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教无类”说开去

杨道还 11/20/2022

引子:

这一篇是读冯墟先生《棹舟者何人 试问岩头月》的感想,冯墟兄原文在此:https://bbs.wenxuecity.com/sxsj/133894.html。关于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的文章,冯墟这篇是我见到最好的一篇。我认为梭罗是美国精神的根源,“礼失而求诸野”,他代表的就是美国的那个野,不管过去将来,求诸于这个野,美国精神就仍在。“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梭罗也在这些人之列,所以有此文。

梭罗的隐居和《瓦尔登湖》,有很明显的自然主义的倾向。用中国人的话说,有出世、遗世之意。但他同时又积极参与废奴运动,这便是不遗世,反而入世很深了。这里说“同时”,是因为他并没有因为入世,而改变自然主义的倾向。

梭罗与超验主义关系密切,超验主义多少是具有神秘倾向的,但他同时又热心于博物学,崇尚自然,这便不神秘。

梭罗的《瓦尔登湖》是个人主义的,但行为主义心理学家斯金纳(B. F. Skinner)以《瓦尔登湖之二》(Walden Two)为名,却是集体主义的,甚至社会主义的乌托邦。

这些种种,使得梭罗这个“古仁人”之心,不那么好求。然而探求还是有意义的,梭罗的影响仍在。梭罗为废奴主义英雄约翰·布朗演讲辩护。在哈帕斯渡口(Harpers Ferry),布朗的遇难地,有记录和照片,绞刑的指挥官是当时还不是将军的李将军(Robert E. Lee)。李是个职业军人,职业军人的典范。去年(2021 年),弗吉尼亚州移除了纪念李的青铜像。同是在弗吉尼亚,以《瓦尔登湖之二》为蓝本的,双橡树的“科学”乌托邦社区,似乎仍在存续。

这一篇虽然是冯兄的文章之启发而开始,但主要内容是我从国学所发的感想和我的理解,不是围绕梭罗而讲。此文甚长,慎入;写此文历时也长,中有跳脱,见谅。

(一)虚其心

现代的国人,往往有个迷思,就是什么都可以辩论,只要辩论就是好的,因为“真理越辩越明”。大学生辩论也还罢了,不懂事,去抄欧洲辩证法的思维体操,以此为能。这种辩论却也有它的用处,但这个用处不在辩题,而在于比较谁的思维体操做的更好。所以大学生辩论赛的本质是一种game,倒也名符其实。但实际上,越辩越明与真理无关。真理如存在,则必然是自在的,不因言辞、论辩方法、逻辑等的运用而变来变去。辩论中,所谓的明,是或许有的辩论者的心理障碍——偏见,和认知障碍——成见,由此得到解除,因而他自己看得更明白点罢了。

对一件事情已经明了的人不辩。老子讲,“善者不辩,辩者不善。”(《老子·八十一》)庄子讲,“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庄子·齐物论》)现实中,辩论的人不知此中就里,带着偏见和成见互辩,偏见和成见相因相成,越辩越不明,往往如此。这种情形,圣人复出也没有办法。所以,孔子也讲,“予欲无言。”(《论语·阳货》)孟子讲,“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下》)

但现实中,总有事或有人不明,辩论也就总会发生。在此类辩论中,坚信自己是正确、雄辩的人,是不可能得到“明”的。只有那些对改变自己的成见和偏见有所准备的人,才能越辩越明。也就说,辩论的意义,与其说是得到知识、真知、真理,不如说是得到思维方法、去除思维翳障的教益。

孔子讲,“有教无类。”孔子此言并不是在说自己全知全能,什么知识都能教;也不是在说不管什么人,都要去教给他儒家那一套道理。他所讲的,是要导致实质性教育的发生,而不是知识的传授。这样的教,不是授人以鱼那样地传递真理,而是授人以渔,传递了认识和思维上的技巧和方法。真理是无法传递的,能传递的只能是洗脑。

这就涉及到了一般性的问题,教育是什么?是公民教育,知识教育吗?如果教育仅仅是公民教育,那么秦始皇的“以吏为师”就是最好的教育。教育仅仅是知识教育吗?知识在书本里,看书查百科就好了,要教师干什么?二十一世纪初,中国人有对教师是不是属于服务业性质的辩论,起因是有人认为尊师重教是把教师这种知识买办抬得太高了。如果教育仅仅是知识教育,教师只是将知识把来放在桌子上的人,那么就像餐馆服务员一样,给点儿小费比尊重只怕更实在些。这两种认识的荒谬显而易见,但并不缺乏拥趸。

道家认为教育是去除思维翳障。《庄子·外物》有,“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那么儒家呢?儒家是教与除互用。《论语·卫灵公》有:“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孔子所讲的穷,是带引号的:“这种情形真的能使君子陷于‘窘迫’吗?”子路见到了物质上窘迫,孔子却让他知道,这不算是真正的窘迫。

《庄子·山木》有,“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这一段可以与《卫灵公》这一段对照来看。

授人以渔的教,是“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教学相长”的来由。孔子感叹自己不如颜回,即是如此。所以,孔子不以自己为真理的化身,而是引路人。前者如,孔子讲,“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孔子这是自言自己有过。又如,“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同上)后者如,“述而不作。”(同上)

对改变想法有准备,并能够执行,即是老子所讲的“虚其心”、“弱其志”、“自胜者强”的道理。

事实上,以上所讲虽然从辩论出发,但无论是学、思、行,还是任何其它交流方式,都唯有对改变想法有准备,并能够执行,才能名副其实。庄子说:“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庄子·大宗师》)当人没有“虚其心”,即便真知来到面前,也会视而不见。

至于“实其心”,并不需要讲。庄子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庄子·齐物论》)盖固执己见是人之常情。辩论终日,言不及义,或者无以裁之,也是常态。“强其志”,例如“伟大理想”,往往实为荒谬现实的遮羞布;“追求真理”,常常充当信口开河的开场白。

(二)人怎么看待人上的思维翳障

梭罗所表现的“矛盾”,其实并不矛盾。要理解这一点,需要改变那些使人感到矛盾的成心,而采取另一种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与现在社会通行的思维不同,但也不是所谓的逆向思维、新思维,而是真正顺直而古老的思维。

梭罗说,“一个人怎么看待自己,决定了此人的命运,指向了他的归宿。”事实上,“怎么看待自己”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问题。人需要知道如何看待人,即如何看待作为整体上的人,然后才能回答这个问题。整体上的人,是不能从片段的组合得到的。就像“世界是由原子构成的”那样的简单思维,远远不足以了解世界——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从片段的组合得到的图景,往往是支离破碎而充满矛盾的。这是盲人摸象的故事,早就寓言了的。如李将军,他可以说在职业军人和职业校长这些片段上,是杰出的,但他的塑像被推倒了。

人仍然距离了解世界很远,同样,人仍然距离了解人很远。原因之一,即所谓的人性,是发展的。只要人类存在,我们永不知道人性中还隐藏着什么,还能达到什么。人们认为谦逊是一种美德。但时时提醒自己要谦逊的谦逊,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谦逊。真正的谦逊是无可奈何、不得不的谦逊。例如说世界、人性永远存在人无法了解的部分,越深入认知这一部分的人,就会越谦逊。此种谦逊,才是人内在的所得,而不是表面的浮饰。

庄子的鲲鹏寓言,是很多人熟悉的,但仔细看这一寓言,“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谁能看得真切?人是不能真正地认识大鹏的。从时间上讲,“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菌的生命不足一天,不能知道晨昏;蟪蛄的生命只有一夏,不能知道春秋;而人又如何,浮生若寄,白驹过隙;大地也有沧海桑田。

这是人在认知时,时空上的限制,使人不能得到对世界的彻底、完全的认知。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人因此就无法认知,迷失自己的位格。在轴心时代,先贤们就已经得知这样的问题,因而提出了解决方案。

柏拉图的理型论认为,每个事物都有个永恒而完美的理型,事物只是这个理型的近似物。例如说,所有的桌子,都有个完美的理型,每张桌子都共享这个理型,只是表现不同。理型的完美,也就意味着每张桌子的不完美。从此可以引出,对人来说,所有的人共享人这个理型,每个人都不完美,这就使人有个对成为完美的人的追求。但人的理型是什么,却与真理一样,没有人确切知道。

因为对道的认识,中国人有完全不同的一种理论。但这样的理论,来自于完全不同的思维。

先秦诸子并不认为人有个确定的目的或理型。他们认为,物不是静止的,局域化的,而是一种运行,一条路,一个包含物从生到死的轨迹,是某种特定的具体的道的外化。一个人也是如此,看待一个人,评价一个人,需要看一个人的整个人生轨迹,从出生到归宿,而不是单单从出身、功名、事业等一种或几种。这种思维成为以下两千年余年士人文化的主流,成就了中国文化独特的性质。

中国人认为,即便完美的本身,也是转瞬即逝的。在中国人眼中,人是不定型的。一些极端的看法,认为即便身体、外貌都没有个理型。像《搜神记》里奇奇怪怪的人,也都是人。

古希腊人或许认为亚历山大大帝很接近个大帝的理型,很了不起,但中国人却讲,“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秦皇汉武,在西方或者可以得到个“大帝”的头衔,但在中国文化里,却什么也不是。论事业,秦皇汉武可说已经与“帝王理型”接近了,但在中国文化中,对他们的评价几乎全是负面的。贾谊《过秦论》说:“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宋代苏辙露出将宋神宗比作汉武帝之意,引得宋哲宗(宋神宗之子)发怒,范纯仁(范仲淹之子)为他解说道,汉武帝雄才大略,苏辙用来比拟先帝,以事论事,不算贬谤。范纯仁轻轻将此风波平息,然而,苏辙所讲虽然“不算”,但汉武帝和宋神宗在史论中,不大高明却是通识。

相对独立的文人和士阶层,是古代中国社会独有的,为其他文化所缺乏。这个阶层的文化意识,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至于帝王、统治阶层、世俗的文化意识,与其他文化在伯仲之间,没有什么特出的。所以,讲中国传统文化,需要特别注意这一阶层的意识。其他阶层的意识,随时势“此一时,彼一时”,像变色龙一样变动;但文人和士阶层的文化意识,却是一贯的,几乎历代皆有杰出的传承者。

像梭罗,在西方是孤独的,奇特的存在。而在中国,从老庄以降,像梭罗这样的人,却存在一个世代存续不绝的阶层。这个阶层以无表现、不依附统治阶层、不与世俗苟合的傲啸山林的隐士为理想和宿命。隐士是不那么普通的普通人,他们具体的存在形态,可以参见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这本书以王冕起始,以四隐士结尾,中间有隐于世的吴敬梓(杜少卿)夹杂其中。

钱穆讲,中国人心目中最上层的人,在历史上是无表现的。这句话所讲的,即是文人和士阶层的文化意识和标准。钱穆是当代文人的翘楚,当然很继承了这一意识,因而有这一论述。

钱穆所讲的“无表现”,不是在历史中完全默默无闻。而是指,这些人在世俗看重的事功、名、利等表现上,无可称道;他们的“表现”唯有在人生轨迹上的表现。

司马迁写《史记》,讲帝王家、世家,都只是家谱而已,其中很多人得以被记下来,不是因为他本身堪入史传,而仅仅因为是属于某一家。但《列传》部分,却是专门记那些值得在历史上流传的人物,可以垂范或警醒后人。这里的人选,是文人文化意识的表现。《列传》第一篇,记的就是无表现,无功业可言的伯夷和叔齐。这里的表现和功业是加引号的,指得是这些人没有世俗势利之见所认为的表现和功业。这些人当然有表现,如庄子、陶渊明等人他们的表现是作为自己,以自己为本位,并实现了自己的表现。钱穆讲,中国人认为第二流的人物,是失败的英雄,如关羽、诸葛亮、岳飞、文天祥等人。至于实现了世俗势利之见所认为的表现和功业的人,又多在这两种人物之后了。

世人往往以为,庄子是反对名利的,却不知道,庄子反对的是人被名利奴役,以及其他任何东西奴役,因而失去自我。庄子说,“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庄子·天道》)

至于向往名利的人,《庄子·让王》很明确指出了自我胜于名利,无论是追求还是不去追求,都无关紧要:“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两千石又如何?但此间的意义在于,在米与自我两者不可得兼时,陶选择了自我。白居易《忆微之》有:“分手各抛沧海畔,折腰俱老绿衫中。”这里绿衫指的是低级官员的服色。陶渊明的抉择,大概只是归田园和“各抛沧海畔,折腰老绿衫”间。斤斤计较米有几何,非所问也。陶渊明或许会说,前有张良,后有李泌,为啥问我,因为我穷么?杜甫《遣兴五首·陶潜避俗翁》说;“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杜甫固是达人,却不知陶潜这一“避”字,已可达千古之后。 “达道”与否,不足问。人的抉择,微小却足垂范者,其重要性也如此。这一意义,唯有将人生做一轨迹观,才能得到。

司马迁的《列传》所讲的,就是一个个历史人物的人生轨迹,他们独特的道:世运;他们的抉择:如何看自己,作自己;以及他们的归宿。这样的历史,不是以历史事件为重心,而是以后世可以学习、参考、参照的人为主体。这与西方史学,截然不同。西方历史,重历史事件细节,重勉强为历史事件找因果。历史不可重复,教益何在?过去不可尽知,过些时候,历史细节就需要补充。对历史的因果认识是常变的。历史穷变通久,总是在社会冲破禁锢时,禁锢黔驴技穷时,发生大变革。这有如雪崩,如何能归因到某片雪花?因为这两个原因,历史书又必须反复重写。这样的书,读得再多、再精熟,又有何用。这几十年,“地球是平的”,忽然又不平了;“历史已经终结”,突然又开始了新格局,读这些书,人能从中得到什么?只得到迷失罢了。

西方并非没有类似于司马迁的人。司马迁的《列传》,同类相从,几乎每一篇都是将际遇、选择、道路有相像之处的人写在一起。古罗马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Plutarch, Lives of the Noble Greeks and Romans, commonly called Parallel Lives or Plutarch’s Lives)也将48个历史人物的生平,两两对比而写。显然,这本书的译名,没有反映出普鲁塔克的这一意识。但普鲁塔克这本书,并没形成一个史学传统。大概西方人认为,这不是一部历史书,只是传记而已。

并非生为中国人,就自然而然能理解司马迁的文化意识。李宗吾年少时,他的老师讲《史记》某列传,讲到“(某人)其后数百年,有某某……”时,特意转眼看李宗吾,四目相视而笑。那是他知道,在清末那个课堂上,能颖悟此语微意的,只有李宗吾一人而已。

将一个人,作为一个人生轨迹看待,我们对历史也会有个新的认识,即,历史从未过去。虽然古语中有“盖棺定论”,但那些伟大的历史人物的历史影响,并未因为身体失去而终结,他们的轨迹一直延伸到现在,到每个人的周围。“盖棺定论”是个节点,但非终结。“聪明正直者,死而为神”,神即是示申,对后人有启示而伸展无穷,哪有终结呢?老子说,“死而不亡者寿。”(《老子·33》)这是历史对现代人的实用意义。

(三)起点和归宿

先秦诸子对人的认识,不是勉强去下一个定义,而是作为一个轨迹的意象探究。作为意象探究,又必须“易从而有功”,不是非得学富五车的思想家、哲学家、或学问家才有资格去探讨、思考。普通人也需要有个思考的起点和基础。而不是没有专家来传授对人的“科学的”认识, 一个人就不可能有生活。事实与此往往背道而驰。

老子和孔子的学问即是从普通人也有知这个背景发出的。

庄子说,“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庄子·则阳》)庞杂而琐屑的分析,即便知识丰富而准确,却仍然不足以使人认识什么是马。而对于普通人来说,当“马系于前者”,即便观察力不那么敏锐的人,也足以将其与其他动物区分开来。对人的认识也是如此,普通人也不难做到。

人变动的,广域的,与神、天、命运、他人都相关联。人的归宿,因此是开放的、未定的、被人自己所成就的。庄子说,“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鋣’,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庄子·大宗师》)

现代人很喜欢追问人生的意义,但这是问非所问。对人的评判,是开放的。人只能以人为依据而评判,不能以它物;一个人只能以自己为评判,不能以他人。其中道理很简单,一个人成为自己,自我实现,才是他的人生归宿。如其不然,一个人努力成为哪一个他人,才算是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一个人如果要努力成为他人,很抱歉,你投错胎啦。

这不意味着,人就应该无所事事,不求进取。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老子·33》)一个人未必“有力”,但当自强。反之,有人有智,有力,却枉成人形。

这就涉及到了人的本质的问题。在道的语境里,这个问题转成人的人生轨迹的起点的问题。《大学》有:“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现代社会,一边为人的本质妄下定义,一边又希望有新人的产生,不亦悖乎?!

李宗吾说,释道儒,“皆以返本为务。”(李宗吾《中国学术之趋势》)即,释家返到“无人无我”的人出生之前,道家返到“无人有我”,婴儿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儒家则返到“有人有我”,人开始知爱知敬的孩提时代。

人为什么要返回这些起点呢?这些起点的意义何在?虽然人没有一个完美的理型,但人有着共性,换言之,人与人之间虽然不同,但可以有个共同而平等的起点。人的道路和人生轨迹,就如一条抛物线,有个抛起的起始点。在这个起始点上,人与人是平等的。这是发起议论的基点。没有这些基点,人生而不平等,或者created不平等,那么泛泛地讨论人就失去了意义,只能讨论每个人独特的“我”。

显然佛家的起点最先。这就如河流起源地,溯流而上,越接近起源地的河流,流域也就越广大。佛家因此最为广大,佛法无边。但这并不意味着道儒的起点失去了意义。一则,无边,也就意味着没有起点。在印度人的观念里,过去是无穷无尽的轮回,这个点不是一个点,而是无限大。释迦修炼了无数劫,才成佛。印度创始神梵天,一种说法是从毗湿奴肚脐上的莲花所生,这意味着梵天之前已有世界。印度神话又有梵天和毗湿奴在宇宙肇始时寻找湿婆的传说。那么梵天所代表的,或者不是创世,而是创生。即,无起点。二则,无人无我,也就意味着众生平等,诸天神魔、有情众生、无情诸物也是平等的,皆可成佛。这样广泛的一切平等,如何从中将人的道路或因缘区分出来?三则,无人无我的超验,每个人只能凭自身证悟,在本质上,是无法传达的,只能随缘方便说法。按照体用来说,佛法是空体,色用,非色非空。随缘方便说法因此并不简单,空而不落言诠,色却不昧因果,实在是需要极大的智慧。

同理,道家又比儒家宽泛。道家不同于道教,法自然,而不讲超越自然、逆天返道。这里的自然,不是大自然的意思,而是自为因果,自因自果。如老子所讲,“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老子·52》)无人有我,如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庄子·天下》)人与有情众生、无情诸物平等,“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庄子·应帝王》)其他人只是万物之一。人的轨迹,不受“人类”的自限。

儒家从有人有我开始,即是从人已经可以知爱知敬的时代开始。这时人已经不再是普通的万物之一,而是从万物的背景中脱离出来,成为万物之灵。有人有我,首先需要处理的就是人与人的关系,这就是仁的原则。仁,二人也,概括一切人与人的关系。而仁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与人的关系的关键在于“我”,“我”选择仁道,就成仁人。儒家人的轨迹,受“人类”限,要作一个人,但不受“世人”的限制。

这些不同的起点,分别反映了人的神性,自然性,和社会性。人世的所有花样,都是从这三性而来。从外在格局来看,道家只是释家的一隅,儒家只是道家的一隅。但自然性出自神性,却不同于神性, 不能仅仅以神性概括;社会性出自自然性,却不同于自然性,不能径自用自然性取代。正如一棵树,枝干不是根,花叶也不是枝干。三性一以贯之,道家和儒家对起点的选择,是注意到了此中“枉则直”的转折关键节点。

儒家面对的人间世,三性俱全,是最复杂的,因而最难以处理。人间世中的人,每个人都有佛性,“自性本自具足”;每个人都有道性,“可离非道”,“日用而不知”。儒家试图为这样的人如何在更为复杂的社会中作人,找到原则性的东西。

之所以说儒家的论述起点是一种“选择”,是因为儒家并非不知道神和道,而是因为“道其不行矣夫。”(《中庸》)在先秦时代,家数并不分明。后人心目中的儒家,是用后起的条条框框归纳过的儒家,注重分别,因而容易忽视儒家本来与道家有相当程度的融合。孔子最欣赏的颜回,原宪等人,是有道家人的影子的。

《礼记·中庸》开篇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句将儒家对世界的认识,作了一概括。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孔子罕言性、天道、以至于道,而以教为己任——这是孔子的选择。表面文章可以“得而闻”,但以此理解儒家,则流于肤浅。《论语》中孔子所讲,性与天道已经尽在其中,只是“不可得而闻”,需要人自己去思索、探索。这种教育的方法,如孟子所讲,“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孟子·尽心上》)

人的神性,自然性,和社会性是一体的。人生而为人,循人的天然而生存,按人性好恶而生活,是应然的,但却是难以实现的。不仅如此,对个人来说,人的三性,往往是互相矛盾冲突的;而每个人又都是不同的。所以儒家面临的问题,类似于现代技术术语“最后一英里”。“最后一英里”最复杂,然而绝大多数人存在于这个空间,绕不过。

“天道远,人道迩。”孔子因此主张“就近取譬”:先解决事人的道理,然后才来到事天的问题面前。以“事人”为先,并不是以“事人”为一切。正如人要先上小学、中学,然后上大学。不能说这些学反过来上,是正道。也不能说小学、中学没学好,大学却学得好——特例是有的,但怪力乱神,不是通常的情形。

孔子说了近,远在哪里?孟子很直接地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这里尧舜只是指代圣人,不是人要具体地去仿效尧舜。正如道家谈黄帝,墨家谈神农,只是个人能达的最高远处的指代。不管一个人的起点如何、也不管从哪一点说起,每个人都能达最高远处,其可能性是相同的。理解这一点,也就很容易理解马丁·路德·金的“美国梦”:不问来处,只问个人的品格(character),能达的梦是一样的。佛家认为,“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若轻人,即有无量无边罪。”(《六祖坛经》)在佛家看来,有情众生,甚至无情之物皆能成佛,也是同理,只是五色石要经由贾宝玉,花果山仙石要经由孙悟空,不能躐等而已。这又是一种平等性。

(四)自我与行

从局域看,道行之而成,人总要自己走过这段轨迹。与神性、自然性、和社会性对应,释、道、和儒分别有自性、“吾”、和“我”。这些主体,即如轨迹上的一点。

六祖悟道时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 何期自性本不生灭! 何期自性本自具足! 何期自性本无动摇! 何期自性能生万法!”这个自性大概是每个人都有的佛性,能达彼岸的,唯有自性。那么佛家人,至少在理论上,是禀自性以行,命只是个随缘的呈现。自性不受此岸彼岸之限。

道家讲道和德,这两者是分开的。《老子翼》中江袤对此讲得非常透彻:“无乎不在之谓道,自其所得之谓德。道者人之所共由,德者人之所自得也。”即,道同而德异。可离非道,每个人都在道中,但每个人所得不同。人不能认识道,不在于道不在那里,而是人不能识,不能得:“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人对道有所得,称为德。

黄鹤升先生指,老子以至于先秦诸子,将人的德的主体,称为“吾”。(黄鹤升,“中国古人‘吾’之哲学观”,黄花岗杂志,二十二期,2007年9月)“吾”是完全内在的、独立于“我”。如老子说:“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老子·20》)这里的“我”是那个外在的,别人看来的“我”,而老子的“吾”,却不是若昏而闷闷的,而是“吾何以知天下然哉”的那个“吾”。(《老子·54》)

庄子有,“吾丧我。”(《齐物论》)庄子又有“逍遥游”,“与天地精神往来”等,皆是基于“吾”。“吾”脱离“我”而独存,因而是自在的,又因而可以“法自然”。黄鹤升说,“天人合一”之所以可能,即在于“吾”这个关键;“吾与世界宇宙是可以融为一体的,沒有主、客体的对立,天与人合而为一。”(同上)

人的“吾”是人的自由意志的主体,人的“我”则是受到大自然、社会、命运等的限制的。“吾”不受“我”之限,可以“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但有道法自然的限制,不同于“无所从来亦无所去”。(《金刚经》)

儒家所讲人的主体,是有社会关系的、具体的、外在的“我”。基于“我”,有明显的合理性,当人生养子女之时,显然不能说“本自清净”、“不如相忘于江湖”,而只能讲“父父子子,母母子子”,这便是具体的“我”。“我”是受人类之限的,但不受世人之限。也就是说,虽然生活在红尘中,有很多限制,但人能够实现独特的“我”,艺术的“我”。

一个人生而为人,能够“践形”,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或说实现自我,把握“我”是必须的,而不能是“我”在生活上一团糟,不能“他人是地狱,我也是他人之地狱”那样与任何他人都格格不入。即便修佛道的人也是如此,“出山泉水浊”,大概也不能算是真正修成,而要不违“俗谛”、“世间法”。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一英里,是行之而成的那个“成”的关键。

那么事情似乎就简单起来,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自性、“吾”、或“我”,上路就好了,就一帆风顺了。但并非如此,人所处的外部世界是个复杂系统,行之而成的那个“行”,也不简单。有了自我,只能算是个好的开始。

人的轨迹是人与外部世界共同作用形成的。在相互作用的同时,如前所讲,人的自性是不变的,但道家和儒家认为,人与外部世界两者都会发生改变。也就是说,“吾”和“我”在人生的轨迹上,是不断变化的。“惟化是体”,当这种化成为了人自身的一部分,即称为德。

老子说:“上德不德。”(《老子·38》)道家的“吾”之化,是“日损”,返回道。这时虽然“吾”仍然是动态的,但已经是“法自然”的动,是一种自身不变的动。这就像庄子比喻中的空船,虽然空船顺流而动,但真正变化是河流。道家认为,“日损”而返回道的人,是真人,即达到了、修成了真正的人。真人无为而无不为、逍遥游。

《易·象传》传说是孔子所作,其中有,“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这句话很符合儒家求学的性质。孔孟的求学、修身、养浩然之气,都是为了积蓄自身的德。但儒家认为达到或修成的真正的人,在考验面前,应该是不动的。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论语·子罕》)孟子说:“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孟子·离娄下》)

讲句笑话,以上这三者,类似于莎士比亚的名句:“有的人的伟大是天生的,有的人的伟大是修成的,有的人的伟大是被塞给他的。”(Some are born great, some achieve greatness, and some have greatness thrust upon them.)佛家以见“自性”为大,“自性”是生而具有的,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一般认为,道家是消极的,如道家讲“归根曰静”、“能婴儿乎”。但实际上道家是进取的:之所以要静,是为了动起来时化变无碍,如龙经天,不是达到寂然不动,像石头一样;之所以要婴儿,是为了奠定成就的根基,具有像婴儿那样的生机、活力、和无邪,然后“勤而行之”才能达。儒家的学,主体是进取的,“为学日益”,是修成的。儒家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则有被塞给他的意味。

道家对化,有很多研究,如自化、物化、入化等,郭象又提出独化。儒家的化,则重视人文之化,即“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些皆是关于人的德应该如何积蓄形成,怎样积蓄形成的理论。

道家和儒家,如前所讲,都是从人之初的天然性出发,道家主张返归于道,强调绝对的天然性,即人为未萌之前。而儒家“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两家虽起点不同,但“志于道”却是一致的。孟子提出四端说,依据的是人之初的本性。(“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老子·38》)李宗吾解老与徐梵澄《老子臆解》皆认为,这一章所指,即道德如根,仁义礼则如树干、枝叶、和花。这与老子言“归根”是相合的。老子又说:“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同上)这一句似乎就是针对“智之端”而言的,承认这也是道,但因为其华而不实而不取而已。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怎样积蓄形成的问题。这个问题与人的境遇有关,不再是个人应然的问题,即不再是该如何、想如何的问题;而是一个人与外境相互作用的问题。那么人会有些什么境遇呢?老子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馀;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老子·54》)《大学》有:“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两句话,即是境遇的层次和分类,道家与儒家所讲的后半截大致相同。儒家前半截,从物入手,向内返回自身,然后再向外。而道家的分类则从内在的“吾”,一直向外。可以说,儒家循经验,而道家循先验,来与外物和外境相互作用。

一般认为,道家是出世的,这是只看到了“无为”,却没有看到“无不为”那后一半。老子“不出户知天下”(《老子·47》),又要修之于家、乡、国,其入世也深,只是世人不能识。朱熹却知道老子的无不为的意思,他认为老子精于算计,是入世的,庄子才是出世的,说;“老子犹要做事在。庄子都不要做了,……他都理会得,只是不把做事。”(《朱子语类·老庄》)钱穆却说,庄子看似冷淡,其实热心。朱熹没有看到,这里有个境遇的因素,误以为“庄学”是这样的。

儒家的“天下平”,是需要“天人合一”的人才能作到的。而道家认为,人与万物本是道一母所生,本就是一套的,没有隔离。宋代理学家程颢认为,“天人本无二,不必有合。”理论虽然如此,但实际中,天人,即人与外物,总是相隔的,只是有从天人悬绝到天人感应的程度上不同:儒家圣人之难以出现与道家真人踪迹难觅,难分伯仲。

在天人悬绝和天人合一之间,是人与外物相互作用的一般情形。人总是在化的,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民风化民,因而有风化。但这样的化,是被动的,不是道家和儒家讲的化。道家和儒家讲的化是能动的,有人的自觉参与的,不能“心不在焉”。

道家的化,主要讲自化,民自化,人也自化。道家的内和外,与儒家不同,道家的外,不仅包括其他人,而且包括周围的一切事物,以至于一切境界。如庄子的《逍遥游》,开篇所讲,就是个无大不大的境界。庄子逍遥游于其中,也就融于其中,那个境界就成为了他的德。庄子坐驰于这样境界,对历代中国文人有莫大的影响。

道家的化,多讲人与境的相互作用。“化境”一词通常被用来描述艺术品,但化境是人去化成的,有人在里面,换个人就不成,不管描摹得多么像。化境的同时,人也被境所化,人不再是从前那个人,而是将这个境的心得,化成为了自己的德性。如陶渊明诗句,“心远地自偏”。“问君何能尔?”这是因为,那个境是他随身带着走的,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地自偏”的宁静。苏轼有诗句,“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但东海并不在他在海边捡的那块石头里,而是东海成为了他的一部分。有了这样的德性,人就有了相应的气象,如腹有诗书气自华、相由心生一类。唐传奇中,虬髯客,见到了当时只是秦王的李世民的“神气扬扬”,就“默然心死”。虬髯客所看到的是气象。

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很真切地描述了他的感受:“我明显地感到这里存在着我的同类,虽然我是在一般所谓凄惨荒凉的处境中,然则那最显地感到这里存在着我的同类,虽然我是在一般所谓凄惨荒凉的处境中,然则那最接近于我的血统,并最富于人性的却并不是一个人或一个村民,从今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地方会使我觉得陌生的了。”他的夜里赶牛去集市的富有邻人,却不是明白,他为什么会闲居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梭罗带着他的“瓦尔登湖”之境重回社会,通过他的著作,就将这一精神化为美国精神的一部分。融入《瓦尔登湖》的读者,都有一片湖。

唐裴行俭说:“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这里器是器局、器量,识是见识、眼光。一个人未入世时的气象,到了人世红尘的形而下,就相应地转为器识。器识对一个人的影响不仅在社会成就,也在人生。裴行俭以此认为王勃“浮躁浅露”,不成器,竟不幸言中。器识与知识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汉刘邦年纪大,不学无术,无将才,屡战屡败。张良却认为刘邦气度恢宏,眼光高明:张良给别人讲,都不懂,刘邦却一听即称善。这才有张良两次追随刘邦。刘邦固然有器识,张良的器识和眼光又高过他。至于道家人“隐于世”,那是“君子不器”,不肯轻易成一器,而故敛其气象,不肯“显山露水”。

现代人往往认为狭隘是出于偏见,其实不然。境界决定器识,器识决定见解。偏见是由狭隘的器识产生的。见了境界,器识得以拓广,偏见自然就直了。这是道家的化在认识论上的意义。(张岱讲“女子无才便是德”,实际上是出自于类似的考虑,将文艺置后。古时女子不直接与社会发生联系,器识不为人所重,气质境界就成最重要的。女子无才未必就是有德,有境界。张岱此言,大概只是有见于“红颜薄命多因才”——是一种感慨,而非建议。柏杨评论清沈复的《浮生六记》,说,其幸福、境界全在其妻陈芸。陈芸有才否?已有其德,不足问也。才女强人,没有陈芸的境界,会幸福吗?骂张岱大概是适得其反的。)

儒家的礼教,有四层意义,其中的王化一层,最为人反对。但反对者往往将儒家的教化与王化等同起来,就属目光狭隘的误解。对于普通人来说,儒家礼教中个人的修养的部分是最重要的。这是因为,人的社会性的实质,即一个人是他的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礼,即是调节所有这些社会关系的方法和原则。人行于社会中,必须用礼。“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显然不属于王化,而属于个人的修养、教养。修养、教养是通过善用礼表现出来的。

君子即是礼下的人文化成,“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文质彬彬是什么样子的?父父子子是什么样子的?都在君子的礼之用中。礼之用不是千篇一律的,达到和却是一致的,“君子和而不同”。(《论语·子路》)质是君子之体,君子的来自和秉性不同,质不同。但文,即君子的用的条理,是一样的。礼之用才能导致真正的“和”,真正的“和”是君子之事,小人之和,只是乡愿。真正的“和”导致善的发生。

庄子的庖丁解牛的寓言,很多人熟知能详。对社会中的人,在最后一英里中的人,这个寓言的意义在哪里呢?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这即是人间世的庖丁解牛。庄子说:“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庄子·寓言》)梭罗的境界虽然接近道家,但据说,在《瓦尔登湖》中,梭罗引用儒家经典达十条之多,没有引及道家,大概梭罗的识见也高,在对儒家的认识上,接近庄子。

孔子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之道,全在《论语》里。这大概是《论语》对所有人的最重要的意义——“有教无类”。

道还敬祝诸君,癸卯年新春快乐!

我明显地感到这里存在着我的同类,虽然我是在一般所谓凄惨荒凉的处境中,然则那最显地感到这里存在着我的同类,虽然我是在一般所谓凄惨荒凉的处境中,然则那最接近于我的血统,并最富于人性的却并不是一个人或一个村民,从今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地方会使我觉得陌生的了。

孔子的“有教无类”,就像他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金律一样,可说是关于教育的金律。然而,先秦诸子对此的意见,却似乎并不一致。如老子说,“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2》),庄子说,“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庄子·秋水》)后世王阳明说,“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传习录》)这些人所讲,又似乎是反对教育了,至少,是认为教育有两面性。

现代美国人也提出了道德教育中的一些悖论,如教人独立思考时,成功的教人意味着学生顺从了老师的教诲,但这和独立思考两者是相悖的,自相矛盾的。

古希腊人有很多悖论(paradox),如芝诺悖论、“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等等,不一而足。现代人往往对这些悖论饶有兴味,却不知道,“悖”是不合理的。哲学家应该以解决问题为能,而不是用悖论哗众取宠。尤其是在道德教育这样的问题上,悖论、自相矛盾,意味着道德上站不住脚、伪善、自欺欺人——这是很大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