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談:三, 慾望不是你2

楊道還 1/19/2022

「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

日用所需,就不難得,所以「難得之貨」主要指的是奢侈品,藝術品等非尋常的貨物。

人類的社會生活,循環以進,進步是緩慢的,體量小;而循環是主要的,體量大,與民生關係極大。這種循環,主要是衣食住行。古代人需要衣食住行,現代人也是,衣食住行風格、形式、和技術變了,即「體」變了,但其本質上的「用」還是一個性質。衣食住行在現代社會經濟中,體量還是遠超過高科技產業。

現在的衣食住行,比古代要高級的多,這是文明的演進部分。文明的循環對演進是決定性的,演進必然基於循環,出發點是古時已發現的雅緻趣味,是為演進;而不能是暴發戶式的粗俗,那是墮落。演進又必然歸於循環,沒有時代循環承載的演進,就消失在歷史裡。大體上,不合乎上述軌蹟的奇思異想,歷史上多有,可以曇花一現,卻得不到正果。可以說,脫離循環,就無演進,這個道理是顯而易見的。

生存循環有縱橫兩種,縱向是世代循環,橫向是生活物資循環。任何社會,一旦生存循環受到阻礙,或被打破,就會釀成大亂。現代有從火山爆發、氣侯、溫度在歷史時間上的變遷,來與歷史治亂對照的研究,發現其中有相當大的相關性。這個研究其實質是氣候對循環的影響。當社會物質循環脆弱,氣候的變化,就足以導致地方性的災難,而牽一發而動全身,對循環脆弱的社會,這些局部的災難,注意導致整個社會的動亂,甚至朝代更迭。中國的農業社會,在農民不被殘酷剝削的時候,農家常有積蓄,使他們可以克服偶然的天氣起伏。只有連年的氣候變冷,才能將他們慢慢推向絕境。但末代王朝,幾乎總是殘酷剝削的,使社會正常循環勉強維持。而北方的游牧民族,因為遷移不定而沒有積蓄,對氣候的依賴更大,不管氣候變冷還是變暖,他們都會面臨生存壓力,只好以向外侵略的方式解決危機。這種游牧的「原罪」,就放大了氣候的效應。所以,中國北方的游牧民族一向是中原的大患。

中國歷代朝廷,在政策上,大體上都是「重農抑商」,對「難得之貨」加以裁抑。但宮廷裡,除了很少的幾個皇帝,其餘幾乎都是窮奢極欲,不管他們嘴上講什麼。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所以「不貴難得之貨」在上層社會,幾乎從來沒有實現過。

這種窮奢極欲的趨勢,從商紂王用象牙做成的筷子就已開始,所以老子這樣講,是有的放矢的。《韓非子·解老》有,「昔者紂為象箸而箕子怖。以為象箸必不加於土鉶,必將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則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於茅屋之下,則錦衣九重,廣室高臺。吾畏其卒,故怖其始。居五年,紂為肉圃,設炮烙,登糟邱,臨酒池,紂遂以亡。故箕子見象箸以知天下之禍,故曰:『見小曰明。』」

不是看見所有的小,都是「明」。能看到塵埃、灰燼的顆粒,與能看到種子的生命力,是不同的。除非有眼無珠,否則沒人看不出「難得之貨」的貴重,所以這是談不上明與不明的。「貴難得之貨」就埋下了盜的種子,在條件適合的時候就會萌發,才是「見小曰明」。

「貴難得之貨」是人欲。所謂人欲,是指超出人性的那部分慾望,如朱熹所講,食色是天性天理,而三妻四妾,以至於后宮三千,是人欲;山珍海味,貪得無厭,是人欲。朱熹講,「存天理,滅人欲。」他的所指也是因重視天道循環,而棄絕人欲的貪得無厭。朱熹批評老子,自己卻被無知的人批評沒人性,這也是循環。「人欲」的原罪惡種,一旦受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滋潤,一定會長大為患。

這個原罪惡種,不在「貨」的「體」,而在於人對「貨」的「用」。所以老子此言的重點,不再「難得之貨」的價值,而是人為的價格。至於「難得之貨」價值貴不貴的問題,問非所問,與這裡老子要講的毫無關係。但這個問題也可以回答。「不貴難得之貨」,就會由民來決定其價格,「萬人謀之」,就一定會符合正态分佈,也就一定會有個均值,或期望值。這個價值或價格,一定是「合理」的。

如前所講,「用天下之心為己之心,其心無所不謀矣」,民天然知道循環的道理,只要不妨礙民謀即可,民自然會謀劃最優的衣食住行和柴米油鹽的用度;而對演進來說,這種情形下的社會演進,才是真正的演進,不是烏托邦的愚昧妄想。這與人類歷史上吃一塹,長一智的痛苦歷史進程相比,哪一種更有理智和智慧?我在拙著《中國學術之結構》中講,人類的歷史,是以控制和失控崩潰的方式前進的。社會失控崩潰導致的戰爭、動亂、和災難,充斥於各國和世界歷史,有歷史學家反思過其原因和解法麼?沒有。

現代的歷史學家,像事後諸葛那樣去收集史實,用因果邏輯總結,這是緣木求魚。人類歷史所表現的,總是反之動,反之動是開放性的,沒有嚴格的已知條件,所以是超出邏輯的有效範圍的,綆短不能汲深。人類社會的發展沒有地圖,凡是宣稱自己有地圖的,都是狂妄無知的自欺欺人。但人類的發展是有指南針的,這個指南針,即超越邏輯的工具,即是人性的良知和常識,即前面提到的正和直。放棄和反對指南針,卻去相信先知和地圖,是愚昧的迷思。

烏托邦最根本的錯誤就在於對人的勻質化假設。事實上,烏托邦並非什麼新鮮的主意,只是有人無知到去重新試驗它,才是新鮮的。邵雍講,「無陰則陽不成,無小人則君子亦不成」。「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人聚集到一起,就一定有分別,有分佈,而不能是人人高尚,也不是人人邪惡。人皆高尚或人皆邪惡,其勢不可久。如北京某著名大學,能考進去的,都是聰明學生,但進去後就有區分,甚至有成績差不能畢業者。

春秋戰國時代,有楊墨兩家學術,楊朱主張人人為我,「拔一毛利天下,不為也」;墨子主張人人為人,捨己而去急人之所急。近代共產主義,又炒墨子的冷飯。李宗吾的厚黑學,則是楊朱的冷飯。這些學說,都沒有沒有認識到邵雍所講人群的「分化」的必然趨勢,當然也就不可行。套用「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人群一定是「同久分異,異久趨同」。

不管是人,還是物,都遵循這個分化的原則。從數學上講就是如此,沒有簡單的重複:形狀的重複,導致《分形學》;自然數很簡單,數多了,就有分化,有質數、合數、數列、費馬定理、《數論》。無論《分形學》還是《數論》都有無法窮盡的複雜性。美國數學軟件mathematica的創始人,寫了一本《新科學》,全書都是簡單重複導致複雜分化的例子。所以像烏托邦一類的想法,是本質上不能成立的幼稚。

老子講「不貴難得之貨」的真意,並不是要重農抑商,而是從社會循環著眼,以社會循環的樸為參照,「見素抱朴」。王陽明講,金和玉都是貴重的,但金玉屑掉到眼裡,眼睛就睜都睜不開。同樣,社會循環就如輪軸轉動,加一塊鑽石進去如何?還能轉得動嗎?即便能,執政的人為什麼要自找麻煩?

老子並不要求消滅「難得之貨」,而是講,以這樣的貨品為「」,是一種不當的「用」法。「箕子見象箸以知天下之禍」,是箕子看到了,這種奢侈的趨勢,必然導致循環不堪重負而崩潰。至於象牙筷子,只如同壓倒駱駝的大捆稻草中的一根而已,而且不是最後一根,無關緊要。「難得之貨」本來物以稀為貴,但卻成了負擔,是「用」不得其道。

而且,「難得之貨」所引起的反之動,就不僅僅作為稻草對駱駝的壓力,而能導致「民為盜」。盜,段玉裁《說文注》講,「欲皿爲盜」:看見器皿或器皿裡面的東西起了佔有欲,不該佔有而佔有,去用不正當手段得到,就是盜。

任何人道的理論,不管是倫理,還是道德,只能建立在質樸的人性上。質樸的人在先,然後有文明和社會。用比喻來說,人先有腳,然後有鞋。假設人都是善的,或者假設人都是惡的,就像用鞋子去量腳,只能得到偏頗的理論,因為起點已經是顛倒的了。所以,老子不作人性的假設,只從自然的質樸的人講起。因為人性的佔有欲,有「難得之貨」,就必然有「民為盜」的發生。這類的盜的發生,是必然的,不會因為人性善就不發聲,或者因為人性惡,每個人都會去盜。「難得之貨」導致人群的分化,而導致盜的發生。「不貴難得之貨」,即便佔有了,也不覺什麼,民也就沒有佔有欲,更遑論去盜——盜的成本高於所值。

莊子講,「君子不為盜,賢人不為窃。」(《庄子·山水》)這裡的君子和賢人,大概與《孔子家语·五仪解》(注一)中所講意義一致。君子不會被「難得之貨」誘惑而為盜,「君子不飲盜泉之水」。但不能假設和要求民中的每個人都是君子,這是不可能、不實際的。

對一個社會來說,「難得之貨」的價值,遠遠比不上社會成本。以象牙為例,不管多少法律條文,不管多少人力物力的投入,偷獵還是難以禁絕。所以「不貴難得之貨」反而是經濟的。「貴難得之貨」,得利的只是盜。

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這一句講到了人制心的問題。如上所言,老子從質樸的人性出發,來講這個問題。

有人可能會說:「我自製力強,見到可欲,心也不亂。」這是常見的胡吹大氣。除非死人,人都是被誘惑干擾的,不可能對任何誘惑都不動心。有的人或者可以完全克制自己,但這樣的人必定是非同尋常,不能作為常例來講。普遍的質樸人性不是這樣的,而是「以瓦注(賭博)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昏亂)。」(《莊子·達生》)所以老子所講,即是不要自討「憚」和「殙」。

舉例來說,一個天真的小孩子,喜歡吃糖是自然的。拿糖給他,他卻不要,就不是天真,而是乖孩子。現代人喜歡孩子乖,而乖的本意是乖僻、反常。現代漢語中,乖多用作指乖巧、順從。這難講是字義的「體」發生了變化,而是其「用」發生了變化,其根本原因是現代人以孩子違反天性的順從、易操縱為正常,乖字就被理解為正常;而正常的孩子,無拘無束,卻被認為是反常的。

老子所講不包括自我考驗,而是對一般情形而言。人性通常是經不住考驗的;沒有必要的考驗會製造沒有必要的麻煩。考驗自己也還罷了;考驗別人,更要有承擔相應後果的準備。《莊子·列禦寇》有,「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側,雜之以處而觀其色。」要「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必先有損失的準備,而不是事後後悔。例如,現代有些人喜歡考驗愛情,往往以分手告終,卻哭訴人性之不堪,卻不知道是自己弄巧成拙。

此外,考驗得到的結果也並不可靠。據說柏拉圖要他的學生從麥田一端走到另一端,摘取那最大的麥穗。那個學生總以為後面還有大的,路幾乎走到頭了,才不得不摘,結果只摘了一個一般大的交差。慾望也是如此,安知一個人能抵抗誘惑,不是為了得到更大麥穗呢?而有的人的自我克制,並無理解,以至於晚節不保,到頭來隨便摘一個麥穗,為人所笑。

考驗不可靠的另一種情形,是因為人的慾望有多種,一個人對某些東西的慾望,可能是被另一種更強的慾望壓制。剖腹藏珠的商人,不是不愛性命,而是所欲有甚於生者。

那麼,「見可欲」不足取,「心不亂」又有什麼用處呢?人難道不是為了慾望而活的嗎?答案是否定的。人欲是人為的,不是人自己的。人如果被慾望擺佈,就會忘記自己的本來,失去了本來應有的幸福、安寧、和自我發展。這些難道是沒有用的嗎?!

如李宗吾所講,《老子》的無為,是為了得到一個徹底的辦法,「無為而無不為」(《老子·三十七,四十八》)。這個「無不為」不是指慾望的無所不為,而是人作為一個人,能踐形而不受限:實現人應該如此,本該得到一切可能的發展。這是自我實現和自我超越。這些在本書後面會涉及。

有的人會說:「我有慾望,你憑什麼壓制我的慾望。」這裡需要釐清一個問題,即人慾不等同於人的本身。

舉例來說,一個人看電視購物頻道,突然看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立刻有慾望盡快得到。這個慾望,不是一個人自己的慾望,而是被購物頻道植入的。在這個情形裡,人的自我沉睡了,被誘惑而生出的慾望,不是他本身,而操縱了他。所以「我有慾望,你憑什麼壓制我的慾望」,實際上是在問,「我不想要自我,我只想被誘惑。」對此的回答很簡單,「你不想要你的自我,別人為什麼要聽你有什麼意見?更何況,你的慾望不是你。」

社會中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很少不是被植入的,人被動接受後不能自知,反而以為自己就是這些情欲的皮囊。惡的可以被植入,如天主教講「七宗罪」:驕傲、貪婪、淫慾、憤怒、暴食、嫉妒、怠惰;佛家講五毒心:貪、嗔、癡、慢、疑。善的也可以是被植入的,如榮譽、勇敢、令名等等。一個人被這些外界的東西所完全或部分控制,就是莊子講的「物於物」,成為物的奴隸。

麥當娜所唱的物質女孩(Madonna Louise Ciccone, Material Girl),因為世界是物質的,所以她物質(拜金)的女孩。這首歌表現出的,沒有女孩的意志,只有物質的運動、金錢的控制。這在本質上與癮君子、酗酒狂沒有差別。

物質人,古已有之,也是振振有詞的。《史記·廉颇蔺相如列传》有;「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莊子進一步講,這些人在本質上與那些為美德殉葬的人是相通的:「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君子和小人有差別嗎?有。但失去自我的君子,其實去的過程與小人失去自我是相同的。(詳見注一,道還按)

普通人與上述的極端情形不同,不完全被某種植入的東西控制,即不是失去了自心,而是處於糾結中,是「心亂」。這種「心亂」因人不同,程度也不同。很多人無所謂,「心亂」就亂吧。另外的人,不喜歡這種七上八下的日常,想要得到某種解脫,就會去尋找,比如讀哲學、聖經、佛經、《老子》等。

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

聖人之治」,是老子所講的帝道。在這種社會裡,普通人心裡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那些本來與自己毫不相干,卻被誘惑著去攀比的東西。這種情形叫做「虛心」。

學生學習需要「虛心」,心裡一直想著鴻鵠將至,我怎麼把它射下來,就不是「虛心」,也就學不到任何東西。「實其腹」,學生要學習,也不能空著肚子,而是需要沒有生理需求的干擾,才能靜下心來。這是學生「用心」學習的真正意味。為什麼要有這一句,因為這裡不是講「空其腹」則民易使,要與這種觀點相區分。

不想著鴻鵠,卻想著我知道的可多了,等我跟老師來個下馬威,看我的厲害;或者我一定要認真學習,當個這個那個;這些都不是「虛心」,因為那個心還是滿噹噹的,是「實心兒」的,就像一個滿的瓶子,很難盛下任何新東西。這些機巧、勵志的「用心」,不是真正的「用心」。

普通人也是如此,不知道如何「用心」。一個人心裡充滿了天主教所講的七宗罪或佛家的五毒心,一點新的東西也裝不下、不能轉念,極端的人就成了鐵石心腸,像鐵塊和石頭那樣堅硬僵化,自以為是。講句笑話,這樣的鐵石心腸,就算潑上去硫酸,都不會冒泡,如何能「用心」。

有人講,「人只能知道自己能知道的。」這句話特別適用於有點兒知識的人:他知道的,他就能立刻理解;不知道的,他用他的知識去解析,不兼容,也就不能理解。這也是一種鐵石心腸。但這種人屬於更難辦一點兒的鐵石心腸,因為他覺得自己很有智力、判斷力,有接受能力,否認自己有僵化思維。

比上述兩種更嚴重的,是有某些真正德性的人。《論語·子罕》有,「子曰:『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這裡孔子說:「穿著破舊衣服,與穿著狐皮貉皮衣服的人站在一起,而不感到慚愧的人,大概衹有子路吧?『不嫉妒不貪婪,有何不好?』子路終身記著這話。孔子知道後,又說:『這是應該做到的,怎值得滿足?』」這樣的人,有所得,但如守株待兔,心被善德所佔據,也是不「虛心」,當然也就不能用心。

類似地,《中庸》記載,孔子講:「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這句話不見於《論語》,當屬於孔子之言中,不能入選《論語》的。這句與子路一句對比,當能看出此句有失偏頗。

孔子對弟子的教導,是因材施教。對於剛入門的,如第一種鐵石心腸轉回來學善的,孔子講,「不踐跡,亦不入於室。」(《論語·先進》)這是要像前人學習、模仿的意思。對於第二種,孔子講,「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論語·述而》)這是見識比知識重要。對於顏回、子路,孔子則如同要求自己「學而不厭」一樣,勉勵中希望他們不固步自封,有更大成就。對自己,孔子講,「德之不脩,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莊子不管第一種鐵石心腸的人,「入則鳴,不入則止」(《莊子·人間世》)。對其他兩種人,莊子講:「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自善矣。」(《莊子·外物》)

不管追求的是學問還是修養,一個人的進步不是只在一直成功中才能取德,也不是只在失敗中前進,而是循環的,像個螺線,質地則像個彈簧。人也需有相應的準備,這樣不管成功、失敗、還是干擾,都成助力。有人讀《聖經》或《佛經》,認為其他書都是干擾(distraction),不去讀,不要聽,也不想理解,只要一語不合,就橫加指責,這與古代的書呆子一樣。顯然,這些人是不能真正讀懂這些經典的。「惟化是體」,《聖經》或佛經也有化,如,新教的馬丁·路德所講的「因信稱義」,是對《聖經》深刻地用,因而也成理解聖經所需的一部分。而佛經自六祖後,再無經的出現,佛教此後漸衰。

嚴「體」而「用」,方有發展,真正的能「用」,成就「體」,即「惟用是體」。即,深刻理解經典,不違背,又能將其應用於新事物,才有體的發展。墨守成規,「體」亦漸毀。很多人以為,墨守成規才是原教旨,實際上,他們所為才真正毀損教旨。

「去小知」,就如蛻殼,不是失去。《酉陽雜俎》有彈琵琶的宮廷樂工康崑崙的故事。康號稱琵琶第一手,後來遇到琵琶聖手段善本,驚佩欽羨,拜師求藝。段善本認為康崑崙的基礎不對,只能從頭重學,他對唐德宗說:「且遣崑崙不近樂器十年,候忘其本態,然後可教。」唐德宗許之,「後果盡段師之藝」。

康崑崙「去小知」,得到絕藝,不是失去。但康崑崙這一「去」,就是十年。所以這一句所講,重點在於「去」,難也就難在去。老莊都深知,人很難去掉積習,所以反反复复講返樸的重要性。孔子夫子自道,「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現代的小人得一善,就信誓旦旦,覺得自己再無不善或者錯的可能,豈不可笑?這就如同,得一魚而放棄學漁,屬於守株待兔一類的愚昧。

返樸或者保持樸之所以重要,首先因為這是人的精神真正的存在狀態,是人的精神之「體」,應該給它個本來面目,這就是老子、孟子提到嬰兒赤子的含意。其次,人之「用」,很少有有天縱奇才,從不出錯的。人生多歧路,真正知過能改的關鍵,在與能返樸。有的人說:「我已經痛改前非,才得到現在的認識,這是實踐得出的,怎麼會錯?」很遺憾,不能返樸的人,他的所改,實質上只能是節外生枝,錯上加錯,歧路复歧路。這就如造房子,地基已經歪了,在上層建築上越改,越危險,也越難返。這就像守株待兔的人,有了得到一隻兔子的有限經驗,就總守在樹下等兔子一樣;何況這些人所得,甚於兔子。這樣的人,就如痴迷的賭徒,只好祝他幸運了。

弱其志,強其骨。」

志,心有所往,有嚮往。人「虛其心」,不是就此不動了,人是活的,就總有嚮往、去往。

虛其心,實其腹」講心之「體」,「弱其志,強其骨」則講「用」,即講社會和人的發展。對普通人來講,「虛其心」的精神要有「實其腹」的物質來保存心。一般意義上的人不能靠精神維持精神,所以說,「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這是道德的。教導人民靠精神維持精神,是不人道的,更談不上道德。(可參見上面所講的人群必有分化一段。)「強其骨」,人有所嚮往,能去達到,軟骨頭的人做不到,而需要「強其骨」。

不管「實其腹」,還是「強其骨」,所講的都是人自立、自製、自強,而自行其是,互相制約,而導致社會發展,這屬於帝道。王道「實其腹」,近者安,遠者來,但不「強其骨」,王道下的民志弱,缺乏去往的要求。霸道不要「強其骨」,要強國:君王有志,民唯君王的志是從,人民必須用骨來支持,要其有骨就得有,不要就其有就不得有,如其有志就是悖逆,如其有骨就是反骨。

聖人之治」是指帝道。在帝道中,人的發展是自發的,社會的發展是符合天道人道的:人有需要,有意願,得到民的認同,民就推動社會發展。不論「實其腹」,還是「強其骨」,都是為了使民自主,而不是使民易於被唆使和操縱。「強其骨」的民,不可侮,侮則有餘殃。在原理上,民不可侮。這是因為,人為的唆使和操縱不可維持,任何人為能維持一時一世,不能永遠維持。

「實其心,強其志」,卻不知道實的是什麼心,強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志,當然是一團糟。老子更斷言,「道可道,非常道」,不管你那個心和志,講得多麼天花亂墜,必定是錯誤的,此路不通——「非常道」即是行不通的斷頭路之意。

民國的很多所謂大師,看到民族積弱,卻鼠目寸光,不去「強其骨」,而去強國。這樣的作法自弊,卻為現在的很多人追慕,可謂問道於盲的新解。這些人的所為,實質與商鞅沒有差別——他們不知道,他們所嚮往的,將導致他們被吞噬,蠢不可及。其中最為愚蠢的是去漢字化,這是「抽去其骨」的殘賊行徑,只是披上了知識分子的畫皮。清末民國多士,多君子,卻去賢人,非聖人,屬於文化的黑暗時代。國人對道德和人倫的缺乏,是這一黑暗時期發生的。

美國人有憲法支持的持槍權,這是美國先賢「強其骨」的舉措。不管槍支氾濫導致了多少罪行,可以預見,這一修正案將長久維持。美國之存在,就在於民的「強其骨」。美國人的自由,植根於有足夠人的「強其骨」,否則無自由。

漢初朝廷秉承與民休息的政策,漢民不乏勇敢彪悍之人,造成民族大發展。到了漢武帝,好大喜功,驅民拓邊,漢朝由此轉盛為衰。現代缺乏史識的人,認為漢武雄才大略,但歷代賢人都不以漢武為然。唐顏真卿,宋沈括鎮守邊關,倡騎射,以牛酒犒賞健者,無所求於民,而民強健,能禦敵。這些都是「弱其志,強其骨」的作用。

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至此,老子作一結論。無知,不是無知識或愚昧,而是不陷入小知的困殆,因而得大知;無欲,不是禁慾或失去欲,而是不困在小善,因而得大善。小善是指眼前看起來對自己好、有利於滿足眼前慾望的事情。「知者」是指那些只知道小知小善的人。在民無知無欲和飽腹強骨的環境裡,「知者不敢為」,知道自己無能為而不敢為。

聖人要想「使民無知無欲」,首先要己「無為」,不去作小知小善,如尚賢、好難得之貨之類的事情,然後能作為自己來做事。這樣的「無為」,就會使社會的方方面面、無大無小的事情都得到真正的治理,因而能發展。當然,這裡的治理,指的是帝道意義上的治,事物各得其所,人各行其是,而不是人定勝物、勝天的揠苗助長的治,也不是符合某種理想、科學理論、主義、或教條的道德條文的治。因而帝道的治,不同於「知者」所認為的「井井有條」的治,那種治實際上是《1984》,是死氣沉沉的不治,是不善的災難:《1984》中的社會,無希望、發展、或前途。

《莊子·馬蹄》

《馬蹄》這一篇屬於莊子外篇,不是莊子親筆。這一篇思路是與老子契合的。本書將《莊子》內、外、和雜篇都簡單稱為莊子所講。但外和雜篇不是莊子親筆,而是他的弟子或同學派後人所著,近代楊憲益證明了這一點,在此茲不詳述。外、雜篇大體本於內篇,其中意義的乖離處,需要以內篇為準。

《馬蹄》講治,舉伯樂為例,說:「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飢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鞭筴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

又講:「(馬)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馬的種種不馴服,以至於破壞行為)。故馬之知而態至盜者,伯樂之罪也。」

伯樂善相馬,他的治馬對馬來說,卻是個災難。伯樂將馬治得服服帖帖,以為是善的,卻不去想,這樣違背馬的本性的治,卻是在殺馬。伯樂是愛馬呢,還是不愛?馬本來沒有的像個小偷或搞破壞的行為,是馬的本性惡,還是本性善?《馬蹄》的作者認為是伯樂「有為」造成的。

以治馬觀治人,《馬蹄》講,「聖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為犧尊!白玉不毀,孰為珪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

又講,「聖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爭歸於利,不可止也。此亦聖人之過也。」

這一段與老子第三章所講完全一致。這裡的聖人是指「小知」者,對應於當今的宣揚各種理論、思想、主義、政治正確的「知識分子」。這裡的聖人,或許是作者暗指孔子,但從莊子內篇來看,莊子並不這麼認同,莊子引老子為同類,不以孔子為聖。

《馬蹄》講,「一而不黨,命曰天放」,又講,「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遊,民能以此矣。」這些是人應有之狀態,頗有豐富老子所講的意義。

現代人有了各種機、汽車,不再需要治馬,馬終於得脫離伯樂帶來的災難。然而人呢?

  1. 參見楊道還《冷眼:庸人、士、君子、賢人、和圣人》,https://daohuanblog.wordpress.com/2022/01/29/%e5%86%b7%e7%9c%bc%ef%bc%9a%e5%ba%b8%e4%ba%ba%e3%80%81%e5%a3%ab%e3%80%81%e5%90%9b%e5%ad%90%e3%80%81%e8%b3%a2%e4%ba%ba%e3%80%81%e5%92%8c%e5%9c%a3%e4%ba%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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