《孟子·離婁上》)這句話是從孔子的這個意思推演而來,不知這個背景,斷章取義地看就以為孟子迂腐不堪。

聖人不仁一句中的「聖人」是對道有得於心,「至德」的人。「天之道」決定了人間的殺:衰老、疾病、和戰爭,不可避免。「聖人」因為法道,因而也與道一樣「不仁」,不拿「仁」作為恆道。這是老子要講清楚的。孔子講仁,但被人說破「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記在《論語》裡。大概「仁」只是孔子的選擇,只求心安。

1.

李沆,宋朝人,時稱「聖相」,有《河東先生集》。馮夢龍《智囊全集·上智部》李沆條记:

宋真宗時,李沆任宰相,王旦爲蓡知政事(副宰相)。因爲西北方的戰事,有時工作得廢寢忘食,王旦感慨地說:「我們怎麽樣才能悠閑無事、坐享太平呢?」

李沆說:「稍有一些憂慮勤苦,才能警戒人心。將來如果西方都平定了,朝廷未必便無事。有句話說:外甯必有內憂。譬如人有疾病,常常發作,就知道憂慮而去診治。我死後,你必儅宰相。與敵人和親是大勢所趨,一旦疆場無事,恐怕君王會慢慢産生奢侈之心。」

王旦不以爲然。

李沆每天呈上各地水旱災、盜賊及不孝作惡的壞事報告給真宗知道。真宗聽了往往慘然變色,很不高興。

王旦認爲這種瑣碎的事不值得讓天子煩心,而且丞相常常稟奏一些不好的消息,拂逆了皇帝的心意。

李沆說:「君主還年輕,應儅讓他知道各地艱難的情況,經常懷著憂慮警惕之心。不然,血氣方剛的皇帝如不沉迷歌舞、美色、珍玩,就可能搞些土木、戰爭、祭神之類的事。我老了,來不及看見;這是你未來的憂慮啊!」

李沆死後,真宗認爲契丹已經講和,西夏也來納款,於是在泰山封禪祭祀,在汾水立祠祭神,大建宮殿,搜集亡失的典籍,沒有個空閑的日子。

王旦親眼看見王欽若、丁謂等人的所作所爲,想槼諫卻已經變成同流,想辤官又覺得皇帝如此厚遇,此時才知道李沆見識的深遠。歎道:「李文靖(沆)真是聖人,看事情那麽遠!」

道還按:李沆智慮深遠,稱他為「聖人」,是從「至德」這個意義上講的。類似地,「勿以惡小而為之」這一句,也是出於慎终追远的考慮。一個人自以為意志足夠堅定,能夠控制小惡,或者積而成習不再自知,或者意志衰弱不能克制時,就成為惡習。很多人的酒、毒癮,即是從自信意志足夠堅定開始,而終於不能自製。「以惡小而為之」的其餘人,只是僥倖而已。

《老子》談:五,「天地不仁」3

杨道还 5/22/2024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五)《老子》與《論語》的體例

《老子》中的章,有些可以自成一節,但為數較少,大多數章需要幾章合成一節,才能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從整體上看,這些節之間有著互相聯繫的線索。前面之所以讲文章本源,即是為探討《老子》中各節間的線索作一準備。這些線索及線索的性質,只能從老子所要講的那個對象來開始探討。比如說,天地不仁一句,如果認為《老子》是議論文,這一句是個論點,那就謬之千里了。

《老子》討論的對象,是個複雜的系統。這個系統不是一分為二,而是有著多個層次和緯度,這些層次互相間有立體和有機的聯繫,也有對立和相反。雖然說「形立则章成」,但如何切入,如何截斷,如何選取仍然是難題。

Lecomte Du Nouy在《Human Destiny》中講,看一個刀片,在不同的尺度下,得到的圖景和理解都是不一樣的,宏觀,細小晶體,到鋼和碳的原子,電子等等。肉眼看起來的規則尖銳、均勻、靜止,但從鋼的晶體尺度看不規則不尖銳、從原子尺度看不均勻、從電子尺度看永動。真正地描述一個刀片,從哪裡切入?如天地不仁,是從哪個尺度講?

牟宗三在《中國哲學十九講》中說,一根頭髮,要講完整是不同意的。講頭髮,要講生理,如皮膚供營養,這就要講到人體生理。人為什麼要有頭髮,頭髮從哪裡來,這就要講人類的進化史。這樣一來,要想徹底地將頭髮講清楚,要講完整個宇宙才行。這裡就有個截斷的問題。或者說,對讀者有個要求,在某一基準線上講,其餘截去。如教科書,將知識分成一段一段。

此類問題甚多:雞生蛋,蛋生雞,從蛋講起,還是從雞講起?這需要懂得「生」的道理,這個道理又是《老子》最先提出的。(注1)又如嵌套式的發展,如半費悖論(注2),從打官司講起,還是先前約定講起。再如「反必要條件」情形,即「反之動」之一。《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火燒司馬懿,卻天降大雨,司馬懿因此逃脫。作戰有天時地利人和,諸葛亮此次的火攻並不要求天氣為必要條件,但遇到下雨這種潛在事件,就全盤皆輸。「反必要條件」情形顯示出,必要條件有潛在的一種,可能屬於未知,也可能屬於不可知,還可能發生概率幾乎可以小到忽略不計,但一旦發生,即成為「反必要條件」。這即是老子「反之動」所講。墨菲定律,實際上是「反之動」的一個特例。如果計及並包括所有「反必要條件」,任何文章都無法寫成,那將是與宇宙一樣大的一部書。

老子所要講的即是宇宙大體。《老子》即是將宇宙這樣大的一個體,濃縮到五千言。

宇宙這個大體極盡複雜,廣大精微,人的思維不加以高度訓練,不足以接近和認識。因而《老子》既是講宇宙,也是講思維方法,也是講思維方法的高度訓練。

從宇宙方面講,老子將這個大體,分成不可能知、未知、和已知,已知部分為小。此中又有道天地人四個最大的部分。天之道和人之道的相反相成,講得多。地之道講得不多,有人,家,鄉,國,天下的層次。人之道,有道德仁義禮刑兵的流化。

從思維方面講,老子需要破除片狹的小認識,又要建立真正的認識,這就引出了老子對思維來自的論斷,即人的思維從出生,到習得和掌握極致的道的過程和方法。對應於天之道和人之道,又有形上和形下的道器物之別、象形名之別。

《老子》中的每一章,幾乎都是這兩方面合在一起,曲折地穿過若干層次,因而貫通道之動和人之用。

所有這些,都需要對《老子》的整體和系統,不斷認識而得到。這裡先要分辨一下,整體與系統之間的差別。當我們講到整體,那個整體是屬於「形」性質的,有個輪廓。而係統則是有機的,有時變和不確定的輪廓。如一個沒有圍牆的大學,人事每一刻都在不斷更新,與社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和互動,因而無法確定其「形」。無「形」卻可能「狀」,即可以上升到無形之象來理解和約減到名來操作。

《老子》的文本五千言是個整體,不可斷章取義,即是整體觀。而發現《老子》之用,與自己的認知相聯繫,即成系統觀。讀《老子》,需要有廣泛而深入地常識。這不是個很高的要求,但是個嚴格的要求。偏狹的認識,不足以容納《老子》的內容。如莊子所講的小口袋裝不下大物件一樣。

《老子》所講的思維,是微妙而難及的,因而要想讀懂《老子》,必須放棄自己的所有成見和思維習慣,洗滌乾淨,然後憑藉著《老子》重新建立。這個過程即是老子所講的「見素抱樸,少私寡欲」(19章)。對《老子》有所懷疑,就無法讀懂任何東西。

人的認識,在認知上,就是自己的思維對外部世界的委順和極致的契合。一個認識或某種思維方法,在不能用來理解一件事的時候,還去執著,實際上就成為思維上的枷鎖。而憑藉著《老子》重新建立,就是打破這些枷鎖的過程。打破之後,再去理解,既得到了突飛猛進的認識,也得到了真正的自己,包括才能,然而才能只是末節。老子講,無不為——無不為的才能,只要符合道和人的可能,也就都可能作到。得到妙之後一定要觀其繳——必然有驗證。

現代一個流行的說法是,孩子的心靈是一張白紙。這個比喻是邪惡的,包含了洗腦的方法論。任何人的心靈,都如嬰兒的眼睛,是明澈而銳利的。「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即是除去對嬰兒的眼睛的各種污染、翳蔽、和透鏡。《老子》所講,即是從明澈而銳利的嬰兒的眼睛看宇宙。

綜上所講,《老子》的體例,就如雲上數點峰的宇宙之象,由學者用來驗證、證心的若干關鍵點集合而成。各章或者數章之間的聯繫,若有若無,但絕不相扞格,而在雲下緊密相連,這部分需要讀者自己去聯繫。

象,韓非子解釋說:「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今道雖不可得聞見,聖人執其見功以處見其形,故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道行之而成,讀《老子》也是如此,得象之真,驗證於《老子》,則成。

《老子》不是現代人所熟悉的有中心思想的議論文,而是個宇宙無形大象。《論語》也不是什麼議論文,而是人之道的法典,由若干定理集合而成。趙普半部論語得天下,半部論語治天下,用的方法就是有疑難時,反复翻《論語》,找到法理和法例——這是《論語》的正確讀法兒。

何為文章?文章需有真,微中而達驗;需有善,曉暢無扞格;需有美,精潔而巧妙。能達到這個標準的,只有天垂象之自然。《老》《莊》《論語》《孟》皆是此類文章,然而體例無一定——自然不可一定。

1.

寒武纪大爆发(亦称寒武纪生命大爆发,Cambrian Explosion),是相对短时期的进化事件,开始于距今5.41億年前的寒武纪时期,化石记录显示绝大多数的动物“门”都在这一时期出现了。它持续了2千万年-2.5千万年,它导致了大多数现代动物门的发散。 因出现大量的较高等生物以及物种多样性,于是,这一情形被形象地称为生命大爆发。

此中引出重要問題:最初的生物圈,是一點點兒進化,最終形成一個互相關聯的循環(如食物鏈);還是一開始就有個簡而全的循環,不斷演進。如果是進化,那麼一定有單一生物佔滿全球的時期,顯然這是錯誤的。如果是演化,那麼一開始的生物圈如何形成?現在這個現像有個詞,叫做「湧現」,而《老子》和《莊子》中早就描述了這個形成,叫做「生」。

如果是演化,進化論就是錯誤的,不同歷史時期湧現的生物圈,不存在「進化」的前後關係,而只與「生」那一刻的時間的地質條件有關。這樣形成的不同生物圈又發生耦合和不斷適應性地演進,隨適應而進化或退化,而非不斷向高級進化。也就是說,在湧現那一刻的循環關係,是個基礎,大局和規模已定。其餘只是在這個基礎上的小改動和精緻化,沒有「進」。所謂「進」,只是日益複雜造成的錯覺。而這個複雜,是不同湧現的耦合。另一個原因,是新的「湧現」,不知如何發生何時發生的「湧現」,不斷出現。

人類不進化,人類在面對挑戰時,不改變自身,而試圖用環境因素,使挑戰消失,而保持自身的慣性不變。那些認為人將進化為腦大身小的科幻,純屬虛幻。同理,社會也不存在進化論,只有努力保護對生存競爭中的弱者(如老人幼兒窮人)的社會,才是人的社會。

2.

半費之訟,也稱為師徒官司、法院悖論、普羅塔哥拉斯(Protagoras)悖論,是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戈拉與他的學生為了未付的一半學費所打的官司。

大意為,普羅塔哥拉斯收了一位有前途的學生,他叫歐緹勒士(Euathlus)。老師說:「我先只收你一半學費,剩下的學費等你畢業後的第一場官司幫人贏了之後再給我即可。」經過了普羅塔哥拉斯的幾年教學後,歐緹勒士畢業了,但是他並不打算在職場中給別人打官司,他想要去從政。普羅泰戈拉一看苗頭不對,那另一半學費是不是永遠拿不回來了,所以他決定起訴學徒歐緹勒士。

普羅泰戈拉先論道:如果我打贏官司,那按法庭判決,被告理應付我另一半學費。如果我打輸了官司,那按照合同,被告也應付我另一半學費。因而,無論這場官司是贏是輸,被告歐緹勒士都應付我另一半學費。

學徒歐緹勒士見老師打出這樣一張牌,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針對普羅泰戈拉的論辯提出了個相反的二難推理,推理如下:如果我打贏官司,那按法庭判決,被告我不應付你另一半學費。如果我打輸了官司,那按照合同,被告我不應付你另一半學費。因而,無論這場官司是贏是輸,我都不應該付給你我的另一半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