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与化

杨道还 4/3/2024

什么是文化,谈起来很困难:人人皆知,却没有人能说清楚。有感而发,遂有这篇小文。

(一)思维上的考虑

现代一般认为,人的认识,来自于学习过程,从思辨一步步达到认识,即从理到解的理解。但《庄子》中的一个寓言讲,认识还可能是:“神先得之”,到思辨时,又糊涂了。这种悟觉先行,然后慢慢验证,属于解到理的理解。悟觉先行,得到的理解未必对,未必牢靠,类似于“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但通过这个过程得到的真正理解,往往比逻辑证明更深刻,更难忘怀。

实际中的认识,这两个过程都有,只是重心不同。佛家寓言说看花,远看是什么花,近看是什么花,然后知道了是什么花——这是前一个过程;知道那一刻却是恍然,然后寻找,如果认得对的话,那么花底下一定是什么什么样的,然后得到验证——这是后一过程。像“学而时习之”,就有重心在后者的意思。现在有很多人相信“真理越辩越明”,这属于从前一过程认识推出的产物。教堂里作见证,或者使人有所悟,这属于后一过程的方法。像文化这类的题目,辩不明,见证却或可能使人有所得。现实中的“真理”辩者往往是自觉手执真理大棒,不属于以上两类。

悟觉先行更普遍和实际。从理到解的理解,需要先定义,如同把对象放在解剖台上,实验室里,然后用工具、按步骤,去炮制它。这很理想,有如在课堂,不需任何假设。但认为所有事物都可以照此办理,却属于幻想。对于开放性、活生生的问题,不能把对象放在实验室,甚至不能把对象放在思维实验室里的那些问题,只能悟觉先行。蚂蚁看大象如此,小处也是如此。最简单而普遍的一个例子,就是爱情。柏杨写杂文,嘲笑说,门当户对,男才女貌,明媒正娶,签字画押,条件一堆,也不能推出爱情。但你感知那个气氛,有时能通过当事人的一个小举动,确信无疑。文化也类似,往往见于端倪,一见即难忘。当然,也得当事人有那“一眼”才行,否则只会熟视无睹。

古希腊人说:“人一次也不能踏入一条河流。”这句话是在讲,严格定义在现实中很难实现。按照忒修斯之船悖论,概念不可能与实物相符。如黄河,上下千里,瞬息万变,此一刻与下一刻,绝无重复,无法从严格定义达到“黄河是什么”。然而黄河却是一眼见到,就错不了。文化与此类似,见到了的,都知道这一定是,但讲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此外,文化的细节多到无法尽述,甚至时而相反,互相抵牾。所以我认为,对“文化是什么”的理解,只能从悟觉先行来。然后文化又是此类问题中最复杂的之一,连验证也不可行,对于各种说法儿,只能建立个信用系统,慢慢积累信用分数,然后信道弥笃。

不去定义,是不是只能得到胡说八道?未必。美国实用主义哲学认为“黄油是软的”与“刀能切开黄油”,是等同的,同样可以认识什么是软。而当不能得到一个统一的硬度标准、不可公度时,硬去套,却是的的确确的胡说八道。

(悟觉先行是一整套方法,在现代美国已经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将高级点儿的悟觉先行,称为Master Mode,并且在心理学实验中有散乱但确实的验证。但是很遗憾,Master Mode的建立,是西方传统里缺乏的,也与西方哲学和科学不属于同一套思维。因而在我读过的一本书(2010年之后的新书)的推荐中,在超过20个推荐里,只有一个人意识到了作者触及/达到了Master Mode的思维。

我在第二本拙著里,将国学这套方法,称为象思维。Master Mode没有中西之分,但达到Master Mode的途径,在中西有“有意识”和“偶然而天然”之分。中国古人重视教育,是为了“有意识”建立Master Mode;西方人崇尚自由,“不”重视教育,是要尽“偶然而天然”的机遇。现代中国人重视教育,但所学目的与古人不一样,又没有学会美国人的“不”重视教育,可谓误人子弟。

广义上讲,无论文化还是任何其他东西,没有Master Mode,就只能雾里看花。解人难得的原因是没有那个思维,也就没有路,也就不能达到那个顶点。广义上讲,一切事物,都是可传不可受,只被“受”的那人的悟觉能力所决定。Master之所以成为Master,是mind of Master Mode 决定的,不可复制。非常遗憾,现代国人(新文化运动后)所谓的“教育”,是毒杀悟性的,因而文化变为荒漠,不可避免。)

(二)人文化成

我认同的对文化的解释,是“人文化成”。文即纹理。人文即人独特的、人本的纹理。化即是不同于自然人的变化,这种变化甚至可能是反自然的。成即是这种变化发生和完成的程度。

社会者,庞然大物也,其文化纹理如《易》所讲,有虎变、豹变、革面等各种变、化、甚至幻化。

文明化物,文化化人。文化作用于人。文化有多层次,内核在于个人,在个人之外,又有家庭、乡、国、天下层次。各个层次中又有城市、乡镇、山林、和江湖文化的共存。不能混为一谈。如美国城市文化开放,铁锈带的乡镇却传统。又如《红楼梦》的贾府,有贾政王熙凤,有大观园,有妙玉,也有焦大,才成一个社会。这些种种文化都是一个社会的纹理,对一个个人时时在潜移默化。

那么纹理从何而来?玛格丽特·米德在《文化模式》一书前的序言中,说:“(本尼迪克认为)一种文化,无论它多么微小,多么原始,或多么巨大,多么复杂,人们都可以认为,它是从人类潜能巨大的弧圈中选择了某些特征,并以比任何个人毕生能做的一切更强大的力量给予了精心构建。”(露丝·本尼迪克《文化模式》何锡章,黄欢译,北京:京华出版社,2000.10。这个序言写于1958年。)

米德的这段话,有好几处值得注意。她显然认为,不管哪个民族,莫不有化,化很强大。她也用“人类潜能巨大的弧圈”暗示了不同文化的不可公度性,因为有未知未明的“潜能“在那里。所谓不可公度性就是没有一个民族的文化能力样样都发达,都标准,可以作为一把标准尺子,用来度量其他文化。换言之,她反对文化铁床匪。文化在整体上不可公度,不意味着,不同文化的某一特性不可比较。在某一特性上的公,是存在的,因为“潜能”属于整个人类的性质。但这个公,不是什么优劣标准,而是在趋向善和美上有先后之别。

“潜能”意味着存在人尚且不知的能力,以及已知能力潜在的强大生命力。所以这种所谓的公的比较,是有局限的,带有时效性质的。因为“潜能”,落后可以变为先进,如后发优势。固步自封却一定导致落后。

米德讲的”潜能”,因其未知而是开放的。开放意味着某种自由性。文化的自由性,表现在,文化不完全被某个时代的社会和物质决定,文化的存在方式是演进而常新,没有任何社会可以一成不变。难看如疮疤不会一成不变,美好纹理也不会一成不变。就像人的生活,即便起居一成不变,也不会年年雷同。有些半通不通的国人,认为应该按照严格科学和逻辑来生活。但能说清,算明白的不是生活。如电影《黑客帝国》。

想象力和创造性是一个文化得以演进的最重要的部分。有人可能以为这是两个大词,但这两词其实可以很平常,就像小孩子的想象力和创造性不同于发明家,却是文化、生活乐趣的来源。想象力和创造性不来自于学问,而在于get a life。

那些以往积淀下来的社会文化纹理,即成为文化传统。自由和创造性,暗示着“无中生有”的可能。文化传统既束缚“无中生有”的新文化,也是新文化生成的温床。认为传统只有束缚作用,只有破除传统,才能有新东西的产生,是偏狭的,新东西必须先“重新发明新轮子“吗?余英时因此讲,现代化是传统的现代化。

近现代的很多人,以为批判传统文化,即是进步。这是愚昧的。用比喻来说,传统文化就像一块巨石(“以比任何个人毕生能做的一切更强大的力量给予了精心构建”),有人膜拜,有人跳上去践踏。这两种人不能对巨石有所改变,也不能离开巨石,跟自由和创造性没有丝毫关系。无论“烧掉大宅子”,还是“拿来主义”,都是臆想,跟自由和创造性无缘;没有任何文化能从中产生,只有毫无意义的虚耗。任何文化都有根深蒂固的历史渊源和现实清浊,无法烧掉,也无法拿来,更无法从“运动“得来。

很多人信服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这句话不适用于物质与文化关系,也不适用于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如奴隶制,在这个基础上,有古埃及的法老巫王合一,有希腊的民主制,也有斯巴达的军国主义。浅显一点儿的例子是迪斯尼的出现。迪斯尼先画兔,却成就于鼠,哪有决定呢?因而说,文化有不被决定,离脱而自由飞翔的部分。

(三)文化的性和情

文化固然有层次,但如毛附皮,不附物质,而附人性。不附物质是指,不是物质越发达,也就也有文化,否则暴发户最有文化。民风质朴,文化虽少而可观;文化宏大丰美,则需要汲古得修绠,开怀畅远襟的积累和气局。

钱穆讲:“言性,乃见人心有其数千年以上之共通一贯性。言情,乃见人心有其相互间光大之感通性。”这是对人本的一个历史纵向和现实横向的描述性说明。每个人都有性和情,文化即是社会里人的性和情共同的表现,从一个社会文化可以追溯到社会里的人的性和情。钱穆此言,将个人与人类各层次贯穿和联系起来,即指出有个从个人到人类之道。

文化的纹理,通则善,光大则美。“一贯性”和“感通性”都有的“我”,与社会不合时宜,那出了毛病的是社会,不是个人。所以按照书本的善、美,不是第一性的。这就如,认为遵守法律就善、美,这类见解跟秦朝以法为学,以吏为师,没什么差别。

“共通一贯”的这种“我”,不物于物,也不被社会异化,是以老庄孔孟为主干的传统文化的来源和追求。所谓来源,是指社会文化对一个人有化的作用,但人的性和情也对一个人有化的作用。后者不仅不可忽略,而是文化和人的最终本原。

既然说是个追求,就不是一套僵硬规则,如庄子所讲:“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这句话不是讲没有是非,而如同在讲,人的化成,如一颗参天大树的成长,不管书本怎么写,它不会按照书本长。类似地,外在影响虽然导致南橘北枳,但物种并没有变。

从这个角度,或可以说,文化从天下到人的诸层次,以人为物,为一社会份子,仍然属于化物的文明;而人文化成的,是“我”。这个“我”,有共通也有独特的性情,不容易被外人得知,也未必有千人一面的纹理。社会文化化成的个人,贵同;性情人文化成的个人,贵“我”。没有“我”的文化,不足贵。这是人文化成的深一层含义。化成理性人、机器人、经济人、生物人等等,皆是异化,不是人文化成。

文化在人与人间的传播,言性,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想的共鸣;言情,则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现代人往往推崇“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却不知道,这是可以用共鸣和风概括的。古人又多用香作比喻,暗香浮动,其风也微,其味也深。这是转更深一层次,此转是开放性的一个表现,文化的演进往往如此,转而进。

飘风不终朝,风气是变动不久的。有的风过时就消散了,如楚王好细腰,齐侯好紫衣。但孔子所讲的君子不同于贵族,君子之风如自然界的季风,其来有信。传统文化也是如此。一提传统,就只能想起小脚细腰,那是寻香逐臭,其化者罕。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有“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那是吹了若干世纪的风。据说,范仲淹原文为,“先生之德”,李觏建议改成“风”,范仲淹欣然从之。无论“德”还是“风”,都是“德风”之意,然而用“德”,重在严光所得之体;用“风”,重在影响后人之作用。范仲淹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就如,烈风先承,和风同享,是为“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

(四)传统文化与士

性和情有区分。朱熹说:“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又有古语:“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性是那个本色,尚朴,如植物的根;情却五颜六色,尚美,如植物的花。

再用比喻来说,某个人的个性就像颜料,人性的本色如三原色,情则是图画。有人认为“知行合一”即可,却不知本源。这就像得了一块墨,画出来皆是黑。所以“知行合一”是一种私德,却失去了纷繁的境界。

无论性和情都属心,古人洗心以得本色;现代人认为思维只在大脑,将大脑左洗右洗,心却仍然乱如麻,惶惑终日。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往往到宗教里寻找心灵的慰籍。中国传统文化的要义,在于性和情的学问,即人文如何按照人的本色化成。儒家一切皆是人本,但因为对人性和情的作用,使有的人觉得像宗教。

中国传统文化之下的人文化成,表现在士阶层,是士承载的。士阶层不属于统治阶层,也不属于民众阶层。士具体存在于一个个文人或君子,不由他身在何处决定,如宫廷、社会、寺院、山野、江湖等等;或有多少知识、名望、权势;或属于百家的哪一家。

春秋战国时代,百家齐鸣,但经过时代的涤滤,只剩下了道、儒,以及外来的释家。释家在方外,道家多隐沦,所以士在汉之后,主体是儒家。虽然这些士都号称儒家,但学术的来源却多种多样,由百家熔铸而成。儒家君子被难,往往是一个时运转折的标志。到了清末,新文化运动打倒了儒家,士的阶层就不复存在了,士没有精神归属,没有共通之道,作鸟兽散。此后的“士”,依傍于各种社会势利,各以自己的一曲之见互相攻讦,成为常态,对文化造成的破坏比建设大。这种状况一直延续至今。最近几年的新闻说,美国社会分裂,新文化运动导致的中国社会分裂,却超过了百年,仇恨弥漫,无微不至。

宫廷文化或民俗,都不是中国传统文化之要或主体。这一点,与西方文化很不同——这是个基本认识。中国文化往往那个随那个时代的士阶层的屈伸而进退。如龚自珍诗句,”万马齐喑究可哀”,那时的社会就闭固鄙薄,如“食肉者鄙”,“民风浇薄”所讲。

因为西方影响,现代人将社会按照上下分层,如马克思的统治与被统治,又按照职业给人分类。这些认识都是惟物质论,惟社会外壳论,对士阶层视而不见。战国时代的士阶层,不是扁平的,而是贯通上下的,坐而论道,立取公卿的例子很多。这是中国文化独有的现象。

士不以社会地位上下,统治与被统治,穷富,或职业成其为士。孔子说:“君子不器。”不管基于天之道,还是人的性和情,士之间的联系是一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从材器的角度看,就是不把自己固步自封于一器(一种职业或地位)的通才。但士不是以通才为士,而是通义,即天地间、人性中有着共同的应然。

西方类似于士的人,往往被冠以各种眼花缭乱的家的头衔,讲了一堆,却不得要领。海外写博客的人,很多人属于“不器”,写一些“不务正业”的文章。而有的博主却对自己“虚度时光”有困惑,不知这是一种属于“不器”的努力。当他醒悟到自己这样作的深层原因,就会意识到士的存在有其必然。

中国古代的士,往往有一主业以容身,即便没有也可以,如诸葛亮的耕读。现代人却很少能够有这一容身之处,只能外器内士。现代人往往以成为专家为目的,但专家即是一器,用时不可或缺,不用或失业时,即毫无用处,所以说这不是一个立身之本、不足以自立在社会中。

(五)普通而文的人

钱穆讲,中国文化中,最受推崇的第一流人物,是无表现的。如《史记》中列传,第一篇就是避位逃去的伯夷、叔齐。又如陶渊明为历代文人推崇,他的唯一表现,是与那个时代的文明相反,不为五斗米折腰,遗世独立的野。这些人对历史、国史、政治史影响不显著,但在文化史中却是主角。西方人能够欣赏此种文化,如美国出了个梭罗,就成一大文化丰碑。钱穆讲,第一流之外,其次,还有失意的。这个美国人也能理解,如李将军;然后,才是成功者。

这里需要提一下诸葛亮,他一个人占了上述三个层次。清末和民初有种意见(见《三国演义资料汇编》,朱一玄,刘毓忱,百花文艺出版社, 1983),即诸葛亮多智不足取。这是不见大体,没文化的意见。执这种意见的人,一下出现这么多,是那个时代文化浇薄的表现。

但普通文人为数更多。子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质之分野和中庸(结合),即社会文化对人的影响与个人的性和情的分野和中庸(结合),随时代变动。这种变动对普通而文的人影响最大。相较而言,对上智与下愚就影响不大。

孔子说:“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此处“时中”有两解。旧解为,随时随地中。这个要求过高,今不从。此处取“时时、时常可中”之意,如“学而时习之”,“颜回三月不违仁”。)

普通文人“时中”即可称为君子。如《儒林外史》最后一章讲了几个琴棋书画上的文人。吴敬梓显然这么认为,才将隐逸王冕置于首章,而将这几个文人置于尾章,互相呼应。其中那个会弹琴的裁缝当然属于文人。爱听他琴曲的老圃,大概不知书达理,甚至不识文断字,但有着焚香听琴的雅趣,听着听着就潸然泪下,也是有本色性情纹理的人。从琴,可见这两人纹理的一斑,社会文化生活纹理的一斑,就如管窥豹皮的一斑。

有些普通而文的人,即便不懂琴棋书画,也能从他的某句话,见他纹理的一斑。普普通通一个人是文人与否,往往在深处,很难知道。孔子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一个人有文化否,文化程度如何,不在于他人的毁誉;不知他人有没有,不随便去毁誉,也没问题。真正问题在于一个人能否知“我”,能得到自己的性和情,任何文化修养只有建立在这个基础上,才不是沙上之塔。然后有“人不知而不愠”的态度。王冕墨梅诗有,“不要人夸好颜色, 只留清气满乾坤”。吴敬梓写这几个文人时,不知是否想到了此句。

《儒林外史》描述了元末到盛明间百多年的士林和市民生活,其中多有普通人而文的状态。想了解传统上的普通文人,这本书需读十遍。现代人往往将《儒林外史》当作讽刺小说来看,那是买椟还珠,没有看出来在万象陆离中,吴敬梓存了个“香如故”的主线。即便真正的讽刺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其中也有吴趼人自身“不合时宜”的一线。但他的处境和境界不如他的本家。讽从言从风,没有无源之风,也没有无源之讽。

(六)

具体到现代华人和中国文化,新文化运动之后,传统文化只还遗存于一些个人和家庭。乡和国层次的文化,近乎彻底欧美化或苏化,融入国际大家庭了——“大盘西化”,个股犹存。有些人认为,中国社会整个还是在传统文化的影响下,那是矮化新文化运动们的成就了,相当于说一边儿推崇却一边儿说大师们一事无成。即便个人和家庭,说还保存着传统文化,在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那些东南亚华人、台湾人、日本人看来,大概也是言过其实。陈荣捷上个世纪下半叶讲,中国人没有完全背弃儒家,还信天,也还尊敬父母祖先。现在看来,这也属于时过境迁。

这些大势,非关普通人,能者为之。我作为海外普通华人,最关心的是个人和家庭与传统文化的关系。在美国,要摸到自己的中国文化,很简单:尽量西化,化不掉的部分,尤其是对父母兄弟朋友老婆孩子的态度最说明问题。这些和压根不想化掉的那些中式乐趣,说明你还是个老中——老式中国人。

老式中国人而美国人,矛盾么?我不认为。美国梦是讲给美国“人”的,但梦并不能统一而雷同,美国梦应属于一个个不同的美国“我”,这才是多元文化的真谛。

多元文化的元,不在于人,而在于“我”,由一个个不同的“我”组成社会。“人”贵同,千人一面最和谐;但“我”贵个性,“有万不同之谓富”。在美国,家庭是“我”的堡垒,因而家庭多元是应有之义。到了社会职场,再讲西化不迟。

最近新闻,有“亚裔细化”。有人反对这一法律,有人赞同,举出各种理由。这一发展,在我看来,是恶。我若干年前曾经有个解释,似乎很少人提到。根据我的观察,在美国生和成长的二代,甚至三代,很多人只知道自己是美国人。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们很多人的认知和生活没有受到父母的母国的任何实质性影响。他们的故乡和母国,从一开始就是美国。他们对这样的标签是困惑和反感的。事实上,很多父母在试图用自己原来的文化去影响他们时,觉得逆水行舟,尤其是当孩子自己有主见,有坚强性格的时候——不只中国移民有这样的感想。“亚裔细化”与美国梦相违。美国将是这些有主见,有理想,有坚强性格的孩子们的。当这些孩子长大之后,他们会质问,“你凭什么给人打上名不符实的标签”,“谁给你的权力去这样做”?而最致命的是,“几代才算美国人”?一个将会被推翻的法,是恶的。

(七)

想彻底西化,西化却不能化彻底的,就痛恨整个中国传统文化。这个现象是因为缺乏对文化中“我”的认识造成的,只知道按照外在的社会文化“站队”,试图消灭“我”,却不能。这个问题源自也性的外化(僵化)和情的扭曲(矫情)。

有个名博就属这类,根据他的博文,生活里是个大孝子和中国好男人,观点却是一向痛恨中国传统文化。我个人理解,后者大概属于一种乐趣或上瘾,有点儿中国味儿。这是个什么味儿呢?《聊斋》里的狐狸精,多是很生活而鲜活的,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没那么多文化限制。但《聊斋》里的书生,大多矫情——“而必为之辞”。

《聊斋》里书生的矫情,情不直。《柳毅传》里的那个柳毅是个人的人文化成。洞庭龙的女儿哀诉被虐待,柳毅可怜她,巴巴地千里为她传书。这里的怜与爱,怜生爱,是很中国的。曹雪芹写林黛玉就知道用类似手法。结果,洞庭龙女的叔父,钱塘龙暴怒,去把侄女婿吃掉了。柳毅怕钱塘龙,但钱塘龙想把自己的侄女龙女嫁给柳毅,柳毅就不干了。这里钱塘龙带了点儿威胁,是不对的。更重要的是,柳毅认为传书是义气,喜欢人家是恩,钱塘龙把两者混在一起说,是无礼的——把“义断恩”的义气,暗示成“恩掩义”(《礼记·丧服四制》)的私情,简直是污蔑。柳毅的迂腐和嘴硬,当然,他不光是嘴硬,是真的规矩大过命,不要命——逼得龙王也没办法,只好按照柳毅认为的明媒正娶寡妇的办法,偷偷地用片假名把龙女塞给了他。

元明时代的出现的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故事(《古今小说》),是按照《柳毅传》套路来的。赵匡胤怕人怀疑自己护送的义,被理解为对京娘有非分之想,拒绝娶京娘。这个故事结尾不大好,京娘家没有神通送她去赵家,京娘绝望吊死。这个故事大概不真,是按照理学杜撰的。但文化杀人,于理却可能有。《论语》中有,“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求仁得仁又何怨”,只不过这里是讲人要自取——这种“趋害”,是理性还是非理性呢?是有文化,还是没文化呢?

相比之下,蒲松龄写的情形,已是文化变理学,之再变。“礼失求诸野”,文与质的相互作用,总是文化演进的最重要契机。然而蒲松龄以狐狸精为野,为质,野和质已经无存于人类社会了。这是另一个大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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