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瘟年

杨道还 12/28/22

从2019冬开始的这场瘟疫,2022似乎到了尾声,希望如此。

《易》有,“寒暑相推而岁成。”岁月如天行步,人是无可奈何的。年却不同,“年,谷熟也。”瘟年,人徒增岁而不成其为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瘟年尤其如此,令人不堪。希望来年是个好年。

一 烧香避瘟

2021 年4月,密歇根州发布了居家令。我趁着这段蛰居期,日以继夜,将想要写的东西写得差不多,到了夏天,就安心避瘟了。

瘟疫古已有之。现代人自认比古人高明,可以分离出病毒,甚至可以照出病毒大头照来,但这回瘟疫不同,无药可医,全靠硬捱,却还是古风。古人有古人的一套理论,现代人不知道、也不想听,等待科学,“科学地”等待,这也不消说了。我好古,这个时候倒用上了。

我有一画家好友,好古木家具,什么黄花梨、紫檀都有,不一而足。但在鉴定上,却拿不准。有时去他那里,他又有新发现,教我闻这个闻那个,有无“降香”味。盖鉴定黄花梨木,“降香”是个重要参考。但“降香”味是个什么味?问他,他也没个准儿,只说有点啥啥味,像那个什么什么,我有个若真标准器可刮来闻闻,云云。我跟他开玩笑,说,画鬼和闻木,都是技术活儿,你都会。

后来读书,读到“降真香”,可以请真仙降临的香,我认为这是“降香”的出处。道家认为,“一炷真香达上苍”,即,能请道家真人降临的香,是“真香”,燃“真香”的用处是“降真”。在作大法事的时候,要点这样的“降真香”以郑重其事。这样知道什么是“降真香”味的人,必然很多,这才有花梨木香像“降香”的说法。如果是没什么人知道的某种蹊跷的香味,说出来,也没人知道,也就不成个说法。当然,据说,“降真香”用的也就是花梨木的香油。没去过这种点“降真香”的法事的人,当然也就不知道“降香”,只能人云亦云。

现代国人不太爱点香。在宋代,能欣赏这无形无质的香,是很难得的品味,是极雅的一件事。现代有人说音乐是唯一无罪恶的感官享受,我看未必。红灯停车时,常听到旁边有音响放得如此之响,以至于整个车都好像在嘶嘶漏气,那不是罪恶(sin),是啥?欣赏香,倒好像更没罪恶一点儿。《红楼梦》里讲贾府众人聚会,每个桌上都摆着“炉瓶三事(香炉、箸瓶及香盒)”,那是很讲究,但也是因为很流行。《儒林外史》里,荆元抚琴老农听,老农也先焚下一炉好香。那是焚香不仅仅是贵族之事了。据说日本人至今流行点香,拿着“炉瓶三事”,很有仪式感。国人这样做的似乎少很多,也没有仪式。

唐代时,就有烧香避瘟的说法。而“降真香”,据说避瘟也是最有灵验的。有记载某人家因为点“降真香”而在瘟疫中幸免。但显然,这是无法考证的,不“科学”。

香与瘟,有类似性,所以烧香避瘟也算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燃烟驱瘴,但没那么粗放。

瘟,温、愠、氲、熅等,都是质地形状不清,有弥散之态的。《易·系辞》说,“天地氤氲(又作絪熅),万物化醇。”《说文》说,熅,郁烟也。“郁烟”就是有火、无火焰,烟气、热气腾腾的样子。

瘟也是质地形状不清,有弥散之态的一种病。曾与一个学物理的朋友探讨排队相隔六英尺的道理。我认为这个规定不那么可靠,比如某次,隔着超过六英尺,我也闻到了前面排队的人散发的香水味。这个朋友说,这是因为香水的分子小,分布地要远一点儿;病毒大得多,一个人身上的病毒,散发到身体周围空气,大概多数分布在六英尺内。这样的分布显然不严格,但作为应用的指南,也还说得过去:六英尺内靠免疫,六英尺外靠运气。

用分布来看,一个人走来走去,就像一团烟雾,散发着不知什么东西。古人称这种看不见病原的病为瘟,流行病称疫,合起来是瘟疫。其原因大概是认为人有气有质,气就是人周围这弥散的一团气,而这个瘟病就在那个气中(传播)。《儒林外史》里,胡屠户骂人“该死行瘟”,应是质地该死,气像带着(害人的)瘟病的意思。又,瘟头瘟脑,即是人晕乎乎,头脑不清的意思。

因为好奇“降真香”到底是什么味儿,我早就收集到了一种,叫“苍降辟瘟香”。很细的香,只有十克,盒子都是酸枝木的,价格不低。论起来每克价格,比正檀香还贵不少,但因其稀少,价格也算很公道了。

这回瘟疫来了,这盒香就有了正用,时不时点一枝,静静品味。烧现成香,何乐不为?有美国友人来,惊讶于此香正清,无烟火气,问起来,我就将上述敷衍了一遍。彼问,真有效用吗?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又问价,摇头说,你太奢侈啦。此人一家,早我一年染疫,或者是此香的作用。

二 疫苗过敏

疫苗匆匆生产出来后,很多朋友争先恐后去打针,我却有点儿怕。天作孽,犹可遣,自己找上门,出了问题,岂不是有苦说不出。朋友问起,我就说,给你们让路,我可以晚点儿打。再说,我有辟瘟香,不急。

挣扎到2021年4月,周围朋友都打了个遍。据说第三针都快出来了。我也被问的不耐烦了,遂打电话去CVS约。那个时候,已经没什么人排队,一约就有,辉瑞的,定在20日。

20日早上起来,我有点儿不好的预感,半开玩笑地跟太太说,你得跟我去,今天搞不好要出事儿。下午4点,一起出门,看一个邻居在忙他的船,密歇根4月还很冷,太太说,这么着急呀,水刚解冻。我说,春江水暖鸭先知。鸭字拖得长了一点儿,听起来像我北京朋友骂人,两人一起乐了。

到了CVS,是个印巴裔中年带个华裔的小伙儿在那里,除了我,什么人也没有。他们也不讲闲话,看表格,打针,等待十分钟,什么事也没有,回家。一晚无事,早早睡下,让身体有功夫加工抗体。

2020年冬天是个暖冬,先前我的医生闲聊时说,大概春天到了,过敏会多一些。他是过敏专科毕业,对这个很敏感,结果就言中在我了。春天里,我不时会起一点儿小风疹,不理它,两个小时就下去了。这个病,我小时就得过,不治而愈,也没当回事。

当天睡下,觉得风疹又来了,照睡。我大概六七年前,进入清醒梦状态,睡的时候,自知作梦,甚至有时还能看书想问题什么的。这天睡里觉得上唇不对,摸了一下,坏了,肿起来了一块儿,以前风疹没上过脸,这是疫苗过敏,睁眼看看时间,正好半夜12点。这个时候,能怎么办?照睡。

早上早早醒了,这回只能用手摸了,嘴唇已经没感觉了,脸都胖了。太太正忙早饭,我过去讷讷地说(舌头没肿),昨天你笑话我预感不灵,你猜怎么着,……。她回头看到我的脸,几乎跳起来。

先给CVS热线打电话,CVS的人很热情,但讲一遍,处理不了,就得转给别人;又讲,又转。电话转了几个地方,接电话的人越来越懂,听起来很有希望,然后掉线了。这也正常,没办法的事情,越懂越没话说。

又打给家庭医生。这回很痛快,说,不用来,不用看——呼吸困难的话,直接去急诊;不困难,吃抗过敏药,最大剂量;吃完重复以上。

我试试喘气,喉咙好像没大受影响,心情大好。家里现有抗过敏药,跟烧现成香一样,先最大剂量喝一杯。喝完药,拿着手机自拍,留着对比看药效。拍了几张,我有发现,说,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太太忙着在网上找资料,回头说,你不是第一个,有类似病例。我说,眉骨得再高点儿,才像:他老人家正常嘴唇也该有这么厚,吃了过敏的话,该比我的厚。太座没好气,说,我看你没事。

抗过敏药让人嗜睡,睡了4个小时,觉得好多了,嘴唇变软了。再喝,再睡,到了晚上,下嘴唇开始有感觉了,心里算是石头落地了。跟太太报喜,说,左臂也好像能动了。她惊讶,原来不能动的啊?这才知道,早上虽然嘴上故作轻松,但其实精神紧张,只顾着喘气,忘了胳膊肿痛得抬不起来这个茬了。

过得几天,没什么事了,但风疹得了疫苗之助,算是养家了,每天没事就来。但好在吃一颗Zyrtec,就管24小时,晚吃一小时,风疹就准准地发作。看医生,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问医生,要不要打第二针,医生微笑不语。这就很明白了,疫苗本属于“惟人自召”范畴的问题。医生说,要不查一下过敏原?这也好,来了也是来了,正好抽个血。

又过了两周,有了结果。医生坐定,递过一张表,说这些是过敏食物。我一看密密麻麻,挺全:海鲜(除鱼)、奶制品、鸡蛋白、坚果、干果列了一堆。跟医生大眼瞪小眼,医生先反应过来,说,这些你原来不过敏呀?哈哈哈,现在全过敏,都是一辈子的事儿。这不是临表涕零的时候,我问他,这个太长,你有不过敏的表吗?把旁边的小实习医生逗乐了。医生说,你还可以吃鱼肉菜呀,要不,也有办法,我可以干掉你的过敏反应功能,好处是以后吃什么都不过敏。我说,算了吧,我吃斋就好了。“子之所慎,齐,战,疾”,慎一个和两个,有啥差别?

后来在Costco,看到Zyrtec有大瓶装,一瓶360粒,看来不少病友是选择长期抗战的。为啥少5颗,不知道,或许是用5,或许一年能忘吃药5次。

吃了大半年,到了21年底,出现了转机。太太不知在哪里搜到韩国松针茶可以祛风疹。有医生朋友先看了一下,说里面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希望不大。希望不大,也聊胜于无。这个茶,真的就是长松针截短,但不知怎么处理干燥的,灰青色,味道不错,有淡淡的松香味。喝松针茶代水有2个月,效果出来了,某天忘了吃药,也不出风疹;到了4月,整一年,风疹痊愈。奇怪的是,吃东西也都不过敏了。

三 染疫

到得22年初,周围的朋友都染过疫了,有的打过三针疫苗,也还染疫。他们都是笃信疫苗的,无不感激托疫苗之福,只难受几天,就过去了。但我迟迟没有染疫,有朋友问起,我没得可说,就说,我注意个人卫生。友怒。乃抚慰之,说我迟钝,跟不上时尚,就连疫苗过敏,别人都是4小时内发作,我是8 小时。

到了年底,所有人都放松了,街上连戴口罩的都不见几个。这回轮到我了。12月中旬开始,家中蛋白质测试阳性;到CVS测,阴性。但准准过了一星期,开始发烧、咳嗽、闹肚子、浑身疼、失去嗅觉,低烧4天,就过去了。写此文时,除了嗅觉,似乎其余都正常了。初瘥那天,正是冬至,冬至一阳生,也算很巧了。

这场瘟疫,连我这样迟钝的人也都的收成了,希望就算圆满了。去吧,去吧,不要再来了。

新年快乐!

汉字拉丁化的漫议

杨道还 12/5/2022

我不是语言学家、政治家、或教授学者,这里只缕列一些所见和问题,希望读者自行思考。

  1. 汉字拉丁化什么回事?

参见:“汉语拼音60年:是什么助推了汉字的拉丁化,我们的思维方式为何改变?”

“考古学家、甲骨文研究者陈梦家是最早、也最知名的反对者。1957年,他发表《慎重一点‘改革’汉字》和《关于汉字的前途》,不赞成废除繁体字实行简化字,以及实行汉字拉丁化。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陈梦家很快被打成右派,最后在文革中自杀身亡。”千士诺诺,一士谔谔,何解?陈梦家为何不锐意革命,像某语言学家那样百余岁仍在著作?

“科学实验”范例:“蒙古、越南、朝鲜等国将原本的文字都改成拉丁化文字”。中国语言学家对此的“科学分析”何在?没资金做实验,读读文献还可以吧?

2. 爱国还是民主科学,政治家还是语言学家

新文化运动的同一伙人,也主张“自由,平等,博爱”。那么汉字拉丁化符合自由么?自己书写文字都要“被放弃”,是什么样“自由”?“放弃你的文字、书写、和阅读,你就有自由的权利”,是这样吗?强行去“改造”一个4亿人的民族,是平等还是殖民?谁与谁平等?不自由,不平等,博爱从何而来?

新文化运动的同一伙人,也主张“民主和科学”,讲德先生和赛先生。但他们所行,不是先生,而是“德大官和赛大人”。汉字拉丁化是民主决议,还是以爱国、强国为遮羞布的文化法西斯?

新文化运动的这些人,真正懂得科学吗?这一点,在百余年后的今天来看,从百年后“懂得科学”的程度看,尤有意义。汉字拉丁化提出者,是政客、政治掮客、文化买办,还是语言学家、科学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有人讲,新文化运动有启蒙的意义。小学是启蒙,要一直停留在小学吗?从沉睡,到初醒,是一个进步;始终初醒,就始终是个糊涂蛋。《序卦》:“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 物稚不可不养也,故受之以需;需者饮食之道也。”蒙者,连饮食人事都不通,才有“如何喝水”,“如何睡觉”,这一类的文章的泛滥。

英国罗素、毛姆访华,对掮客买办,有一句好语吗?李宗吾写文章,发人恶者,不提其名。这里不提其名,不能举一反三者,下文也不必读了。

柳宗元《罴说》有;“楚之南有猎者,能吹竹为百兽之音。寂寂持弓矢罂火,而即之山。为鹿鸣以感其类,伺其至,发火而射之。貙闻其鹿也,趋而至。其人恐,因为虎而骇之。貙走而虎至,愈恐,则又为罴,虎亦亡去。罴闻而求其类,至则人也,捽搏挽裂而食之。”一个民族光靠吹竹者,行吗?

旧文化与道德下的普通人之心,参见一九二○年,鲁迅《一件小事》。如今新文化运动摧毁旧文化后百余年,在“新文化与道德”下重读此文尤有意义。

新文化运动的同一伙人,也主张“全盘西化”。科学不是简单的知识,科学是历史的,生态的,参见迈克尔·波兰尼《个人知识》。民主制度,不是简单的条文,也是历史的,生态的。文化比制度更复杂,政治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而文化是全部,无历史无文化,无生态无文化。这样的东西,如何“全盘西化”?《教父》是美国文化的一个部分,怎么offically搬过来?从文字“作”起么?

发达如美国,讲多元化;不发达如中国,讲去中国化,不尴尬吗?

3.正心

钱穆在《国史大纲》的序言中讲,读这本书,需带“温情”。他所讲的,即是《礼记·大学》片中的“心正”。人非禽兽草木铁石,正的人心是温暖暖,活泼泼的。钱穆显然认为,仅凭知识和理性,没有“正心”,连读书都是不够格的;有了正心,用之修身,则有“文质彬彬”的浑雅,“无入而不自得”的恬适。

读书人,是需要有资格的,不是认字就可以,古来刀笔吏与读书人就是分途的。真正的读书人需通“大学”才行。心主用,读书人与刀笔吏才学类似,用却不同。

柏杨《丑陋的中国人》有,“我一面讲,一面痛彻心腑。”同一句话,可能出自爱,也可能出于仇恨,同一句话是不同的——要其同,需著者和读者“心正”。柏杨之痛恨与心痛相平衡,也算是“心正”,然而不“和”,语锐而厉,不是存养之正。读柏杨书,只读出仇恨,正如钱穆所讲,是不够格的读者。柏杨家人不肯再出版此书,有畏于只读出仇恨的拥趸之众多,不是有畏于此书的批评者。

柏杨见印第安人墓地,为印第安人的遭遇而哀。若汉字拉丁化不幸成真,他见到汉字墓地博物馆,不知会作何想?这样的浩劫,不知道其规模比焚书坑儒要大多少倍。即便博物馆,也需“正心”的人。对过去的人、异域的人、大自然,没有任何同情和温情,在博物馆就只能看到毫无相干的壅余而往往过时的“知识”和谈资。以“知识”缺乏嘲笑古人的人是愚蠢的,因为他将被将来的人以同样的理由嘲笑。至于见印第安人而哀之者,杜牧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阿房宫赋》)

在某种意义上说,刀笔吏比文人厉害。刀笔吏也识字,但与文人书生引经据典不同,刀笔吏引律比附,更讲究逻辑、理性、和证据。古往今来,文字狱的掀起,大多是由刀笔吏之类操刀。明清时代文字狱的罹难者,多有学者名士,这些人中不乏奉行明哲保身之道,精通文字操纵之术的,然而仍然不敌刀笔吏的精明搜剔、有罪推定。

以此观之,经典文献是禁不住“古史辨”的,先贤并不知道文献可以这样曲解、搜剔的,也不知道在某些时代,整个社会的所谓主流知识分子将会都落到这个地步。社会的人心浇薄,起于文人之心的尖刻凉薄,此风从明代的翻案文章起,愈演愈烈,大概非明代这些人所能逆料。明代“心学”之兴起,或者是知微的预见。

心用一源,心主用,运用之妙,在于一心;然而心也在用中生其心而显现出来。他人的心难知,俗语有,“知人知面难知心”,然而心是可知的,从人的行为中显露,“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个人自己的心更难知。王阳明有著名的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王阳明是在讲,人的心本来无善无恶,但心之动则善恶显。抽象地正心毫无用处,而“三省吾身”却很容易见心正心。仿照王阳明这句话,也可以说,“无声无闻心之体,有形有迹意之动,知善知恶是正心,为善去恶是心用。”

活人的心不是寂然不动的,有此心,就一定有其用。儒家讲正心达至善,道家讲无心而无不为,释家讲明心而见性,都是讲自心之体及其运用:因心生用,因用生心。是三家之教不同么,还是用不同?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儒释道认为一般的规则是,从对自心的了解开始,始能知一般性的人心,然后推知他人之自心;从自心所行开始,才能知一般性的人心的运转,然后影响他人之自心。现代人一边感叹社会冷漠,一边贬损古人不遗余力,岂不悖乎?雅,正也;淳,浓也;文雅淳厚,不是精赵凉薄能养成的。(《笑林广记》“有姓李者暴富而骄,或嘲之云:一童读《百家姓》首句,求师解释。师曰:‘赵是精赵的赵字(吴俗谓人呆为赵),钱是有铜钱的钱字,孙是小猢狲的孙字,李是姓张姓李的李字。’童又问:‘倒转亦可讲得否?’师曰:‘也得。’童曰:‘如何讲?’师曰:‘不过姓李的小猢狲,有了几个臭铜钱,一时就精赵起来。’”)

参考:

《大学》有:“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又,“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欲明明德于天下者”,简单讲,就是教育人民、改造文化、推行某个主义、实行某种有关民生民智的政策。《大学》的作者认为,有这样志向的人,要先做到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这个要求很高,一般人做不到,好像不切实际,但这句话是最切实际的:圣人不常有。就拿“诚意、正心”来说,这一段都做不到,难道可以靠“虚伪、邪心”明明德吗?只能昏昏德。索维尔写的《涂圣膏者之见》,“涂圣膏者”指的就是那些希图侥幸的“明明德”者,凭着“拿来”的圣膏涂抹而成“圣徒”的那些人。

朱熹《朱子语类,大学三》有:“若如公言,则当云‘听讼吾过人远矣,故无情者不敢尽其辞’,始得。圣人固不会错断了事。只是它所以无讼者,却不在于善听讼,在于意诚、心正,自然有以薰炙渐染,大服民志,故自无讼之可听耳。如成人有其兄死而不为衰者,闻子皋将至,遂为衰。子皋何尝听讼,自有以感动人处耳。”又,“‘无情者不得尽其辞’,便是说那无讼之由。然惟先有以服其心志,所以能使之不得尽其虚诞之辞。”

动物之心、理性的意味,可参见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

4. 起源与演变

西方一般认为,语言起源于日用。但汉字不同,最早可见的汉字,并不是泥板上的交易契约,而是甲骨文、金文。参见wiki“甲骨文”条目。甲骨文的内容多是“卜筮之辞”。

陶文值得一提,参见“贾湖陶文”或“贾湖刻符”(年代距今约7762年)。但“专家”认为贾湖遗址中,刻画的“至少十七个”,是符号,而非文字。所以,即便陶文有日用内容,也存争议。这里疑问很多,先民用“至少十七个”,那么多符号干什么,搞高等数学么?弄emoji么?

关于“汉字西来说”:这样关乎神鬼祖先、祀与戎的甲骨文,可以是“西来”的吗?在那个异族即异类时代,如何能够“西来”?有传还需要有受,记账语言如何转为神启卜筮而被接受?参见:《高本汉及其汉字观述略》

语言的成形,是人在用中塑造的,不是甲骨文、金文的原意决定的。两千年以来,汉语的大致规模和主流意涵是由先秦诸子塑造的,大多数字和词的主要意义,是他们赋予,或者后人从推衍和发挥他们的用得到的。语言不能限定人,人不能用才是关键。

邵雍讲,“体无定用,惟变是用;用无定体,惟化是体。”体用,似乎很玄,但却是人们日用而不知的道理。比如经济,是经济学家还是富商更懂?又如健康,是营养师,还是长寿的人懂得更多?这之间的区别即是前者知体,后者致用。“体无定用,惟变是用”,如武术,打熬气力筋骨反应的体是不变的,但招式一老,便有才人出,自出“心”裁,制敌克胜,创出新招。武术就在这“惟变是用”中,翻翻滚滚;“惟化是体”中,演变无穷。没有那个才人、那颗运用之妙的心,就无演进。“哦,他的这一新招,是符合啥啥原理的”,演进能靠只会说这类话的那些人么?

邵雍这句话,用在汉语的演变上,恰如其分。“用无定体,惟化是体”,又如一个字的含义,可能因为一首新诗,即含新意;一个名字的含义,因为某人,就听起来不同,字和名字,因为用而化为新体。惟变是用,新意不必另造新字;惟化是体,字意常常更新。汉字之数量不变,含义的变化却可无穷。作为对比,英文单词的数量已达约两百万——汉语固然微妙难学,英文却有谁敢自称真正跨过了识字阶段?“learning curve”循环而转深与直线而漫长,哪个更优?何况英文自有循环幽隐之境。

从体用来看,是语言学家更懂语言,还是文学家、诗人?评价语言,要根据语言大家之用,还是初学者之用?能用“learning curve”的陡缓决定一种学问的好坏吗?那么语言呢?知体用,才能有一整体观。

《老子·2》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在老子看来,美和善也都是“用”。美和善,也都有“体无定用,惟变是用;用无定体,惟化是体。”从艺术的“体”去追求美,“有以为”,拿着某种“常道”,而不是“无以为”,不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不可能得到美的。人工智能计算机不管画了什么,总非创作,属于匠人一类的,在主人呼喝下做活儿。美能放在盒子里,靠着永不出错的镣铐实现吗?为什么对人工智能画画的几乎所有议论,都言不及义?

那么对美的评价,是可以有个从“体”总结出来的“标准”和“规律”吗?善呢?从善的“个体”总结出来的“标准”,或用理性逻辑推出“规律”,可以吗?为什么说“平庸之恶”?

对语言的评价,也是如此,远非简单。理解这个问题,先要有思维,即心;心的问题不能解决,则两小儿辩日,永无昭昭的一天。

现代人写文章用成语、引经据典,不是炫耀或意趣;而是不引经据典,立意就不着根基,意境就缺乏景深。能摆脱经典,炼字而赋予新意的人,如诗人们,少而又少。不用成语,不引经据典,不能出新意,就只能媚俗,即便美称之为便于“劳动人民”使用,实际上“劳动人民”的品味,却不是那么低下的。现代新语妙语,多出于网络、民间。白话文之尴尬,就在于体多文言假借,舶来日语,求精不能,要变化却根基虚薄。虽有新语妙语的出现,但更多是转瞬即逝的垃圾词汇。

从白话文的百年历史来看,抛开经典,白话文就只能是一种幼稚的文字,从未得到充分的发展。民国人的腔调儿,还有谁那么说话?阶级斗争腔儿,才翻过去。劳动人民腔儿,仍留在很多人,甚至身处海外几十年的有“高等教育”的人的习惯里,有待历史来扫去。

对体用的详尽解释,参见杨道还《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语言优劣的衡量,只能以它能够承载意象的最为精巧的程度,所能达到最为微妙的深度、高度来进行。而不是两小儿辩日那样,在低水准上比较。”

“创造文字是很大的一件事,成本很高,不会因为留一个讲话的副本费那么大力气,而一定是有绝对的必要性才会被发明出来。这样大的成本,需要大的应用。因此可以推测,在文字草创阶段,能用说话和结绳刻契解决的问题,一定不需要文字;而文字要解决的问题,一定是说话和结绳刻契不能解决的问题。”

4.精确性和编码

西文的编码,精确性,名符其实吗?

先说编码。以英文为例,英文的每个单词都由一些字母排列组合而成,似乎很数学,似编码。但这个编码的规则,却很不靠谱。英语是个典型的吸尘器语言。在早期,英文主体是古日耳曼语,诺曼入侵带来了整套宗教、仪式词汇,英语又从法语引进了整套的礼仪、饮食词汇,此后英语又不断地从其他语言、殖民地引进词汇,以至于整个英语成了一个庞杂的混合体。(参见“The Story of English in 100 Words”by Crystal, David)

从词根到单词,似乎是学习英语的编码捷径。但从语源学来看,想要穷根溯源这些词根,涉及到了整个印欧语系。这些词根,往往形似而多义或多形而近义。这能称为是编码吗?就算是“模糊”编码,用这些词根编出的各种欧洲语言词汇,一个词的拼法常互不相同,孰是孰非?想从一个词长什么样,得到其意义,几率有多少?到了多大的几率,才可称为编码而非胡编?新词有多少是新编的码,多少是约定俗成?所谓编码捷径,其实是多歧路。非语言学家,谁能学通?学不通,提它做什么?

再说精确。德文精确,中文模糊,似乎是一种通识,但果真如此吗?据说,德文本来并非精确语言,而是由哲学家的运用而转为精确。那所谓的精确,只在于人为,不在于拉丁字母的可编码。

语言的精确的宣称,其本身就是一种幻想。语言本身只是工具,如禅心指月,是那个一指。这一指的精确,在于那个指的人,月,和看的人,缺一不可。这个精确并不在语言本身之内。

人的思维不是总能用语言精确反映的:言外有意,意有所随,意与其所随,都不在言中。如,“诗无达诂”。

外部世界,总是不能用语言精确反映的。数学不能,有哥德尔定律在。哲学不能,古希腊人有,“人一次也不能踏入同一河流。”一条河流瞬息万变,如果可以精确定义的话,那么下一刻的河流就不符合这个定义。“特修斯之船”悖论的实质,即是逻辑与精确定义不兼容。类似地,僧肇有《物不迁》,“昔物不至今”。“物不迁”,过往事物之名,就如刻舟求剑,有何精确可言?信息科学不能,信息论的创始人克劳德·香农(Claude Elwood Shannon)说,“过去不可知,未来不可控”。语言而可精确,莫若计算机语言,为什么人们会畏惧《1984》?好的《1984》,不就是科学的梦想么?物理学和数学能吗?即便是给物理学家和数学家一段海岸线测量,他们也得到了分形的学问,而非长度。他们能精确测量一个杯子杯口的长度吗?

即便我们接受“德文比中文相对精确”,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精确”的德语,不能阻止马克思主义、纳粹、人种论、种族主义、人体实验等一系列产生于德国,至今仍为害世界的东西,德语该当何罪?塑造德语的哲学家又该当何罪?怎么不见他们主张德语汉化呀?民国主张学习德国“军国民”的教育总长,有远见吗?

《说文》解言字,说:“直言曰言,论难曰语。”《说文》段玉裁注说:“言,言己事;为人说为语。”现代汉语混这两字为一,称“语言”。据段玉裁所讲,可以得到“语言”的两种主要用途,言的载体和语的工具,即记载和交流。现代人往往以为言和语可以不分,须知:言可自言,大言不惭、言者无罪;语却从无自由,必受约束——没有“言法”,却有“语法”。言有自由,只当言者有独立自主的自心时才成立,即“一心之用”时才成立。留声机、传声筒不配有自由,也不值与语。

语言作为载体,应具有不变有恒的性质。这个性质唯有文言文和拉丁文有。语言作为交流工具,常变。英语几十年一变,古英语自成一门语言,是常识。文言白话也是如此。这两者能得兼者,唯有汉语。

汉语不精确么?某次与一个美国人谈到他组里的中国和印尼华裔学生,物理都很好,一个英语很不好,一个英语非常好,因为印尼大学中物理课本只有英文,无法翻译成印尼语。他问:“你们历史上没物理,怎么可能用中文学?”

西方人误以为中文为编码的例子,参见慕容青草的博文《黑格尔会讲中文?》

慕容写道:“下面就是黑格尔在《历史哲学》对中文发音例子进行的讨论[1]:

Thus I find that the word Po has eleven different meanings according to the tone: denoting “glass” — “to boil” — “to winnow wheat” — “to cleave asunder” — “to water” — “to prepare” — “an old woman” — “a slave” — “a liberal man” — “a wise person” — “a little.”

已故王造时先生对这段话的翻译[2]是:

我发现Po这个字眼,讲起来可有十一种不同的意义;可指“玻璃”,— — “使沸”,— — “筛麦”,—— “剖分”,—— “泡水”,—— “准备”,— — “老太婆”,——“奴才”,— — “一位开通的人”,— — “一位聪明的人”,— — “一点”。

文后,我与慕容的对话:

道还;黑先生大概查字典了,这几个bo,或者应该是:玻(璃),(烧),簸(箕),破(开),泼(水),?(备),婆(婆),仆(人),?(菩萨),博(士),(微)薄。

慕容:那个使沸有可能是“瀑出来了”的“瀑”,因为上海人把东西烧开了有时说“让它瀑一下”。。。那个仆人我昨天后来也想到了。。。同时又产生这样一个联想:黑格尔的那个时候德国有奴隶吗?那个时候的中国的家仆经常是卖身为奴甚至强迫为奴的人,所以中文里的仆人确实可以同为奴隶。。。但如果德国已经没有奴隶而家仆都是领薪的话,那么黑格尔把仆人说成是奴隶会不会表明他甚至到过中国?

把筛换成簸(箕)是有可能合理的,因为有些地方方言里簸是可能发Po的音,我们不知道黑格尔当初学的是那一带的方言,或许满族人讲汉语的发音?但是,把liberal Man译成菩萨有些牵强,把聪明人译成博士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洋人学中文把P和B混了也是可能的。。。微薄这点没想到。。。呵呵

道还:hehe,这些都是猜,准备和开通那两个令人费解。要是能查到他那时的德中字典,就清楚了。

5.脑机制

传统上认为人的左右脑有分工:左脑处理语言,逻辑、分析、推理等智商类的对象;右脑处理形象、直觉、情感、想象等情商类的对象。现在则通常认为,左右脑不仅有分工,也有协作:大脑功能有偏侧性,上述这些功能的执行并不是左右脑泾渭分明,仍需整体上的协作才完成。中文的听说和读写,需要更多左右脑的合作,听说通道和读写通道并用,读写通道并不像字母语言那样对听说通道有极大的依赖性。那么学习汉语,能否有助于人的大脑潜力的开发?很遗憾,此类文章传闻多于研究。为什么?

参见:痛苦的失读症,汉字治愈,

6.成本

拉丁化很难么?我在国内认识某大概率统计系的数学天才。此君开朗随和,极其聪明,唯英语一科,不管多努力,从来不及格。因其天才,某大特许其直读博士,避开所有英语入学考试。某大博士英文课是一加拿大人教,外教知此君天才,格外耐心宽容。相处年余,某日温颜与其聊家常,此君瞪眼茫然,将出他最拿手的一句英文,“pardon?”外教女士大怒,呵斥说,“我在跟你说中文!”传为天才笑谈。九十年代某年,我回国晤此君,他正在读英文,准备出国。我问准备得如何,彼摇头苦笑。

据说在日本,英语科学论文必有一日文本,才得发表;日文论文不必有英文本。我从未去过日本,未知其详。如果的确如此,日本虽然学术发达,其抱残守缺,岂不令人齿冷?倘若汉语拉丁化,不知上述数学天才能否高中毕业。可说主张拉丁化的人对中国人估量甚高,不自信中国人聪明才智胜过日本人百倍,哪能禁得起这样的人智浪费?

亡天下

杨道还 12/4/2022

顾炎武(1613年7月15日-1682年2月15日),原名绛,明亡后,改名炎武,明末遗民义士。顾炎武《日知录·正始》有:“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於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

顾炎武忠于明室,“亡国”指明亡于清,即国“易姓改号”。但顾炎武自认是明遗民,不是清国民,明遗民只能在清政府鞭长莫及的僻远之处艰难容身。遗民失去了国,已经失去生存意义,“只欠一死”。(南宋遗民谢枋得)但顾炎武认为,人尚有作为“天下人”生存这一意义的存在。

“亡天下”是什么意思?是人作为人,活不下去的意思。赵园《明清之际的士大夫研究》提到:“明清之交最严重的危机,即此施暴嗜杀以致受虐自戕中‘人道’的沦丧。‘人道不存’是较之亡国更为绝望的情境。有识者于此看到比经济残破更可怕的人心的荒芜。”当天下的人都是“人心荒芜”时,天下就亡了。“亡天下”的“遗人”,羞于与“人心荒芜”的人为伍,也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顾炎武作这一区分,是为自己的处境的开解。但他大概也是有见于衮衮国在时的“国奴”和国破时的“亡国奴”,却很少见到国在时的人,国破时的“天下人”。这两种国奴是从国和国民身份得到自己的生存意义,“其君其臣肉食者”当然属于其类,但作为一个匹夫,这个国并不属于他,国民身份是强加于他,那么他是不必做这两种国奴的。

但匹夫,仍然要防止天下的“人心荒芜”, 因而“匹夫有责”。作为“天下人”而生存,是人的生存意义的最底一层。“天下人”即是西方一些哲人所谓的国际公民。公民之称,必有国才能成立,而称国际而公民,则成一不属于国,也不属于名的“天下人”。“天下人”是个超出国界的文化概念,

所谓天下,即是本民族与其他民族,不存在抽象的天下,也不存在外于民族的人。也即是说,“天下人”不属于这一民族,即属于那一民族;不具有这一民族的文化,就具有那一民族的文化。不能属于任何民族或文化的人,即便天下未亡,他已经是“亡天下”的人了。

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传统文化被破坏殆尽,文化意义上的汉民族名存实亡。此后很多中国人就处于这种不属于任何民族的“亡天下”的“人心的荒芜”中。不管是在天涯海角,还是在中国大陆的很多人,对自己的民族身份如芒刺在背,这些人不能自安于本民族,也不能完全转入另一民族,不知有“天下人”这一存在,只知道一味拒绝诋毁自己的文化身份,诸如“黄香蕉”,“精神某国人”等现象,即是这种“亡天下”心理的反映。

一个汉遗人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