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談:五,「天地不仁」2

楊道還 5/2/2024

《老子·五》: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三)文章本源,形立

「形立则章成」的意思很明白,心生的完整形象,落筆為文字就成文章。章字本是音十,音是歌句,十是個整數,又是終數,歌到了一個段落,就成一章。如前所讲,创作的道理和过程是类似的,音乐、诗歌、绘画、文章,甚至作人或科学研究也都是如此。

現代有人講唐詩,以為詩情畫意,寥寥幾筆,一首詩就如一幅山水畫。這樣講是不錯的,但講反了——詩人先有那個畫,即「象」,然後「妙手偶得之」,將其拈來置於紙上。

《千字文》據說是周興嗣一夜寫成。因為「形立则章成」,這是可能的。《千字文》就是一個人間世的畫卷,對世界先有個心中的鋪設,然後一一道來。把字勻著用,是周興嗣的文字技巧。但徒有技巧,沒那個心中的形象,也寫不成。周興嗣心中的那個完整人間世形象——器识,是他人難及的。

《易·繫辭》有:「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與器是相通的,中間的關鍵轉折點在於人去用,把「形而上」的「象」转为「形而下」的形。这里的「象」,指的是《老子·21》中的「忽兮恍兮,其中有象」的那个象。所謂「文以載道」,就是講,文章是個「器」。完整的「器」,疏而不漏,可以載「象」;大的「器」,載華岳振江海,大「象」在其中。独具慧眼的读者,从「形而下」的形,观照「形而上」的「象」,就实现了「文以載道」这一作用。

唐代裴行俭有名言:「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致远是上士的目标,能致远的士,需要有大器识:识如器一样周遍,不偏不漏,而至大无外。只有那些能识器的人才能识别出上士,如俗语「英雄识英雄」所言。现代人選擇人才,用各种指标手册按图索骥,按照各种小利小用像用卡尺般量化细选,所得一蟹不如一蟹,也不足为奇。这种情况古已有之,但古人还知道有「器识」、「周而不比」这类的教训,现在社会的人对此一无所知,不每下愈况,还能怎么样呢?!

《庄子》中讲过多次书本上的东西是糟粕(酿酒后留下的渣滓),那是批评只能读出「形而下」的形的那些人:这类人买椟还珠,却自以为得计。这类人从来数目众多。就如瞎子,即便摸遍大象,对「所由」也无全无半点儿理解。现代中国人读西方哲学,读出来了个逻辑和辩证,自以为得计的人,即属此类,在不理解上,又加一层盲目崇拜——隔靴搔痒地赞叹。而现代中国人读中国诸子也是如此,只是在不理解上,又加一层放肆轻慢而已——隔靴搔痒地批评。

好的文章因為「形而上」與「形而上」的無間聯繫,其「所以」,「所由」,和「所安」有如天然,才立得住,才實現了「形立则章成」。老子说:「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道生之,德蓄之」,然后有「心生而言立」,「物形之,势成之」然后有「形立则章成」。

(四)文章本源,整体和系統

以上的剖析,虽然将文章的由来分成了若干部分,但写文章却不能按照程序那样一步步来。即,写文章与按照流程制造商品不同,文章是个有机体,有像种子或婴儿的生成和成长,但无装配——当然这是指好的文章。很多书籍,列出一二三四,好像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就号称有系统。但系统是个整体,不是零件清单,即便最全的零件清单,也是无系统。

叔本华知道这个意思,他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序言中写道,读他的书,不是从头到尾就读完了,而是头尾呼应,要反复读、跳到中間讀、和挑讀。他所讲的,即是他的书有个系统,一个完整的形,一个完整的器;不是清单,也不是数学推导,而是个有机形体。例如一棟房子,沒有個從頭到尾看一遍的程序,能夠讓人走完一遍,就對房子有個完整印象。看房子,要里里外外地走幾遍,從這個門進入這個房間,再從哪個們進入同一房間,沒看明白,再找另外的門繞回來在看(挑讀),然後慢慢能在頭腦裡組合起來房子的佈局,能夠想像生活在裡面會是什麼樣。叔本华對讀他的書的人的建議就是如此。可以想见,叔本华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也是先有整体观,然后按照某一线索、若干线索缕叙,其間有重複反复,需讀者自己去里里外外地看,然後組成印象。

文章和书本中的形,即叙述的对象,可以比绘画更复杂和更抽象。文章作者心中的象和形,往往不是三维、多维,而是如上帝视角,无穷维而作者无处不在。这时,就有个对形(對象)缕叙时的手法、切入、和途径的選擇和品位的問題。这就如参观故宫,或者大观园,从哪里开始,经由哪里,又到哪里结束,才算是个完整的系統性的参观?除此之外,还有最佳、最美、最富系統觀的考虑和選擇。这是上面所讲「势成之」的部分。

同樣的一個故事,可以有多種寫法,如何寫,如何挑選寫法,能表現出作者的品位、匠心、和技巧。据说罗伯·路易斯·史蒂文生(代表作《金银岛》)年轻时出门,要带两本小册子,一本读,一本写。当他看到有趣的东西,就试图用他认为最佳的方式将其转成语言;当他读到精彩的文字,他就试图学习和应用。史蒂文生这样的日积月累,得到了他的文字功夫。当然,仅凭文字功夫是当不了文学家的,史蒂文生这个习惯,不是他的全部才能,只是技巧部分的才能。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精心构造的不是一个形象,而是一个世界,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红楼》的世界既完整丰富,層次蘊藉深邃,細節精巧细致,又被曹雪芹用极为优美的文字呈现了出来,这是《红楼梦》久盛不衰的原因。

近代有红学,试图揭开曹雪芹在《红楼梦》留下的种种谜题,各种《红楼》解层出不穷,時有令人茅塞頓開的發現。這是怎麼回事呢?曹雪芹在寫這本書的時候,特意地設計了這些謎題麼?他已經知道後人將從這些難以計數的眾多角度切入,而特意處處留下線索麼?不是這樣的。《莊子》裡有「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之語。《紅樓》即是這樣一個「萬人謀之」,曹雪芹即便絕頂聰明,也不可能為這萬人的各個角度都設想好,鋪下相應的線索。

這個《红楼》世界,如何能用文字最好地表現出來,是個絕大的難題。曹雪芹是個藝術巨匠,他極其高明地選擇了最有意義的那些細節,如詩人般,雖然是點綴的方式,卻精確地表現了整個《红楼》世界;又如繪畫,幾點水中,有萬里煙波。他的文字表現,顯然是極其成功的,使《红楼》世界渾然天成,正因如此,才有後人不管從這一角度看去,還是那一線索得來,皆有呼應,呼應不爽。紅學家解紅樓,解得好的,就類似於參觀故宮的種種不同路徑,任一個院落,雖然因為路線不同,從不同的門進去,觀感如新,但細節卻一絲無訛。橫看成嶺側成峰,不同的路徑,皆有美景或新的發現,這是很多人愛讀解《紅樓》的原因。可以想見,人們只要讀《紅樓》,就會有紅學,紅學沒個盡頭。

《莊子》書中,多寓言,這也是整體的一種。在作寓言時,作者所写,完全脱离他所設想的那个形,而是含攝抽取其「象」,然後將「象」寓在一個完全不同、獨自成一整體的形中。讀者從表面文字的形,得到意有所隨的那個「象」,然後再從其他種種事例中,看出來有著同樣的「象」(未必與作者想法完全相同),因而得到理解——寓言故事、「象」、和讀者所見的事例,一解全解,這才算是讀寓言的系統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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