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談:四,「道冲」1

楊道還 4/35/2024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前面三章,老子講了很多令熱血沸騰的有誌之士喪氣的話。《老子·一》否定了教條式的真理的存在。用現代人的話講,「以觀其徼」就是以觀察來驗證「真」。「恆道」不可得而有之,意味著「真實」可以得到,但「真理」卻不可得。現代人講,「真理是不斷發展的」。真理的不斷發展,不僅僅是添磚加瓦,原來的真理總是保持不變;而是發現原來的真理里有着自相矛盾或與事實有衝突,或者今是昨非,或者無中生有,真理因此而得到發展。

西方的種種主義,都是一旦有了個「可道」的道理,就要疊床架屋地推衍到極限,將「可道」一直外推到不中用,崩盤為止。西方哲學的所謂「批判的批判」式的發展,或者「結」構和「解」構,都是最先的「真理」基礎不牢靠,疊床架屋到了後來,成為空中樓閣,崩潰,然後才有發展。

現在的很多國人,崇拜這個那個西方哲學家、主義,無不是盲人騎瞎馬,在「夜半臨深池」之前的得意洋洋。西方有哲學家講:「唯理解,才批判」。這是對的,合乎第一章所講:唯理解「可道」,才知其為「非恆道」。但是現代國人對《老子》,《論語》,以至於整個國學的批判,卻不屬此類,而是無知狂妄。

有意與西方哲學的人,至少應該先讀懂《批評的西方哲學史》1,然後才能理解上兩段的意思。这本书用現代眼光,對哲學史上的種種意見加以批評,指出其中的缺陷和漏洞。

有意與中國國學的人,至少應該先融匯貫通《中國哲學史新編》2,即不採用作者的視角和評論,而匯通其中所有的材料。馮友蘭的這本書搜羅了從先秦到清代的很多重要著述,從材料上講,頗為豐富,線索井然。有了這些材料和線索,為進一步去讀原著,提供了很大方便。但馮友蘭根據唯物主義和辯證法所作的評論,則不可為據。

有了這兩本書基礎,才有資格談哲學或國學。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這樣就能讀懂《老子》。在校驗中,還有「先驗」的或可驗和不可驗兩種。這兩種超出了經驗和先驗,只屬於有緣人。但有緣人可以是任何人,那叩門的,必有回應。

現代人往往以為,治學當用“客觀精神”。這本來也不錯,但這只是必要條件之一。拉丁文諺語有:Res in tantum inteligitur, in quantum amatur。大意是,理解多少在于,置於多少爱之下。但這也只是必要條件之一。充分條件在於,“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這就如人看顏色,需要眼睛;見道,則需有「巨眼」之人:「巨眼」識道,道則無所不在——不是道遠人而人不能識,而是人無「巨眼」,視道若無睹。

《老子·二》否定了教條式的善和美。但這裡否定的方法不同,老子承認有善和美,但認為善和美,不僅不恒,而且與其相反面,常常互相轉換。這是由善和美的性質決定的。教條式的善,未必一定是惡,但偽;教條式的美,未必一定是醜,但俗。識破美醜之轉機,破俗;識破善惡的轉機,去偽。破俗滌外,去偽洗心,人才得到本身天然的情和性,即真。

沒有教條,如何行事?破除了真善美的教條、小知、小覺等,老子才引出了「無不治」的辦法:「無為」。「無為」是超越教條和經驗的為。這樣的為才是人自己的我行我素,不是被外物驅動下的為。這樣的為,因為人有本來的情和性,情和性按照本應的規則伸展,與物無尤,兩不相傷,當然也就沒有窮盡。這就像庖丁解牛的刀一樣,十九年仍然如新發於硎。這樣的我行我素,行之而成,有了效驗,也就知道了道的存在。

道行之而成,在行的時候,行若無物,是無為,即道衝;在成的時候,卻有效驗,是無不為,即而用之或不盈——事情本應如此發生,也就如此發生,怎麼會有窮盡呢?這與「小人窮,斯濫矣」的胡作非為,或者《莊子·胼拇》3描述的異化的為,或者《馬蹄》4描述的「智者」顧頭不顧腳的為(第三章),是完全不同的。

注:

1.《批評的西方哲學史》,D.J.奧康諾,洪漢鼎,2005年,東方出版社。(A Critical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D.J. O’Connor (Editor), 1985.)

2.《中國哲學史新編》,馮友蘭,1980年,人民出版社。

3.《莊子·胼拇》有:

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

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

4. 《莊子·馬蹄》有: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飢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鞭筴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

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故馬之知而態至盜者,伯樂之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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