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談:三,「不尚賢」1

楊道還 12/19/2021

第三章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這一章最令一知半解者蠢血沸騰。這些人讀不懂第一章,便認為老子是不可知論者;讀第二章半懂不懂,便認為老子是消極的、辯證的;偏偏這第三章好像懂了,便認為老子所講的是統治術,而這個統治術又是反智的,愚民的。老子說,「不笑不足以為道。」井底之蛙,只能看到井口那麼大,斷章取義的庸俗化也在所難免。中國如此,古希臘也如此,犬儒主義主張將美德與良善從慾望中解放,卻被認為是消極無奈。

這一章與第一和二章是連貫而談的:第一章是總論,第二章是細論,第三章是前兩章理論的具體應用。對國家和社會來說,人才最重要,所以這一章首先講賢人。講完人,然後才講財貨利益,最後講修養。這個次序在《老子》中反復出現,如第六十七章,「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先講治人,再講治物,最後講治身。

一「賢」之體

《禮記·禮運》大同篇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选賢」顯然是合理的,總不能專門去挑不賢的人來作事,因而「选賢」是善的。既然選出來了,那麼對其的推重就順理成章了,因而「尚賢」也是善的。所以中國朝廷歷來選材的辦法就是先「尚賢」,使賢者在榮譽、地位、和財產上高人一等,來聚才「选賢」。但老子講,因為「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所以要「不尚賢」。

莊子講,「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莊子·徐無鬼》)這句話將聖和賢分得再清楚不過。韓非講,「德者,內也。得者,外也。」賢人的才能,是屬於外得方面的,如知識、實幹一類的,總之,是有才能的人,因此也可以有外在的標準來衡量和選擇。

尚賢」不是賢人得以產生的正途,用「尚」去宰制其生,不可以常。墨子推崇「尚賢」,說:「(如果某一諸侯)曰,『凡我國能射御之士,我將賞貴之,不能射御之士,我將罪賤之。』問於若國之士,孰喜孰懼?我以為必能射御之士喜,不能射御之士懼。我賞因而誘之矣。」墨子認為,「賞貴之」就能導致人才的生,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短視。

孟子講,「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這即是說,賢人需要從磨礪中來,不是處境比他人都優渥,而是先為人下,自我激勵,不是因為「賞貴」,然後能成為人才。

墨子實際上是贊同孟子這個觀點的。《墨子·耕柱》載,「子墨子怒耕柱子,耕柱子曰:『我毋俞於人乎?』子墨子曰:『我將上大行,駕驥與羊,子將誰敺?』耕柱子曰:『將敺驥也。』子墨子曰:『何故敺驥也?』耕柱子曰:『驥足以責。』子墨子曰:『我亦以子為足以責。』」這段的大意為:墨子對耕柱子發怒。耕柱子說:「我難道不勝過別人嗎?」墨子問道: 「我將要上太行山去,可以用駿馬駕車,可以用牛駕車,你將驅策哪一種呢?」耕柱子說:「我將驅策駿馬。」墨子又問:「為什么驅策駿馬呢?」耕柱子回答道: 「駿馬足以擔當重任。」墨子說:「我也以為你能擔當重任。」

孔子不尚賢,但是指出了選賢的正確辦法。《論語·子路》有,「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孔子的辦法是先用做事來考察他(先(使之)有(所)司),勘探的才能和表現,選賢的人要能寬容小缺點,然後能甄選出真正的賢人。那麼一個人的見識和精力有限,錯過了賢人怎麼辦?孔子講,不要擔心,還有別人去選賢呢?孔子這個回答,正是老子要講,而沒有明言的:不尚賢,並不會錯過賢人;尚賢卻會導致摧折人才的後果。

二「爭」

韓非說:「上古競於道德,中古逐于智谋,当今争于力气」。競的意思就是按照自己的所能,「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地各盡其能,如「物競天擇」中競字的意義。此時萬國沒有共同的目的,自由發展。如前所講,這一階段屬於帝道。《墨子·尚同上》說:「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蓋其語『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

在競的時候,顯然,人人努力的方向都是不同的,各盡其能,但追求的能各異。現在美國人講多元化,卻不知道多元的精彩在於人人取向不同。多元本於個人,個人在這種文化中取一點兒,那種文化中取一點兒,成就個人的特異,是為多元。現在是,多元被多極代替,這個貴,那個為什麼不matter?多極不分裂,憑什麼?

逐仍然是競,沒有必由之路,也是各盡其能,但已經有了共同的目的和趨向,如「逐鹿中原」中逐字的意思。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各國之間已經有了某些凝聚力和共同的價值觀。這一階段屬於王道。《左傳》中的,「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描述的是各國祭祀自己的宗廟,為保持自己的宗祀不絕而戰;對外,則是以「存亡繼絕」為正義。《穀梁傳.僖公十七年》,「桓公嘗有存亡繼絕之功,故君子為之諱也。」在這個基礎上,才有楚王問鼎的追逐之舉。楚本蠻夷,此時顯然已經發生蛻變,接受了中原文化,開始趨同於諸侯。在蠻夷階段,楚王如果問鼎,他的臣子可能會說,「你問這個乾什麼?鼎與我們何干?」

爭與競和逐不同,爭不是各行其是,而是互相間爭鬥。爭是人為的,是人制造出來的需求。這種爭鬥,起因可能是共同追逐的目標。但爭的實質,只是為了爭而爭:不是為了是非善惡的原則或道理,不是為了國民的福祉,甚至不是為了理智的慾望,而是爭而在所不惜,無所不用其極。孟子講,「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之,大敗,將復之,恐不能勝,故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魏梁惠王追逐土地是為了子孫的財富和安全,結果導致將自己所愛的子弟送去征戰也在所不惜,爭起來,最初的目的都拋到腦後了。顯然,這只是為了爭而爭。這一階段屬於霸道。

《墨子·尚同上》說:「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文相非也。……天下之亂,若禽獸然。」墨子以為,「尚同」就可以避免爭。這與他的「尚賢」去引起爭,自相矛盾。不僅如此,與他的邏輯推理正相反,正是對「尚同」的極端追求導致了「相非」:「尚同」要你與我同,不是我與你同,因為你與我不同,就是不對的,「非」。同理,對「尚賢」極端追求導致了「相攻」。這樣的抱薪救火,當然只會助燃。所以前面說,墨子短視,看到了第一步,但看不到第二步的反之動。

如前所講,老子所講屬於帝道,帝道並不要民如何,因而民自行其是,不知帝力。而墨子所說的,則屬於爭於氣力的霸道。霸道的典型特點,就是人為地去爭。墨子以「霸道」為大前提作出的邏輯推理,當然與從「帝道」、「王道」得出的結論相悖。這是邏輯理性主義者最大的誤區。邏輯的第一前提並不存在,邏輯理性主義者假設其存在,而推理出的結果,只是自欺;去勉強別人接受,是欺人。批判邏輯理性主義者,只需揭露他的大前提的虛假,他的所有推理就一文不值。

韓非所講的爭,也適用於現代的國。可以說,舉凡現代人所謂的強國、大國、先進、發達、崛起,無不是在爭的意義上而言的。現代社會的各種「偉大思想」,也都是基於爭,基於為了爭而爭。美國漫畫家Larry Gonick講,「技術生工業,工業生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生共產主義,共產主義生反共產主義,反共產主義生法西斯。」這轉了一圈的「進步」在本質上不出於「尚同」和「尚賢」的範圍,新鞋老路,只有枝節差別。

也就是說,現代社會的各種「偉大思想」、「技術發達」、「經濟繁榮」等等,都是在國與國相爭:利益爭奪和戰爭機器強大的意義上講的。不僅與人類社會進步沒有關係,而且與民的福祉,沒有半點關係。所謂發達國家,無一不面臨人口萎縮的難題,即是這一論斷的最直接的證據:所謂「發達」,沒有了人口,毛將焉附?意義在哪裡?

現代人為「發達」國家,社會人口卻萎縮而困惑,卻不知道,人類子孫綿延的本能如此強烈,如果人能獨立思考、安居樂業,怎麼會不要生孩子?答案很簡單,人的思想受到擾亂、生存受到壓抑而已。「先進」、「科學」、「偉大」的思想,卻反其道而行,談何「先進」、「科學」、「偉大」?現代思想的「先進」、「科學」、「偉大」,大致如此。

清代陳澧講,「政治由於人才,人才由於學術。」現代社會的一切混亂,都是學術造成的,對此,「尚爭」的學者不能辭其責,「尚賢」「尚同」的教育體系也不能辭其責。學問只建立在爭和霸道上的學者,對人類文明沒有貢獻,只是禍端,如社會達爾文主義,馬克思主義。等而下之的名學者,仍能惶惑人心,典型如日本的福澤諭吉。福澤諭吉的「尚賢唯爭」學術是導致日本軍國主義的禍首,不僅為禍亞洲和世界,也造成日本普通人沉重災難,這個人至今仍為日本人所敬仰,他的肖像仍然印在日本的紙鈔上,對他的危害全無反思。而很多中國人還將其作為仿效的對象,蠢不可及。

美國的大學在選擇學生的時候,首先要有「領導力」。而這個所謂的「領導力」,很少不是為了爭而「製造」出來的。大學這樣培養人才,可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尚賢」和爭,都是統治階層的思想。老子講,「弗居」。即,即便有理由去「居」,卻不去「居」。「弗居」又拿什麼來「尚」?只有「居之」的統治階層,才會拿其所「居」,來「尚賢」,來爭。而毫無忌憚、孤注一擲的爭,只會出於那些不當居而居之的「竊據」的賊:竊據國,竊據天下的賊。如莊子所講,「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

貴族的貴,幾乎總是始於某人不該居,卻攫取來,他的後代洗白了賊記,就自以為貴了。這樣的,也就不貴了。《紅樓》中,最貴族的是寶玉和黛玉,而最沒有貴族氣的也是他們倆,因而最貴。

現代的學術思想,很少不是出於竊賊之門的。借用尼采的話,不是竊據統治地位的學者和普通人,不是「竊賊之門」中的「檻內人」,卻熱衷於各種「尚賢」和爭的理論,屬於「奴隸道德」,即為奴卻自以為主子,以為主子思考為正當的那些人。這些學術,學者,以及普通人,對人類的進步沒有任何貢獻,只是竊據名位利益成功的或未名的賊而已。

這裡的賊,出自於《莊子·天道》,「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衝然,而顙頯然,而口闞然,而狀義然,似繫馬而止也。動而持,發也機,察而審,知巧而睹於泰,凡以為不信。邊竟有人焉,其名為竊。』」

這裡需要注意,圖存的戰,與爭是不同的。典型的,如岳飛抗金,這種抵禦侵略,是正義的,是英雄所為,這與「春秋無義戰」的為爭而爭是兩回事。認為老子不爭,即是在面臨侵略、侵犯時放棄抵抗,是愚蠢的斷章取義。老子講,「不爭而善勝」(《第七十三章》),他自有辦法。

三「尚賢」不真

前已言之,「尚賢」只能由竊據的賊作出,這是「尚賢」虛偽的根源。

在實際的用中,因為《老子·第二章》的理由,「尚賢」是不能維繫的,不可執行的,有不足、不及、不當等弊病。對於所謂「可執行」、「有成效」的那些辯護,老子講,「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

「尚賢」有不足。《莊子·在宥》講,「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莊子這裡問,如果賞是可用的,「舉天下以賞」,你能不能做到?這意味著講「尚賢」的話,對於賢者,在位者需要能推位禪讓。顯然,三代之後,沒有人能推位禪讓,只有功高震主的濫殺,史實俱在。韓非講,「無威嚴之勢,賞罰之法,雖堯、舜不能以為治。」(《韓非子·姦劫弒臣》)賞的後盾,是刑殺,其道理甚明。唐太宗見進士魚貫而出,說,「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彀,張滿弓弩。彀中,指箭的射程範圍。顯然,唐太宗是讀得懂《韓非子》的。

「尚賢」有不及。像陶淵明、諸葛亮那樣的「不尚賢」的人,不及也就不及了,他們並不計較。但對「尚賢」迷信至深的那些有才能的人來說,不被「尚」,卻是不可接受的。雖然唐太宗胡吹大氣,黃巢卻捅破了他的牛皮。黃巢屢次進士落第,遂造反,釀成「黃巢之亂」,史稱黃巢殺人八百萬,導致唐帝國一蹶不振。

到了北宋,屢次殿試落第的張元,銜恨投奔西夏,受到西夏國王李元昊的重用,推行侵宋的主張,多次重創北宋。以至於從宋仁宗開始,一直到明清,殿試不敢再淘汰進士。此後,宋代人對「尚賢」有不及的忌憚,似乎非常強烈。據說,有人仿秦檜的筆跡,作書求官,最後被人識破。秦檜不敢處罰,反而給他官職了事。有人問,秦檜說,「有膽敢假檜書,此必非常人。若不以一官束之,則北走胡,南走越矣。」(馮夢龍《智囊》)

「尚賢」必不當,有反之動。中國歷代,為了選拔人才,實行過各種選拔制度。春秋戰國時,各國延攬人才,國君有不恥下問者,說客有立取公卿者。到了大一統之後,「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認識凝固化了,就只有居高臨下的「尚賢」和賞賜。這些制度不斷演變,演變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原來用以選材的制度不再有效。

如漢代察舉制,到了後期,有「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魏晉時代實行九品中正制,但幾乎立刻就形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家族壟斷。實際上,東漢已經如此,作《論衡》的王充即說,自己出生寒素而有才能,被人視為反常的妖異。

唐代以詩賦取進士,但在唐高宗時代就產生了「进士唯诵旧策,皆亡实才」,晚唐更有「進士輕薄」的評價。唐代制度雖然為寒門人才提供了一個機會,但對人才的浪費也是驚人的。唐趙嘏有詩,「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唐代有「五十少進士」之說,即人才施展才華時,已經垂垂老矣,那些老死於文場的,更從無施展的機會。

宋明清時代的科舉制度,基本擺脫了門閥士族的影響,但對人才的浪費更為驚人。吳敬梓筆下的「周進中舉」和「范進中舉」,雖是小說,卻是典型事例。這是很多人熟知的事情。

這些事例,都不出老子所講的「可道不常」的「有為」。莊子講,「無為也,則用天下而有餘;有為也,則為天下用而不足。」(《莊子·天道》)「有為」可以起到某種程度的成功或效果,但「有為」不可常,認為某種「有為」是永恆不變的真理,就成僵化思維。

如前所講,老子講靈智。從靈智看,有為的問題在於有不足的時候,用這個不足來約束思維,就禁錮了自己的思維、壓制了新思維和別人的思維。所以,聽到諸如「偉大」、「傑出」、「深刻」的思想,必須知道,它們必有不足。

「有為」對選拔賢人是一種干擾,因而會產生反之動,即事與願違,而這種違是自己的願望和行動造成的。例如,欲速則不達,溺愛而害之。人不能脫離世界,這就造成自己發出的行動,會以某種方式反饋作用於自己,反噬。人也不能完全控制世界,只有神才能,自以為神的人會發現,世界對他發出的行動,有個意想不到的反應。這兩者的動態,是人自己造成的事與願違或自相矛盾,稱為反之動。

各種「有為」的選材制度,都有反之動。比如考試制度,不管初衷多麼正確,總有人會專攻考試,稱為一個考試機器,除此之外卻毫無真才實學。這些人的成功,就將真正的天才淘汰;這樣的人多了,就可以將所有人才淘汰。「使民不爭」的真正意義,即在於此:「有為」必然導致爭,爭又必然導致人才的逆向淘汰。皇帝的「有為」,必然導致爭,使投其所好的奸臣能夠得以淘汰有才能的人。

科舉制度有反之動,但現代教育,用文章數考憑教授,用財務數字衡量公司和公司管理等等,也是同樣的,無不有反之動。計劃一定會出錯,用工作量考核一定會導致機構臃腫,美國人將這些細枝末節、偶然所得弄成墨菲和其它種種定律,就有很多人將之視為圭臬,卻不知道老莊早已講明根源,這種狀況是可笑而可悲的。

孔子的考察辦法,也是「有為」,但是實際中真正發生效力的「有為」。孔子的辦法是賢人選賢,其最大的缺陷是需要慧眼識英雄,而慧眼卻難得。自認不是賢人,沒有慧眼,用墨守成規、蕭規曹隨的辦法來識人才,或者偶爾有中。自封賢人,沒有慧眼,拿著什麼大數據之類的工具去追求選材的萬能之策,就越新穎越糟糕,但這是現代社會的一個趨勢。

四「不尚賢」的社會,是什麼樣子?

那麼老子認為應該如何選材?提出這個問題,屬於僵化思維的表現。老子並不認為有哪個「有為」可以「用天下而有餘」,他知道這樣的「有為」不存在,更不會提出個「有為」,來與自己所講矛盾。

「不尚賢」不是壓制人才。「不尚賢」是對「尚賢」這種「有為」的否定。老子所講的「不尚賢」,是使人才自由地發展,不去壓制,也不去揠苗助長。壓制人才屬於「反尚賢」,但同樣是「有為」,不是老子所主張的。《老子》常用否定句式,是出於開放性的考慮,對此的詳盡分析,見於拙著《傳統文化與個人修養》。在這個例子裡,有三種情形:「尚賢」,反「尚賢」,和「不尚賢」,老子所指是最後一種。

一個社會並不知道未來需要什麼樣的人才,人才的產生不可計劃,也不可控。如果相信一個社會能夠自然產生自己生存和發展所需的人才,而且人才會自然地流動到社會所需的位置,就沒有必要去人為干預。這在社會蓬勃發展時,不是個問題。在一個社會停滯不前時,卻是一個難題。但這個難題的根源不是人才的匱乏,而往往是因為對人才的逆向淘汰造成的,是人為製造的難題。

「不尚賢」,社會的人才就不集中於統治階層或者精英階層,而是散佈在民間。莊子講,「藏天下於天下」。物質的富,應該藏於民。管仲講,「王者藏於民,霸者藏於大夫,殘國亡家藏於篋。」現代的民主社會,注重中產階級的比例,即是「藏於民」,強大的中產階級自然會推動社會的自然發展。而法家主張的「弱民」,使民容易驅使,或者利於爭戰,或者利於實現帝王的意志,很少是不為惡的。現代的民主社會的中產階級能夠存在,是才藏於其中使然。如果人才只存在於上層精英,中產階級何以為繼?「尚賢」是反中產階級的。

賢人也應該「藏於民」。人才有各種各樣的,「有萬不同之謂富」,這樣的富於人才,非民不足以容納。邵雍講,「用天下之口为己之口,其口无所不言矣。用天下之心为己之心,其心无所不谋矣。」(《漁樵問對》)「民愚而神」,能無所不謀,只有民,這不是任何人能夠做到的。莊子講,「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莊子·外物》)試圖教育人民,是試圖用小知去困大智,顯然是愚蠢的。所謂的明民政策,是蠢人的想法。老子所講,與莊子同。

莊子講,「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莊子·徐無鬼》)民國時期,很多左派知識分子反其道而行,以教育人民為己任。他們沒想到,他們沒這個資格。他們的思想與帝王術沒有本質差別,只是教人不要盲從他人,而是盲從我而已,以此逐鹿中原。在爭於氣力的霸道時期,這樣空想,能不碰壁乎?百年後的知識分子,仍不覺悟,在這條末路上狂奔,只是自作孽,不可綰。

中國古代社會,儒家和道家為兩大主流。儒家「尚賢」,但民間總有著道家「不尚賢」的隱士思想。中國古代社會,民間又有獨特的士一階層,使民不可侮。如莊周,又如東漢嚴光。嚴光是漢光武帝劉秀的師友,不出仕,隱居垂釣於富春江。有嚴光在,誰能輕視漁民;沒有嚴光,楊慎又怎能講,「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又,宋代魏泰《东轩笔录》,「錢文僖晚年以使相留守西京,時通判謝絳、掌書記尹洙、留守推官歐陽修,皆一時文士,游宴吟詠,未嘗不同。有郭延卿居水南,少與張文定、呂文穆游,張、呂作相,更薦之,延卿未嘗就。葺幽亭藝苑,足跡不及塵市,時年八十餘。一日文僖率僚屬往游,去其居一里外,即屏騶從,徒步訪之。延卿道服款接,相與晤談,數公疏俊爽闓,天下之選。延卿笑曰:『陋居罕有過從,所接之人,亦無若數君者。老夫甚愜,願少留對花小酌。』遂進陶樽果蔌,文僖為引滿。既而吏報申牌,府史牙兵排列庭下,延卿徐曰:『公等何官而從吏之多也?』尹洙指而告曰:『留守相公也。』延卿笑曰:『不圖相國肯顧野人。』相與大笑,複曰:『尚能飲否?』文僖欣然,更為數舉,盤筵禮節,無所加於前,而談笑自若。日入辭去,延卿送之門,顧曰:『老病不能造謝,希勿訝也。』文僖登車,茫然自失。翼日為僚屬曰:『此真隱者,彼視富貴為何物也。』」

中國古代社會,因為人才「藏於民」,社會混亂時,卻往往人才輩出,如三國時期。社會文化,因為隱士的存在,更富於層次,不是簡單地只以宮廷、貴族階層的所好為標準。這是西方古代社會所無的。因此造成的中國文化與西方大相徑庭。中國歷史戰亂頻仍,有長達兩百多年的混亂期,也有異族入侵,之所以中國文化能夠綿延不斷,是因為文化在民,賢人藏之於天下,因而代代有人才。西方古國,能夠留下任何印記的只是國王貴族,一旦傾頹,文化就消散無遺,只剩下文明的物質軀殼——有人去欣賞,無人會仿效。

留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