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记(不断更新12/10/2023)

1. 钱乙己

杨道还 4/19/2023

老钱去大学办事,退休这几年去得不多,没想到冒出来了些新建筑,弄得老钱一顿好找,走了一身汗,才找到地方。忙完,老钱从楼群里走出来,看到一家月九克,赶紧进去找点儿喝的。里面满满当当地,到处都是大学生。平常老钱不愿意往人堆儿里挤,没办法,只好挤在后面排队。

旁边儿一桌,坐了几个亚裔男孩儿,都在手机、平板、笔记本上忙着。其中一个抬头看了看老钱,没吱声,过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看,开口说:“您是钱伯伯?”老钱眼神儿不行,这回仔细瞅瞅,才认出来,是以前实验室同事的儿子,有两年没见了:“哎,是Andy呀。你都这么大了?在这儿上大学?好。离家近。”

Andy站起来,说:“是。我们这里还有个座,您坐这儿吧。”老钱说:“我这儿排队呢。”Andy说:“不用站排,您先坐下。想喝什么,我用手机订,一会去柜台取就成。”老钱很高兴,一边感叹:“这么高级呀,手机还能干这个”,一边坐下了。周围那几个孩子里,有一两个咕囔“xx好”,头都没抬。

老钱问了几句Andy父母和专业,去取了自己的绿茶,又回来坐。周围那几个孩子还在各忙各的,不说话,老钱也没啥话说。这回儿,老钱觉得可以休息放松一下了,默不作声喝茶,时不时东张西望一下。

过了会儿,其中一个孩儿说:“看见那张图了么?学院快讯刚发的邮件里的。AI做的。”周围有几声咕囔,估计他们都听得见、听得懂,就老钱没听清、也没听懂。老钱觉得有必要讲两句,显得不是外人,说:“现在都嚷嚷人工智能,你们知道怎么来的么?以前电脑是啥样的么?”

这回,有两个孩子抬头了。老钱很得意,用他惯常的大嗓门说:“AI靠的就是计算。……我最早使的是小型机,几十年前了。那种小型机有棺材那么大,我们好几个人才抬进机房。(几个孩子看到老钱指手画脚地仔细比划棺材的大小,互相看看,没吱声。)当然那时还有Basic的娃娃机,一按键一嘟嘟的,哈哈哈哈。

“PC是后来才有的,像8086、80286,都很慢,没法用,从386开始,算点儿东西还成。一开始PC用的是倒司(老钱发“倒”是二声,像“倒腾”里的倒。)系统,要敲命令行。鼠标都是那之后很久才有的。DOS3.2,我现在还会用,比小型机的UNIX好用。你们知道PC操作系统有几种吗?四种。哈哈哈哈。

“刚开始PC机连硬盘都没有,只有5寸大的活动软盘,比那种1.4兆的小盘,大了两寸。我的一台286有小盘驱动器,拿出小盘给他们看,那精致,他们都惊艳了,哈哈哈哈。

“有286时,微软的视窗出来了。真是了不得,听说是偷。……网络,……有了Linux,免费的,平行计算什么的,都在那上面。再后来手机流行……平板,你们都知道了——比我知道得多。””

讲了一会儿,老钱觉得口又渴了,那几个孩子又回去看屏幕了,老钱知道该适可而止了,就起身,说:“你们玩吧,我还有事。Andy,给你爸妈带好,什么时候聚一聚。谢谢你请我喝茶,哈哈。”那几个孩子又抬头点头,咕囔着拜拜什么的。

老钱走了,似乎桌上的人都松了口气,没人吱声,还是沉默地各玩各的。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说:“……还‘倒司’,孔乙己。”Andy头也不抬地说:“孔什么?他姓钱。”“孔乙己、钱乙己;tomato,TOMATO。”Andy抬头说:“某某,这又是你从那些中国古书上看来的吧?你就是个书虫,又看了这么些古书,说话越来越莫名其妙……我听不懂你讲的啥,哈哈哈。”桌边的几个大孩子一起都哄笑了。他们如此快活,旁边桌上的两个女孩儿,虽然在平板上头都没抬,也微笑了。

2. The fall of Sevastopol (塞瓦斯托波尔的陷落)

杨道还 7/5/2023

(一)

塞瓦斯托波尔围城战是1853年至1856年间的克里米亚战争的一部分。起因是俄国向奧斯曼帝国提出为保护其境内的东正教徒,要求在奧斯曼境内的圣地巴勒斯坦建立俄罗斯的保护地。这一正义——的要求被拒绝后,1853年俄国入侵奧斯曼帝国。(据wiki)

这场战争一开始被称为“第九次俄土战争”,但因为其最长和最重要的战役在克里米亚半岛上爆发,后来被称为“克里米亚战争”。作战的一方是俄罗斯帝国,另一方是奧斯曼帝国、法兰西第二帝国、大英帝国,后来撒丁王国(意大利王国前身)也加入这一方。

1854年9月,法国、英国、以及撒丁王国在克里米亚登陆并开始围攻塞瓦斯托波尔,俄罗斯黑海舰队的基地。1855年十月,法英联军在付出巨大伤亡后惨胜,之后不久就战胜,终结了克里米亚战争。

图中这个小罐,是英国人为纪念塞瓦斯托波尔围城战胜利而作的。

(二)

附近的小镇里,有一家小古玩店,就像很多小镇的古玩店,号古玩,却多是旧物。店主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经常会弄到一些古怪的东西。我是他店中的常客,正式互通名姓也有好几年了。作为常客,是有责任的,就是没事儿要买点儿小东西。

年初,春节左右,大风雪中,我又去逛,看到了这个小陶瓷罐,出于责任,将其买下。店主以为我知道这东西的来历,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我想,你一个卖家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就一边摇头,一边语带双关地开玩笑,说,“hoarder‘s item?”他大笑,摇头。聚物癖(hoarder disorder)在美国是常见病,据说在5百万人以上。但我认为,收藏家和聚钱癖其实也属于这类,处于这两端之间的人,远远超过这个数。

我给他解释,这个小罐明显是个纪念品,但对我来说很稀罕,印制精细,像钞票上的人像,不知道如何印的,回头我研究一下。他看起来兴趣不大,接着话茬就开始聊别的了。他知道,上面明明写着1855年,就算是古玩,年头也早不到哪去。如果是战争胜利100年纪念,就是1955年的东西,那个时候什么印制技术没有?

但这个小罐,的确是个稀罕物,是铜雕版(engraving)套色印的Pratt ware,是1855-80年间的东西。背景很简单地在网上一搜即得,一个古玩收藏家John Foumakis,对此有专文介绍,The Antique Pot Lid Collector。他的收藏品里有个一模一样的小罐。我认为1855-56年靠谱,战后短暂时间内,有分享胜利意义在里面;1880年是这类印制技术终结时间,是个下限。

宋代的纸钞,交子,是铜雕版套色印的,有红、青、黑三色。大概是这个技术最早的发明年代或实际应用年代。据说有南宋的交子铜版犹存,在上海某博物馆里。铜板的雕制可以很精细,自带防伪特性。近现代的铜雕版技术,据说是上墨后,刮掉多余,让墨只存于雕好的凹槽里,印的时候用力压,使纸张陷到凹槽里吸墨。这类的印刷品,纸张上常有压痕。墨干时如果有堆积效果,手感就会凹凸不平,如现在的纸钞。

这个小罐是用来盛糊状物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里面的腔设计成了瓶胆形:底面是半球形,与壁之间没有夹角。开口大,这样用小勺就很容易刮干净。酸奶瓶应该借鉴这个设计。这样的设计,底儿就很厚重,拿到手里沉甸甸的。

我发现这幅画还有一个版本,上面写的是Sir Harry Jones,塞瓦斯托波尔围城战中英国的一个指挥官。可能字是另有铜版印上去的,容易更换。这样,罐上图案的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就都大致清楚了。

据Foumakis讲,制作这类陶瓷所需的铜版需要四个月,不同颜色的铜版在印制操作时,须精确吻合。虽然这类技术达到的精细程度高,但费时费力,被取代也自然而然。这类陶瓷因此稀少,可以算是collectable。而在2023年春节左右购得,尤有特别的意义。

(三)

在不规则的瓶、罐上作画和印制,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欣赏这些物件时,常使人好奇是怎么做到的。但我长久以来,还有个奢望,就是将某个瓶罐上的画展平欣赏。网上有用软件将不同角度的照片拼接起来的方法,也有特效全景摄影。这个小罐非常规则,正好全景摄影。初步得到效果如下,Ooh la la,网人不我欺也:

3.梦醒时分

杨道还  11/23/2023

话说2023年,某地某校礼义廉耻荡然,师道、信任尊敬、默契分寸无从谈起,只讲法则、规则、逻辑、辩理。学校和教师求自保,以教学得以平稳运行为名,创出面面俱到的种种规矩。学校秩序井然。学生因为这些规则,课间不能自由活动、也无喧哗。

某班某生常熬夜做作业,深自庆幸,课间可以补个养生觉,两全其美。一日课间,生伏案酣眠,忽得黄粱一梦。

梦中,生如在自己的卧室酣眠作梦,只闻其母在厨房做饭的朦胧轻微响动。

忽然,生来到山间,云山雾罩,白云鸣禽,古木苍然。树荫下,有几个老头子在下棋、观棋。生至前。众人皆惊,问他何以到此。

生嗫嚅,不知所云。一眉间有烟水气老者若听懂,点头,说:“人生若寄,白驹过隙,悲向死而生,哀岁不我与。空度岁月以老,悔之无及惜晚。莫如求道。”

生心里想:“哪有苦短?我在这里度日如年,苦长呢。再说前面花花世界等着我呢,您老死呀活的,也不吉利呀。您老不搭边儿呀。”还没开口,另一眉间有道气老者如若听懂,挤近前,说:“正是如此。人生漫漫,当作自己,无问前程,莫为物役,斯己而己,至其所至。莫若修真。”

生心里想:“我每天对着镜子梳头时,都觉得不认得镜子里是谁,看那个德性,不烦都算好的。就差要去换个明星脸了,还求真自己?越看越烦怎么办?您老不靠谱呀。”还没开口,另一眉间有刚毅气老者如若听懂,挤近前,说:“正是如此。少年欲有为,首在不迷,与秉性相违,不可以尽年。好热闹者居城市,日有所异;好清净者隐村镇,有千年不变者;远俗者依寺庙学院;疾俗者浮荡于江湖。其途虽异,不失本色则一。宜随性择之而学,无待没世不名。”

生心里想:“我要是知道一天自己想干点啥,能干点啥,倒容易了。再说校规家长,能让你做主?本来随大流儿挺好,你讲这么多大流儿,我更糊涂了。”还没开口,另一眉间有儒雅气老者如若听懂,挤近前,说:“正是如此。性气未定,当就近譬喻。先作人,然后作事。人之亲近者,莫非父母兄弟朋友女朋友。礼者,相处之道也。进可大有作为,退可藏时待机,不失做个普通人。”

生心里想:“您这个啃老的想法最好,但父母见我就烦。独生子,没兄弟。没时间交朋友,朋友从哪来?女朋友倒是真的想有,有好几个小女生都夸我是好人,它怎么没下文哪!让人纳闷。列位神仙,不如您们给我讲讲怎么作题吧?像那个印度人一样,当个作题专家——师长有好脸,镇镇女生儿。”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不见。生若听到其母喊:“某某,过来一下,这个医院单子帮我看看,别被人骗了?你的数学别白学了……。”

生欲吼回,忽然惊醒,却在课堂上,老师已经开讲:“……你的数学白学了,没用。告诉你们,你们睡觉时,比你聪明的人还在学,因为人家懂重要性。俗话说,活到老,卷到老,到老还觉题目作得少。将来到社会上,大家都会作题,凭啥雇你,就凭你作得又快又好。你们一天天不爱学习,没事儿就知道在网上聊天,将来老了,人家出个题,就你不会算,人家为啥跟你聊?不嫌丢人?那你才是白学了。”

老师突然提高嗓门:“某某,你吐什么舌头,我讲得不对吗?……站起来。”

生惶惶然站了起来,嗫嚅道:“不是。有根头发,嘴里……,刚才睡觉……。”

老师走到生近前,面带无奈僵硬微笑,说:“头发?拿出来看看,有证据,好说话儿。“

班里同学很高兴有这个插曲,略带幸灾乐祸,又略带恶心地围观生用手指头在嘴里掏在掏去。好一会儿,生把手指头伸了出来,“喏”。手指头上好像什么也没有,老师和同学一起将头凑近前细看——一根白发。

4.老圃

杨道还 11/29/2023

《论语·子路》有: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我知道一个人,是孔子讲的那种老圃。那老爷子一辈子不以种田、种菜为生,但却最善于种花。

有客来,总是惊讶他的花长得好,因而来请教他和求花种的人甚伙。请教他,一般来说,没什么用。他讲的那些道理,都是大家知道、听说过的,比如说,喜阳的该放在朝南的窗台,土干了再浇水什么的——谁会湿的时候浇呢?总结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什么神奇的秘诀或独到的方法。请教他的人,就总是认为他碰巧得到了好的花种儿:没好种儿,花也没那么好。这也错不了。

但求花种,一般来说,也没什么用。他家的一大盆君子兰,每年都在春节前后开花,很普通的桔色,却是完美的一大蓬。他孙女说,那花长得好,某年,他放了几个鸡蛋壳,就发出来了两个花柄,一前一后,开了好久。此后他就再不肯放蛋壳了。那花每年结籽和分蘖。籽和蘖,他都不留,有人来要,就给人,每年总能给完。也没听说谁养出来什么好花来。

他是有些特别的。一次有人带给他一小盆花,在当时属于很罕见的品种。送来时,那花儿已经奄奄一息了。经过他手的伺弄,那花儿就活了过来,过了年余,居然打了一个花骨朵儿。

他天天去看,因为没见过这种花开。这就让周围的人惊奇了。那个时代没有互联网,他应该是没有养这类的花的任何参考或知识。他一定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常识,随机应变,才有这样的结果,然而他却没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或特别的经验和常识。

他很爱花,这是不须说的。但他也不是花很多时间,成天盯着;忙的时候,只能让家人,主要是他的老伴儿,替他浇水。有时出差一月半月,也是如此。但他在家,就肯定至少每天去看一眼,有时做点儿什么,有时就只是看看。

按照年岁,老爷子小时候大概是读过私塾的,应该读过孔子批评樊迟这段儿。孔子“少也贱,多能鄙事”,可能圃也难不倒他。但樊迟问地唐突,这就像有人要六祖演示下庖丁解牛,学校不是苗圃,寺院也不能解牛。下学可以上达,但下学下达,小学而大疑,就很糟糕,尤其是从《论语》看,樊迟的确是有点儿迟,难怪孔子要发脾气。我不知道这老爷子有没有想到过这些,或对谁讲过。但他不像是个下达的人。

老爷子很严肃古板,也很传统。北方有俗语,老儿子,大孙子,老爷子的命根子。这说的就是他——没有大孙子,就最喜欢自己的长孙女,视若掌上明珠。但他也不娇惯。据他的大孙女讲,他曾经用养花作比喻,说,不能不经心,但也不能养娇了。又说,淘不是坏,有些(乖巧、孝敬)不(是孩子)该有,有个时候,到了,就全有了。他扫地时,大孙女要来帮忙,他总是让她去玩儿;她却总是抢着扫帚,一老一小一起费力地扫;他也不赶她。

他养这稀有的小花的时候,他的大孙女是4-5岁的样子,有时看花也牵着她,她也知道这花儿的重要。有天,老爷子不在家,她推来个凳子,爬上去仔细看,用小手儿一摸,好巧不巧,那唯一的一个花骨朵儿就掉了。她的二叔,平常是父辈里最疼爱她的,大惊失色,说,这回你淘大了,晚上乖一点儿,不然看爷爷怎么收拾你。她虽然惊慌,但也不服,心想,那也未必。

傍晚,老头儿到家,跟往常一样,包一丢,就去看自己的花。晚饭桌上,一片安静。但一晚上,老头儿一句没问,一声没吱。后来,他的大孙女长大了,从国外回家时,她二叔提起此事,三代人都记得;但那花叫什么,长什么样,却都茫然。

5.老郎

杨道还 9/15/2023

老郎很懵懂。在老郎还是小郎的时候,就是在专业上头脑灵活,其余的事懵懂,只能听懂字面的意思,看到眼前的东西。

老郎的妻子怀孕到了五六个月的时候,因为只有他们两口儿在美国,他经常忙地昏天黑地,就更懵懵懂懂。这天忙完,已经半夜,老郎躺下去立刻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老郎在梦中惊醒,猛然睁开眼睛。

这个梦很短,又或很长,但老郎感觉上只有一瞬,只有一个画面,是他在某大学读书时遇到过的一个女生,端着洗澡用具,从马路对面走过。

当时的小郎对某大没什么挑剔,只是觉得某大里的各种水票、澡票、甚至还有剪头发票,很可笑。认识这个女生就与澡票有关。

某大的开水房,有个专人在门里收水票,一瓶水2分钱;只认水票,不收钱。收水票也很简单,一个人带几个暖瓶,一目了然,只要将对数儿的水票放到桌子上,径过。小郎知道自己很懵懂,平常去打水,总提醒自己要带水票,路上还要再确认一下,以免现眼又白跑一趟。。

一次,小郎刚走过收水票的桌子,就听收水票的退休军人老头大吼:“站住。”声音很洪亮,把小郎吓了一跳。还好,被叫住的是他前面的一个圆头圆脑,头发稀疏坚硬,又敦实的男生,一看就是属于某种学霸型,大大咧咧中又有精细。

老头很义正词严地说:“你少给了一张水票。你是四个暖瓶,应该是四个,你只给我了三个。”小郎觉得整个水房都静下来了,目光如箭,往这边射过来。小郎想溜开,还没动,就听学霸说:“这不是四张么,就在你的桌子上。”老头很严厉地一手指着小郎的脸,很近,说,这是他的,你的是在我手上这三张。”小郎觉得目光都转向了自己,很想身体变得薄一点,少受点儿照射。这时有个女声,在寂静里,小声说:“不是掉地上了吧。”一众目光又都转向地面。小郎刚轻松一下,就觉得目光又来了,地上不知为什么今天那么干净。这时学霸脸都涨红了,但用不知江西还是湖北的口音,结结巴巴地争辩:“我,……我不,不……不会少给你两分钱的呀。”这个争辩,使小郎几乎要笑出来,又觉得自愧不如。

每个学期初要买的澡票是另一种可笑,因为能买到的量少,大概一周两张不到。别人还好,对小郎说,实在难熬。小郎不比别人干净,只是习惯了运动后和出学校回来,一定要洗澡。秋天过去,小郎打听到宿舍区附近有个不知干什么的工厂或作坊小院,里面有个锅炉,烧锅炉的工人为了外快,弄了个简陋澡堂。至此,小郎就两边儿都去,虽然简陋澡堂远一点儿,冷一点儿,简陋到只有一间,里面除了三四个流水不畅的淋浴喷头,别无他物,但刚刚好解决了小郎的问题。小郎对生活质量也很懵懂。

去简陋澡堂的路不差,是两条车道的路,一边是院墙,一边种着一片连翘,很少人走。但小郎最喜欢的是有个女生,也是去那里洗澡,大概与他的作息接近,每个月总会在路上遇到几次。小郎是近视眼,她对面过来时,小郎又总是先换到路的另一边走,所以从没看清过,只觉得她挺养眼的。

这样过了年余。小郎听到一个高年级谈论某个女生,觉得很像,就问了一下。那人说:“天然卷儿,特别爱洗澡,就是她。长得不错,但家教严还是腼腆怎么的,不爱跟人打交道。她们系男生不敢追,难接近,学习好,家境应该也挺好,把他们吓住了。”又笑:“她是啥啥系的,跟你们一样,都在那个老啥学楼里有实验室。怎么,你感兴趣?”小郎觉得这个人平常有点儿轻佻,怕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就立刻把话题岔开了。

旋即,小郎遇到了后来的太太,情投意合。又要留学,又要做功课,又要陪女友,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也想不起来这回事。只是每次遇到时,才好像突然又注意到了她,总在那里。

小郎毕业即出国,与当时还是女友,仍在读书的太太海誓山盟,第二年回来娶她,就走了。这一去就是整一年。第二年,小郎回来娶老婆。女友还要一两周才毕业。小郎就在学校里天天混着。

这天,小郎的女友中午要去开组会和散伙餐,扔给小郎一张饭卡,让小郎自己去自助食堂吃午饭。小郎一边盘算着结婚、婚后行程,一边正吃着。一个卷头发的女生突然走过来,坐到了他的对面。虽然这是小郎第一次这么近打量她,但小郎一眼就认出来了,在那里愕然——还真是很漂亮,杏眼鹅蛋脸,庄重,娴雅。

卷发女生很大方地冲着小郎微笑,开口说:“嗨。”声音清亮。小郎嗨回去,很没面子地好像底气不足。卷发女生低下头,自顾自地舀一勺饭,又抬头说:“你去哪啦?”小郎心里想,这哪是腼腆呀?大方、直接、热情哪个词都更贴切。这些人净胡说八道。小郎的懵懂又犯了,开始详述自己这一年。但讲了两分钟,觉得失态,反问:“你呢?留下读博啦?还在那个老啥啥楼?”卷发女生露齿笑了,说:“是呀。”牙也很好看。然后她就令小郎感觉很突然地站了起来,微笑说;“我吃完了。我们回见。”小郎这才注意到她托盘里的两个碗都见底了,真是吃得好快。小郎想说点儿什么,不知自己想说点儿什么,她已经走远了。

几乎是立刻,小郎的女友出现了,愿陪他,不愿去聚餐。然后结婚,回乡,出国,读书,工作……,忙得很。小郎再也没见过这个女生,再也没有想起过,直到成了老郎,作了这个梦。黑暗中,老郎瞪着眼睛,很生动地想起她嗨一声时的样子:是腼腆!

又过了十余年,老郎已经精明能干,来过他办公室的人都知道他的敏锐干练、不苟言笑。这天闲,老郎在办公室无聊,在网上随便翻看,看到了一则笑话:有个农夫摔断了腿,医生问他是怎麽发生的。他说:“二十年前……。”医生说:“不要讲那么久,就问你这次的伤。”农夫说:“讲的就是这次。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四处打工的小伙儿。这天给一个农场主干完活儿,在他的谷仓里正要睡下。农场主漂亮的女儿,衣着暴露地来问我还需要点儿什么。我说都好,不需要。她又问。我又回绝。如此三番,她才离去。我一直感恩……。”医生说:“这与伤有什么关系!”农夫说:“今天我修谷仓顶的时候,好想突然明白了点儿什么……跺了下脚。”

老郎肚子里哼了一下,表示赞许,立刻翻到了下个网页。然而,不经意地,老郎拍了拍自己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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