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談:三, 慾望不是你2

楊道還 1/19/2022

「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

日用所需,就不難得,所以「難得之貨」主要指的是奢侈品,藝術品等非尋常的貨物。

人類的社會生活,循環以進,進步是緩慢的,體量小;而循環是主要的,體量大,與民生關係極大。這種循環,主要是衣食住行。古代人需要衣食住行,現代人也是,衣食住行風格、形式、和技術變了,即「體」變了,但其本質上的「用」還是一個性質。衣食住行在現代社會經濟中,體量還是遠超過高科技產業。

現在的衣食住行,比古代要高級的多,這是文明的演進部分。文明的循環對演進是決定性的,演進必然基於循環,出發點是古時已發現的雅緻趣味,是為演進;而不能是暴發戶式的粗俗,那是墮落。演進又必然歸於循環,沒有時代循環承載的演進,就消失在歷史裡。大體上,不合乎上述軌蹟的奇思異想,歷史上多有,可以曇花一現,卻得不到正果。可以說,脫離循環,就無演進,這個道理是顯而易見的。

生存循環有縱橫兩種,縱向是世代循環,橫向是生活物資循環。任何社會,一旦生存循環受到阻礙,或被打破,就會釀成大亂。現代有從火山爆發、氣侯、溫度在歷史時間上的變遷,來與歷史治亂對照的研究,發現其中有相當大的相關性。這個研究其實質是氣候對循環的影響。當社會物質循環脆弱,氣候的變化,就足以導致地方性的災難,而牽一發而動全身,對循環脆弱的社會,這些局部的災難,注意導致整個社會的動亂,甚至朝代更迭。中國的農業社會,在農民不被殘酷剝削的時候,農家常有積蓄,使他們可以克服偶然的天氣起伏。只有連年的氣候變冷,才能將他們慢慢推向絕境。但末代王朝,幾乎總是殘酷剝削的,使社會正常循環勉強維持。而北方的游牧民族,因為遷移不定而沒有積蓄,對氣候的依賴更大,不管氣候變冷還是變暖,他們都會面臨生存壓力,只好以向外侵略的方式解決危機。這種游牧的「原罪」,就放大了氣候的效應。所以,中國北方的游牧民族一向是中原的大患。

中國歷代朝廷,在政策上,大體上都是「重農抑商」,對「難得之貨」加以裁抑。但宮廷裡,除了很少的幾個皇帝,其餘幾乎都是窮奢極欲,不管他們嘴上講什麼。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所以「不貴難得之貨」在上層社會,幾乎從來沒有實現過。

這種窮奢極欲的趨勢,從商紂王用象牙做成的筷子就已開始,所以老子這樣講,是有的放矢的。《韓非子·解老》有,「昔者紂為象箸而箕子怖。以為象箸必不加於土鉶,必將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則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於茅屋之下,則錦衣九重,廣室高臺。吾畏其卒,故怖其始。居五年,紂為肉圃,設炮烙,登糟邱,臨酒池,紂遂以亡。故箕子見象箸以知天下之禍,故曰:『見小曰明。』」

不是看見所有的小,都是「明」。能看到塵埃、灰燼的顆粒,與能看到種子的生命力,是不同的。除非有眼無珠,否則沒人看不出「難得之貨」的貴重,所以這是談不上明與不明的。「貴難得之貨」就埋下了盜的種子,在條件適合的時候就會萌發,才是「見小曰明」。

「貴難得之貨」是人欲。所謂人欲,是指超出人性的那部分慾望,如朱熹所講,食色是天性天理,而三妻四妾,以至於后宮三千,是人欲;山珍海味,貪得無厭,是人欲。朱熹講,「存天理,滅人欲。」他的所指也是因重視天道循環,而棄絕人欲的貪得無厭。朱熹批評老子,自己卻被無知的人批評沒人性,這也是循環。「人欲」的原罪惡種,一旦受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滋潤,一定會長大為患。

這個原罪惡種,不在「貨」的「體」,而在於人對「貨」的「用」。所以老子此言的重點,不再「難得之貨」的價值,而是人為的價格。至於「難得之貨」價值貴不貴的問題,問非所問,與這裡老子要講的毫無關係。但這個問題也可以回答。「不貴難得之貨」,就會由民來決定其價格,「萬人謀之」,就一定會符合正态分佈,也就一定會有個均值,或期望值。這個價值或價格,一定是「合理」的。

如前所講,「用天下之心為己之心,其心無所不謀矣」,民天然知道循環的道理,只要不妨礙民謀即可,民自然會謀劃最優的衣食住行和柴米油鹽的用度;而對演進來說,這種情形下的社會演進,才是真正的演進,不是烏托邦的愚昧妄想。這與人類歷史上吃一塹,長一智的痛苦歷史進程相比,哪一種更有理智和智慧?我在拙著《中國學術之結構》中講,人類的歷史,是以控制和失控崩潰的方式前進的。社會失控崩潰導致的戰爭、動亂、和災難,充斥於各國和世界歷史,有歷史學家反思過其原因和解法麼?沒有。

現代的歷史學家,像事後諸葛那樣去收集史實,用因果邏輯總結,這是緣木求魚。人類歷史所表現的,總是反之動,反之動是開放性的,沒有嚴格的已知條件,所以是超出邏輯的有效範圍的,綆短不能汲深。人類社會的發展沒有地圖,凡是宣稱自己有地圖的,都是狂妄無知的自欺欺人。但人類的發展是有指南針的,這個指南針,即超越邏輯的工具,即是人性的良知和常識,即前面提到的正和直。放棄和反對指南針,卻去相信先知和地圖,是愚昧的迷思。

烏托邦最根本的錯誤就在於對人的勻質化假設。事實上,烏托邦並非什麼新鮮的主意,只是有人無知到去重新試驗它,才是新鮮的。邵雍講,「無陰則陽不成,無小人則君子亦不成」。「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人聚集到一起,就一定有分別,有分佈,而不能是人人高尚,也不是人人邪惡。人皆高尚或人皆邪惡,其勢不可久。如北京某著名大學,能考進去的,都是聰明學生,但進去後就有區分,甚至有成績差不能畢業者。

春秋戰國時代,有楊墨兩家學術,楊朱主張人人為我,「拔一毛利天下,不為也」;墨子主張人人為人,捨己而去急人之所急。近代共產主義,又炒墨子的冷飯。李宗吾的厚黑學,則是楊朱的冷飯。這些學說,都沒有沒有認識到邵雍所講人群的「分化」的必然趨勢,當然也就不可行。套用「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人群一定是「同久分異,異久趨同」。

不管是人,還是物,都遵循這個分化的原則。從數學上講就是如此,沒有簡單的重複:形狀的重複,導致《分形學》;自然數很簡單,數多了,就有分化,有質數、合數、數列、費馬定理、《數論》。無論《分形學》還是《數論》都有無法窮盡的複雜性。美國數學軟件mathematica的創始人,寫了一本《新科學》,全書都是簡單重複導致複雜分化的例子。所以像烏托邦一類的想法,是本質上不能成立的幼稚。

老子講「不貴難得之貨」的真意,並不是要重農抑商,而是從社會循環著眼,以社會循環的樸為參照,「見素抱朴」。王陽明講,金和玉都是貴重的,但金玉屑掉到眼裡,眼睛就睜都睜不開。同樣,社會循環就如輪軸轉動,加一塊鑽石進去如何?還能轉得動嗎?即便能,執政的人為什麼要自找麻煩?

老子並不要求消滅「難得之貨」,而是講,以這樣的貨品為「」,是一種不當的「用」法。「箕子見象箸以知天下之禍」,是箕子看到了,這種奢侈的趨勢,必然導致循環不堪重負而崩潰。至於象牙筷子,只如同壓倒駱駝的大捆稻草中的一根而已,而且不是最後一根,無關緊要。「難得之貨」本來物以稀為貴,但卻成了負擔,是「用」不得其道。

而且,「難得之貨」所引起的反之動,就不僅僅作為稻草對駱駝的壓力,而能導致「民為盜」。盜,段玉裁《說文注》講,「欲皿爲盜」:看見器皿或器皿裡面的東西起了佔有欲,不該佔有而佔有,去用不正當手段得到,就是盜。

任何人道的理論,不管是倫理,還是道德,只能建立在質樸的人性上。質樸的人在先,然後有文明和社會。用比喻來說,人先有腳,然後有鞋。假設人都是善的,或者假設人都是惡的,就像用鞋子去量腳,只能得到偏頗的理論,因為起點已經是顛倒的了。所以,老子不作人性的假設,只從自然的質樸的人講起。因為人性的佔有欲,有「難得之貨」,就必然有「民為盜」的發生。這類的盜的發生,是必然的,不會因為人性善就不發聲,或者因為人性惡,每個人都會去盜。「難得之貨」導致人群的分化,而導致盜的發生。「不貴難得之貨」,即便佔有了,也不覺什麼,民也就沒有佔有欲,更遑論去盜——盜的成本高於所值。

莊子講,「君子不為盜,賢人不為窃。」(《庄子·山水》)這裡的君子和賢人,大概與《孔子家语·五仪解》(注一)中所講意義一致。君子不會被「難得之貨」誘惑而為盜,「君子不飲盜泉之水」。但不能假設和要求民中的每個人都是君子,這是不可能、不實際的。

對一個社會來說,「難得之貨」的價值,遠遠比不上社會成本。以象牙為例,不管多少法律條文,不管多少人力物力的投入,偷獵還是難以禁絕。所以「不貴難得之貨」反而是經濟的。「貴難得之貨」,得利的只是盜。

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這一句講到了人制心的問題。如上所言,老子從質樸的人性出發,來講這個問題。

有人可能會說:「我自製力強,見到可欲,心也不亂。」這是常見的胡吹大氣。除非死人,人都是被誘惑干擾的,不可能對任何誘惑都不動心。有的人或者可以完全克制自己,但這樣的人必定是非同尋常,不能作為常例來講。普遍的質樸人性不是這樣的,而是「以瓦注(賭博)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昏亂)。」(《莊子·達生》)所以老子所講,即是不要自討「憚」和「殙」。

舉例來說,一個天真的小孩子,喜歡吃糖是自然的。拿糖給他,他卻不要,就不是天真,而是乖孩子。現代人喜歡孩子乖,而乖的本意是乖僻、反常。現代漢語中,乖多用作指乖巧、順從。這難講是字義的「體」發生了變化,而是其「用」發生了變化,其根本原因是現代人以孩子違反天性的順從、易操縱為正常,乖字就被理解為正常;而正常的孩子,無拘無束,卻被認為是反常的。

老子所講不包括自我考驗,而是對一般情形而言。人性通常是經不住考驗的;沒有必要的考驗會製造沒有必要的麻煩。考驗自己也還罷了;考驗別人,更要有承擔相應後果的準備。《莊子·列禦寇》有,「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側,雜之以處而觀其色。」要「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必先有損失的準備,而不是事後後悔。例如,現代有些人喜歡考驗愛情,往往以分手告終,卻哭訴人性之不堪,卻不知道是自己弄巧成拙。

此外,考驗得到的結果也並不可靠。據說柏拉圖要他的學生從麥田一端走到另一端,摘取那最大的麥穗。那個學生總以為後面還有大的,路幾乎走到頭了,才不得不摘,結果只摘了一個一般大的交差。慾望也是如此,安知一個人能抵抗誘惑,不是為了得到更大麥穗呢?而有的人的自我克制,並無理解,以至於晚節不保,到頭來隨便摘一個麥穗,為人所笑。

考驗不可靠的另一種情形,是因為人的慾望有多種,一個人對某些東西的慾望,可能是被另一種更強的慾望壓制。剖腹藏珠的商人,不是不愛性命,而是所欲有甚於生者。

那麼,「見可欲」不足取,「心不亂」又有什麼用處呢?人難道不是為了慾望而活的嗎?答案是否定的。人欲是人為的,不是人自己的。人如果被慾望擺佈,就會忘記自己的本來,失去了本來應有的幸福、安寧、和自我發展。這些難道是沒有用的嗎?!

如李宗吾所講,《老子》的無為,是為了得到一個徹底的辦法,「無為而無不為」(《老子·三十七,四十八》)。這個「無不為」不是指慾望的無所不為,而是人作為一個人,能踐形而不受限:實現人應該如此,本該得到一切可能的發展。這是自我實現和自我超越。這些在本書後面會涉及。

有的人會說:「我有慾望,你憑什麼壓制我的慾望。」這裡需要釐清一個問題,即人慾不等同於人的本身。

舉例來說,一個人看電視購物頻道,突然看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立刻有慾望盡快得到。這個慾望,不是一個人自己的慾望,而是被購物頻道植入的。在這個情形裡,人的自我沉睡了,被誘惑而生出的慾望,不是他本身,而操縱了他。所以「我有慾望,你憑什麼壓制我的慾望」,實際上是在問,「我不想要自我,我只想被誘惑。」對此的回答很簡單,「你不想要你的自我,別人為什麼要聽你有什麼意見?更何況,你的慾望不是你。」

社會中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很少不是被植入的,人被動接受後不能自知,反而以為自己就是這些情欲的皮囊。惡的可以被植入,如天主教講「七宗罪」:驕傲、貪婪、淫慾、憤怒、暴食、嫉妒、怠惰;佛家講五毒心:貪、嗔、癡、慢、疑。善的也可以是被植入的,如榮譽、勇敢、令名等等。一個人被這些外界的東西所完全或部分控制,就是莊子講的「物於物」,成為物的奴隸。

麥當娜所唱的物質女孩(Madonna Louise Ciccone, Material Girl),因為世界是物質的,所以她物質(拜金)的女孩。這首歌表現出的,沒有女孩的意志,只有物質的運動、金錢的控制。這在本質上與癮君子、酗酒狂沒有差別。

物質人,古已有之,也是振振有詞的。《史記·廉颇蔺相如列传》有;「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莊子進一步講,這些人在本質上與那些為美德殉葬的人是相通的:「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君子和小人有差別嗎?有。但失去自我的君子,其實去的過程與小人失去自我是相同的。(詳見注一,道還按)

普通人與上述的極端情形不同,不完全被某種植入的東西控制,即不是失去了自心,而是處於糾結中,是「心亂」。這種「心亂」因人不同,程度也不同。很多人無所謂,「心亂」就亂吧。另外的人,不喜歡這種七上八下的日常,想要得到某種解脫,就會去尋找,比如讀哲學、聖經、佛經、《老子》等。

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

聖人之治」,是老子所講的帝道。在這種社會裡,普通人心裡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那些本來與自己毫不相干,卻被誘惑著去攀比的東西。這種情形叫做「虛心」。

學生學習需要「虛心」,心裡一直想著鴻鵠將至,我怎麼把它射下來,就不是「虛心」,也就學不到任何東西。「實其腹」,學生要學習,也不能空著肚子,而是需要沒有生理需求的干擾,才能靜下心來。這是學生「用心」學習的真正意味。為什麼要有這一句,因為這裡不是講「空其腹」則民易使,要與這種觀點相區分。

不想著鴻鵠,卻想著我知道的可多了,等我跟老師來個下馬威,看我的厲害;或者我一定要認真學習,當個這個那個;這些都不是「虛心」,因為那個心還是滿噹噹的,是「實心兒」的,就像一個滿的瓶子,很難盛下任何新東西。這些機巧、勵志的「用心」,不是真正的「用心」。

普通人也是如此,不知道如何「用心」。一個人心裡充滿了天主教所講的七宗罪或佛家的五毒心,一點新的東西也裝不下、不能轉念,極端的人就成了鐵石心腸,像鐵塊和石頭那樣堅硬僵化,自以為是。講句笑話,這樣的鐵石心腸,就算潑上去硫酸,都不會冒泡,如何能「用心」。

有人講,「人只能知道自己能知道的。」這句話特別適用於有點兒知識的人:他知道的,他就能立刻理解;不知道的,他用他的知識去解析,不兼容,也就不能理解。這也是一種鐵石心腸。但這種人屬於更難辦一點兒的鐵石心腸,因為他覺得自己很有智力、判斷力,有接受能力,否認自己有僵化思維。

比上述兩種更嚴重的,是有某些真正德性的人。《論語·子罕》有,「子曰:『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這裡孔子說:「穿著破舊衣服,與穿著狐皮貉皮衣服的人站在一起,而不感到慚愧的人,大概衹有子路吧?『不嫉妒不貪婪,有何不好?』子路終身記著這話。孔子知道後,又說:『這是應該做到的,怎值得滿足?』」這樣的人,有所得,但如守株待兔,心被善德所佔據,也是不「虛心」,當然也就不能用心。

類似地,《中庸》記載,孔子講:「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這句話不見於《論語》,當屬於孔子之言中,不能入選《論語》的。這句與子路一句對比,當能看出此句有失偏頗。

孔子對弟子的教導,是因材施教。對於剛入門的,如第一種鐵石心腸轉回來學善的,孔子講,「不踐跡,亦不入於室。」(《論語·先進》)這是要像前人學習、模仿的意思。對於第二種,孔子講,「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論語·述而》)這是見識比知識重要。對於顏回、子路,孔子則如同要求自己「學而不厭」一樣,勉勵中希望他們不固步自封,有更大成就。對自己,孔子講,「德之不脩,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莊子不管第一種鐵石心腸的人,「入則鳴,不入則止」(《莊子·人間世》)。對其他兩種人,莊子講:「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自善矣。」(《莊子·外物》)

不管追求的是學問還是修養,一個人的進步不是只在一直成功中才能取德,也不是只在失敗中前進,而是循環的,像個螺線,質地則像個彈簧。人也需有相應的準備,這樣不管成功、失敗、還是干擾,都成助力。有人讀《聖經》或《佛經》,認為其他書都是干擾(distraction),不去讀,不要聽,也不想理解,只要一語不合,就橫加指責,這與古代的書呆子一樣。顯然,這些人是不能真正讀懂這些經典的。「惟化是體」,《聖經》或佛經也有化,如,新教的馬丁·路德所講的「因信稱義」,是對《聖經》深刻地用,因而也成理解聖經所需的一部分。而佛經自六祖後,再無經的出現,佛教此後漸衰。

嚴「體」而「用」,方有發展,真正的能「用」,成就「體」,即「惟用是體」。即,深刻理解經典,不違背,又能將其應用於新事物,才有體的發展。墨守成規,「體」亦漸毀。很多人以為,墨守成規才是原教旨,實際上,他們所為才真正毀損教旨。

「去小知」,就如蛻殼,不是失去。《酉陽雜俎》有彈琵琶的宮廷樂工康崑崙的故事。康號稱琵琶第一手,後來遇到琵琶聖手段善本,驚佩欽羨,拜師求藝。段善本認為康崑崙的基礎不對,只能從頭重學,他對唐德宗說:「且遣崑崙不近樂器十年,候忘其本態,然後可教。」唐德宗許之,「後果盡段師之藝」。

康崑崙「去小知」,得到絕藝,不是失去。但康崑崙這一「去」,就是十年。所以這一句所講,重點在於「去」,難也就難在去。老莊都深知,人很難去掉積習,所以反反复复講返樸的重要性。孔子夫子自道,「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現代的小人得一善,就信誓旦旦,覺得自己再無不善或者錯的可能,豈不可笑?這就如同,得一魚而放棄學漁,屬於守株待兔一類的愚昧。

返樸或者保持樸之所以重要,首先因為這是人的精神真正的存在狀態,是人的精神之「體」,應該給它個本來面目,這就是老子、孟子提到嬰兒赤子的含意。其次,人之「用」,很少有有天縱奇才,從不出錯的。人生多歧路,真正知過能改的關鍵,在與能返樸。有的人說:「我已經痛改前非,才得到現在的認識,這是實踐得出的,怎麼會錯?」很遺憾,不能返樸的人,他的所改,實質上只能是節外生枝,錯上加錯,歧路复歧路。這就如造房子,地基已經歪了,在上層建築上越改,越危險,也越難返。這就像守株待兔的人,有了得到一隻兔子的有限經驗,就總守在樹下等兔子一樣;何況這些人所得,甚於兔子。這樣的人,就如痴迷的賭徒,只好祝他幸運了。

弱其志,強其骨。」

志,心有所往,有嚮往。人「虛其心」,不是就此不動了,人是活的,就總有嚮往、去往。

虛其心,實其腹」講心之「體」,「弱其志,強其骨」則講「用」,即講社會和人的發展。對普通人來講,「虛其心」的精神要有「實其腹」的物質來保存心。一般意義上的人不能靠精神維持精神,所以說,「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這是道德的。教導人民靠精神維持精神,是不人道的,更談不上道德。(可參見上面所講的人群必有分化一段。)「強其骨」,人有所嚮往,能去達到,軟骨頭的人做不到,而需要「強其骨」。

不管「實其腹」,還是「強其骨」,所講的都是人自立、自製、自強,而自行其是,互相制約,而導致社會發展,這屬於帝道。王道「實其腹」,近者安,遠者來,但不「強其骨」,王道下的民志弱,缺乏去往的要求。霸道不要「強其骨」,要強國:君王有志,民唯君王的志是從,人民必須用骨來支持,要其有骨就得有,不要就其有就不得有,如其有志就是悖逆,如其有骨就是反骨。

聖人之治」是指帝道。在帝道中,人的發展是自發的,社會的發展是符合天道人道的:人有需要,有意願,得到民的認同,民就推動社會發展。不論「實其腹」,還是「強其骨」,都是為了使民自主,而不是使民易於被唆使和操縱。「強其骨」的民,不可侮,侮則有餘殃。在原理上,民不可侮。這是因為,人為的唆使和操縱不可維持,任何人為能維持一時一世,不能永遠維持。

「實其心,強其志」,卻不知道實的是什麼心,強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志,當然是一團糟。老子更斷言,「道可道,非常道」,不管你那個心和志,講得多麼天花亂墜,必定是錯誤的,此路不通——「非常道」即是行不通的斷頭路之意。

民國的很多所謂大師,看到民族積弱,卻鼠目寸光,不去「強其骨」,而去強國。這樣的作法自弊,卻為現在的很多人追慕,可謂問道於盲的新解。這些人的所為,實質與商鞅沒有差別——他們不知道,他們所嚮往的,將導致他們被吞噬,蠢不可及。其中最為愚蠢的是去漢字化,這是「抽去其骨」的殘賊行徑,只是披上了知識分子的畫皮。清末民國多士,多君子,卻去賢人,非聖人,屬於文化的黑暗時代。國人對道德和人倫的缺乏,是這一黑暗時期發生的。

美國人有憲法支持的持槍權,這是美國先賢「強其骨」的舉措。不管槍支氾濫導致了多少罪行,可以預見,這一修正案將長久維持。美國之存在,就在於民的「強其骨」。美國人的自由,植根於有足夠人的「強其骨」,否則無自由。

漢初朝廷秉承與民休息的政策,漢民不乏勇敢彪悍之人,造成民族大發展。到了漢武帝,好大喜功,驅民拓邊,漢朝由此轉盛為衰。現代缺乏史識的人,認為漢武雄才大略,但歷代賢人都不以漢武為然。唐顏真卿,宋沈括鎮守邊關,倡騎射,以牛酒犒賞健者,無所求於民,而民強健,能禦敵。這些都是「弱其志,強其骨」的作用。

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至此,老子作一結論。無知,不是無知識或愚昧,而是不陷入小知的困殆,因而得大知;無欲,不是禁慾或失去欲,而是不困在小善,因而得大善。小善是指眼前看起來對自己好、有利於滿足眼前慾望的事情。「知者」是指那些只知道小知小善的人。在民無知無欲和飽腹強骨的環境裡,「知者不敢為」,知道自己無能為而不敢為。

聖人要想「使民無知無欲」,首先要己「無為」,不去作小知小善,如尚賢、好難得之貨之類的事情,然後能作為自己來做事。這樣的「無為」,就會使社會的方方面面、無大無小的事情都得到真正的治理,因而能發展。當然,這裡的治理,指的是帝道意義上的治,事物各得其所,人各行其是,而不是人定勝物、勝天的揠苗助長的治,也不是符合某種理想、科學理論、主義、或教條的道德條文的治。因而帝道的治,不同於「知者」所認為的「井井有條」的治,那種治實際上是《1984》,是死氣沉沉的不治,是不善的災難:《1984》中的社會,無希望、發展、或前途。

《莊子·馬蹄》

《馬蹄》這一篇屬於莊子外篇,不是莊子親筆。這一篇思路是與老子契合的。本書將《莊子》內、外、和雜篇都簡單稱為莊子所講。但外和雜篇不是莊子親筆,而是他的弟子或同學派後人所著,近代楊憲益證明了這一點,在此茲不詳述。外、雜篇大體本於內篇,其中意義的乖離處,需要以內篇為準。

《馬蹄》講治,舉伯樂為例,說:「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飢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鞭筴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

又講:「(馬)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馬的種種不馴服,以至於破壞行為)。故馬之知而態至盜者,伯樂之罪也。」

伯樂善相馬,他的治馬對馬來說,卻是個災難。伯樂將馬治得服服帖帖,以為是善的,卻不去想,這樣違背馬的本性的治,卻是在殺馬。伯樂是愛馬呢,還是不愛?馬本來沒有的像個小偷或搞破壞的行為,是馬的本性惡,還是本性善?《馬蹄》的作者認為是伯樂「有為」造成的。

以治馬觀治人,《馬蹄》講,「聖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為犧尊!白玉不毀,孰為珪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

又講,「聖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爭歸於利,不可止也。此亦聖人之過也。」

這一段與老子第三章所講完全一致。這裡的聖人是指「小知」者,對應於當今的宣揚各種理論、思想、主義、政治正確的「知識分子」。這裡的聖人,或許是作者暗指孔子,但從莊子內篇來看,莊子並不這麼認同,莊子引老子為同類,不以孔子為聖。

《馬蹄》講,「一而不黨,命曰天放」,又講,「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遊,民能以此矣。」這些是人應有之狀態,頗有豐富老子所講的意義。

現代人有了各種機、汽車,不再需要治馬,馬終於得脫離伯樂帶來的災難。然而人呢?

  1. 參見楊道還《冷眼:庸人、士、君子、賢人、和圣人》,https://daohuanblog.wordpress.com/2022/01/29/%e5%86%b7%e7%9c%bc%ef%bc%9a%e5%ba%b8%e4%ba%ba%e3%80%81%e5%a3%ab%e3%80%81%e5%90%9b%e5%ad%90%e3%80%81%e8%b3%a2%e4%ba%ba%e3%80%81%e5%92%8c%e5%9c%a3%e4%ba%ba/

冷眼:庸人、士、君子、賢人、和圣人

楊道還 1/28/2022

《孔子家語·五儀解》中載,孔子將人的行為分為五種,庸人、士、君子、賢人、和聖人:

(哀公問於孔子)孔子曰:「人有五儀:有庸人,有士人,有君子,有賢人,有聖人。審此五者,則治道畢矣。

「所謂庸人者,心不存慎終之規,口不吐訓格之言,不擇賢以託其身,不力行以自定;見小暗大,不知所務;從物如流,不知其所執,此則庸人也。

「所謂士人者,心有所定,計有所守,雖不能盡道術之本,必有率也;雖不能備百善之美,必有處也。是故知不務多,必審其所知;言不務多,必審其所謂;行不務多,必審其所由。知既知之,言既道之,行既由之,則若性命之形骸之不可易也;富貴不足以益,貧賤不足以損,此則士人也。

「所謂君子者,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義在身,而色無伐;思慮通明,而辭不專;篤行信道,自強不息,油然若將可越,而終不可及者,君子也。

「所謂賢人者,德不逾閒,行中規繩,言足以法於天下,而不傷於身;道足以化於百姓,而不傷於本;富則天下無宛財,施則天下不病貧,此賢者也。

「所謂聖者,德合於天地,變通無方,窮萬事之終始,協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明竝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覩者不識其鄰,此謂聖人也。」

《韓詩外傳》中有類似說法:「傳曰:以從俗為善,以貨財為寶,以養性為己為道,是民德也,未及於士也。行法而誌堅,不以私欲害其所聞,是勁士也,未及於君子也。行法而誌堅,好修其所聞,以矯其情;言行多當,未安諭也;知慮多當,未周密也;上則能大其所隆也,下則能開道不若己者,是篤厚君子,未及聖人也。若夫百王之法,若別白黑;應當世之變,若數三綱;行禮要節,若運四支;因化之功,若推四時;天下得序,群物安居,是聖人也。《詩》曰:『明昭有周,式序在位。』」

庸人無自我,被外界左右,「從物如流」,教之善則善,陷之惡則惡。這是西方人二戰後才能理解的「平庸之惡」,號稱哲學新發現,其實卻是以庸為惡的錯誤認識。

士已經自有主張,卻未必得到正道而行。「議論終日,言不及義」,「小子狂簡,不知所裁」,講的都是士。莊子說,「辯也者,有不明也。」

君子已經明其正,奉行不殆,有為此殞身而不改者,如子路,死而後已。孟子說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可以說,君子不辯。

君子之道,有殺身成仁,所以死而後已屬於君子之道。曾參講:「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臨死,曾子又講:「啟予足!啟予手!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同上)庸人为财死,符合理性;而君子之道殺身成仁,往往与庸人理性推导的结论相反,是种抉择,而不是逻辑结果。

賢人則得其中道,知行則行,知止則止,不偏不倚,與物兩不相傷。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君子如國之利器,與物相靡相傷,而賢人高臥深隱,處世為人,競而不爭。

聖人則可以逍遙遊,知不可止之道,行無入而不得。

這裡五種,沒有包括小人,因為小人不可法,無足論。但從「子不語,怪力亂神」而又常用君子與小人對比來看,小人大概屬於庸人一類。

道家也將人分層而論。老子講:「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國,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莊子說學鳩:「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莊子·逍遙遊》)

孔子所講,是「體」,是定義。而老莊所講,是「用」。

士是公共人物,如一官,有所專即可。如「學而優則仕」。出仕的士未必是君子。作官需要的一個人的才能,不是其德行。

君子則是為人表率,從鄉望到國士無雙。君子出仕,也就是士人,不必要求他同時也做君子。但有君子情懷,當然更好。孔子講:「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這句話,前半句,是士,後半句是君子情懷。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一句,也是出入於士和君子之間。民族歷史由此寫成,紀君子;文化史紀賢人;人類史紀聖人。

賢人則屬於天下。如顧炎武所講,「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人可以不去作一士,作一君子,卻保天下有責。這是賢人的用處。賢人在國史之外,在文化史之內。國亡了,真君子隨之殞身。但要有賢人在,文化仍然有希望。沒有賢人,文化也隨之消亡,如古希臘、羅馬。中國文化,有中斷百年的時候,但仍獲延續千年,是有賢人的緣故。錢穆講,魏晉的昏暗中,有陶淵明則仍有一線之光。這一點引人嚮往的光,就足以使文化不至於失去方向。

中國文化兩千多年不曾中斷,與其他任何文化都不同,此間區別,不可不辨。中國文化不是囫圇個地流傳下來,沒有損失。而是有個主軸沒有失去,這個主軸存在於賢人、隱君子階層文化中。這是西方所無的。廟堂、宮廷、貴族文化,隨著改朝換代,屢屢喪失、變化,試圖去恢復或繼承,是愚蠢的。至於小市民、民俗文化,時過境遷,早已面目全非。民俗文化出於天時地利多,人為少,沿革不斷。所謂繼承,想保持不變,只能是一種變味兒的偽造做作。西方文化中斷,即是文化只存在於宮廷和民俗兩層,一旦失落,就只有重新開始的異樣文化。

文化在人而化人,文明在博物館的器物中。西方人回溯自己的根源,只有文明,所以喜歡參觀博物館,謂為風雅。而中國人見到博物館裡的堂皇器物,如沒有「如此奢靡,不亡國,豈不是天理不容」的想法,則庸俗透頂。

陶淵明是賢人嗎?且看他的《飲酒》其六:「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譽毀。」 「行止千萬端」,楊勇《陶淵明集校箋》引《莊子·齊物論》,說:「曩子行,今子止,何其無特操歟?」

至於聖人,則是屬於無古無今,無中無外的人類的。沒有人知道聖人的用,只有在末世亂像中,依稀感到缺乏,但不知道真正缺乏了什麼。

現代人絕大多數不知道賢人的用,也不知君子的用,唯才是視,這是庸人之見主導社會而發生的現象。

庸人也可有小才,謀個官,但永遠不成其為一士。士也可裝扮成君子,但只是偽君子。君子有時進於賢人,卻不自得自安。所以這五種,後者可以為前者,前者不能為後者。大隱隱於市,聖人、賢人無妨作庸人相。莊子因此有穿衣之喻。

老莊孔孟時代建立了中國人的精神基礎,從真君子到聖人的文化。現代有人謂之「士文化」,但如上所講,「士文化」並不確切。中國文化重視聖人,如孔子、六祖,超過賢人。而「士希賢,賢希聖」,因為政治黑暗時代居多,君子「焉往而不三黜」,甚至殺身成仁。君子只能自我選擇,鼓勵他人成為君子,不可為法,所以這句話直接跳過了君子。

中國文化在稱呼上,嚴格地遵從了孔子講的這五儀。比如說竹林七賢,屬於賢人,不屬於君子。戊戌六君子是君子,不是賢人,即便他們本來是賢人,從容就義這一行為,卻是君子的,人們也因此將他們作為君子紀念。

又如,子是敬稱,君子有子之稱,人前顯貴。而賢人和聖人則只是人,有沒有別人知道他,都無所謂,能隱居於庸人中。庸人也是一樣,只是他即便努力去表白,讓人知道他,對別人來說也是無所謂。士可稱為士人,也可稱為士子。賢人也可稱為隱君子,如司馬遷稱老子為隱君子。莊子也同樣,「曳尾於涂中」,是士也是賢人,但不願做君子。但沒有賢子,君人的說法。

諸葛亮高臥山中,任憑天下大亂,仍托懶不出。但他一旦出山,作為士,行君子之道,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沒有一點兒山中「晝寢」,「窗外日遲遲」的疏懶和灑脫態度。這是諸葛亮深知這兩種人生之道的不同,而總是從道如流。陶淵明不肯為五斗米折腰,不願作一士,也不願作君子,遂有賢人的「心遠地自偏」的閒適。這兩人選擇相反,但都是按照道而行,是一致的:是君子,行君子之道;是賢人,行賢人之道。無入而不自得,是為德行。

學不躐等。這五儀有個漸次達到、經歷的次序,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跳過的。這是因為中間有個枉則直的轉折。不能用「取法乎上,得其中」的筆直的思維去硬套。如《論語》所示,子路是一等,顏回是一等,孔子是一等。《論語》裡,子路幾次慍見,即看著孔子生氣。這是因為他差了兩等,他看顏回是好的,因為他能理解顏回,但他卻常常不能理解孔子。這就如方正的君子,不能理解大方無隅的聖人。

又如,庸人可能羨慕士,因為士是有用有為的。但庸人卻瞧不起君子,因為世道多艱,君子守死善道,常有困頓。而士羨慕君子積極進取的精神,卻看不上賢人的恬適安靜。真君子卻知道,事有不可為而為之,自己不能放下,賢人卻能超越。

士行其道,達其極遠,就會有個「反之動」,如孟子所講「自反」,莊子所講「今是昨非」,或者佛家的「頓悟」,然後能上進一層,漸次可達聖人。王陽明認為,人皆可為堯舜。此言需審。在原理上,這條路對每個人都是通的,但實際中,卻很難有人善始善終,不能達者眾。但如盘山道,士只要一直向前,到转折时自知,自然可达,就是“只管趱路,莫问前程”所讲。不到时转,也没用;到时不转,错失良机,后悔莫及。民國四川名士廖平,一生七轉。康有為卻只得其第三轉,高下可知。

作為例外,佛道教徒和其他修行人,是直接「希聖」的。但其道的層次和轉折也很多,出世修行艱難亦多,庸人亦多,不是念經、去教會就都一樣。修行是人生四路之一,在拙著《傳統修養與現代人》中,對這四路有詳細討論,可供有興趣者參考。

既然如此之難,人為什麼還要希賢、希聖呢?這是一種天性、本能,還是後天教育的結果?不希賢、不希聖,是否可以?答案是,是可以的,但這樣的一個人,就停止了作為人的發展,而作為一種非人的生物而活着。一個自然發展的人,會自然而然地有所追求,或者物質的,或者精神的。物質追求,稱為得;精神追求稱為德:德者,內也;得者,外也,這兩種都是自然的,要求發展,要求有所去往。然而,得不能獨存,如果沒有個人內在的德與之匹配,沒有歸宿,也不能保守。而內在的德的發展,是從脫離外物限制開始的,因而天然與得有分歧,即好德者不得。

希賢、希聖是人精神上的一種天性和本能,不是生物性質的。佛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例子。佛教徒在泰國、日本這樣的國家能娶妻生子,但在中國,這樣的情形卻非常少見。從基因上來說,如果佛教的追求是生物性的,沒有後代,意味著這總生物性會一代代地慢慢減少,但這明顯與事實不符。所以佛教是沒有基因因素的。事實上,所有屬於人的文化,非生物性的文化,都沒有基因因素。這就指向另一個事實,即精神對肉體的可脫離性,即自由意志的存在。停止了作為人而發展的人,是沒有自由意志的,非獨立思考、非自由的。

冷眼:童謠

楊道還 9/29/21

基於民間故事的西方童話很多原本不適合於兒童讀。現在的版本,是經過了很多人手,一次次改寫而成的。童書的改寫有不同原因。有的改寫,是政治正確下的改寫。如,近現代著名的漫畫系列《丁丁歷險記》,如在《剛果》一部裡,丁丁宣稱剛果人的祖國是比利時而不得不改寫、改畫,因為剛果不再是比利時的殖民地了。

但西方的童話的改寫多不屬於這一類,而是原本的民間故事實在是太野蠻、亂倫、反人道。有些不僅無法給孩子看,就連印在書本上,也很勉強。以著名的《格林童話》為例,這些童話由格林兄弟收集,經幾十年大幅改寫,但仍然有很多令人深思則恐的內容。關於這個論題的文章非常之多,有興趣的人可以去查找。

很多人可能沒注意到,西方的兒歌童謠也是如此,有仍在傳唱的。我人在美國,當然聽到的也算是美國兒歌童謠。還見過一個非常現代的電子玩具熊,按一下,能放出童聲的一段祈禱詞。因為童聲的關係,這段祈禱詞我聽不懂,請教過美國朋友。他說,這是睡覺前的祈禱,大致的意思是,睡覺時請上帝將我的靈魂帶走,早上再帶回來,以免我失掉它。這個美國朋友問,聽起來是不是很驚悚,但他們長大的時候經常聽到這類的祈禱詞。

以下是一些我親耳聽過的此類童謠例子。

1.

Ring-a-ring-a-roses,
A pocket full of posies,
A-tishoo! A-tishoo!
We all fall down.

這首兒歌,在唱的時候是很快樂的,小孩子們手牽手一邊繞圈一邊唱,結束時,大家都倒下,笑聲一片。但這首兒歌所指是歐洲的大瘟疫,最後大家都倒下——因為黑死病而橫屍。

2.

It’s raining luggage,
and babies and limbs,
and ding dong, ding dong,
daddy doesn’t come home!

據說是來自於英國的童謠。這裡描述的是泛美航空103號班機空難場景。1988年,這趟班機因行李炸彈,墜毀於蘇格蘭。對於經常乘機出差的父親們來說,聽到孩子唱這個,真是個噩夢。

3.

Baa, baa, Black sheep, Have you any wool?
Yes, sir, yes, sir, three bags full;
One for the master, and one for the dame.
And one for the little boy who lives down the lane.

這是首經典童謠,有幾百年之久。聽起來,這首童謠沒什麼,但如果知道(有些人認為),最後一個One原本是None。這首歌聽起來,就相當淒涼了。這裡的黑色羊毛,稀少,不需染色,是高級衣料。昂貴的羊毛有,但沒有給放羊孩子的,有如「年年壓金線,爲他人作嫁衣裳」。

那麼,這裡就有個是否應該淨化孩子所暴露於的環境的問題。這些「黑暗的」民間故事、童話、童謠是否有害於孩子的成長?

我聽說過,也見過一些理性的父母,禁絕孩子接觸到此類的東西。遇到某個生物學博士(美國人),她甚至說,如果禮物、玩具不是能夠有教育性、建設性的,就不要送,因為我不允許孩子玩。我想,她給孩子選擇童書時,大概也會有類似的標準。像《小紅帽》,大概有讓孩子聽話的教育性。但《胡桃夾子》、《睡美人》,從她的標準來看,大概完全是糟粕了。比她更甚者,有人認為從一開始就不要讓孩子接觸到任何非理性的東西,因而童話、神話都是有害的。這種作法是對的麼?

這些問題從反方向來提出,更容易思考:跟這些博士等人想法類似的人,他們所主張的實際上是,要將孩子放在一種完全可控的、理性環境中,才是好的教育。這種控制的教育方式是對的麼?這種作法不乏僥倖教育出來「成功人士」,也不乏像「虎媽」那樣的現身說法。但很遺憾,這種作法是偏執的,雖然其錯誤不容易理解。

莊子說,「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旺也),不善也。」花房裡的花,動物園裡的野獸,都有空間、食物(肥料)、和安全的保障,雖然它們看起來有神氣,卻實在是處在於它們「不善」的環境中。空間不等於自由,食物不等於營養,安全不等於健康,而這些都是善的必要條件。

對孩子的教育也是如此。孩子的全面成長所需是多方面的,一個「控制下」的環境,一定是匱乏的。有的孩子在匱乏中,靠克服匱乏而成功,卻不能說是匱乏導致的。熱衷於控制環境教育法的人以為,孩子是一張白紙,孩子成長為什麼樣的人,端在於給予和暴露給他們什麼。這種想法不知道孩子是獨立的個體,自有喜愛,也自有厭憎;需要成長,也需發洩;對一件事物的反應,有順應,也有反之動(逆反),而且這兩者會因為成長階段而相互轉化。這些都是「控制下」的環境難以顧及的。

孩子是會變的,而變化的靈活性,是孩子生命力。有教育性、建設性的東西,只是養料。社會是不可完全預測的,教育性和建設性是變化的。孩子的成長不可無設計,但不可控。孩子的成長,並不是在白紙作畫,而是如同積木,有張有弛、散而又聚(grouping and regrouping,winding and rewinding),孩子成人後的伸展和凝聚,端在於弛、散之地和材料的多樣與廣泛,越多樣與廣泛,就越堅實與柔韌。那種認為分散精力(distraction, anti-contruction)和非教育性的東西,就一定是有害的人,在社會認識上是愚昧的。那種認為孩子聽了童話神話就變得非理性了,對人的認知如何發生是完全無知的。

虎媽這樣的成功(?)被媒體放大,使人容易忽略那些徹底失敗的虎媽們,她們的孩子是徹徹底底的祭品。這樣的成功,從祭品的代價上來說,不足一提。從社會意義上講,虎媽是《1984》的真正的擁躉。

對孩子的教育是個很私人的問題,不同家庭對孩子有不同的看待(如對等、從屬、自由)、期望(幸福、成功、對自己有用)、和家庭環境。對孩子的教育也是個很個人的問題,因為我們實在是不知道,對某個特定的孩子來說,哪一種教育是最佳的,結果是最好的。所以,對孩子的教育,可以說,在具體的作法沒有一定之規。沒有一個教育模式適用於每個家庭、每個孩子。

雖然對孩子的教育的最佳方式不定,對於有個人倫指向的教育,仍然存在著最佳的策略。而策略來自於認識。

所謂人倫,即世代輪迴中的作人的道理。中國傳統文化認為,人首先應該是完整的人,這裡的完整不是指一個人的生命完整——該吃喝玩樂的都吃喝玩樂過,而是人倫的完整。人倫有來自於天(自然)的部分,也有人(人為的、社會的)的部分。

在這種文化的影響下的很多人,雖然不自知,但能夠自然而然地去行。一個人的一生,是祖先與後代這綿延不斷的輪迴中的一環。因而,中國的父母與西方人不同。很多對西方略有了解的人,認為現代西方的孩子一旦成人,在人為地法律規定下成人,與父母關係的默認狀態,就與路人並無二致,孩子因血緣與父母保持特殊親愛、容許父母對自己施加影響,是孩子給予父母的特權,而非理所當然的責任。這是一種一知半解,事實上,西方社會因為文化多樣,父母、血緣等家庭關係從淡漠到強有力,所在多有,甚至有強於現代中國家庭的。

在普通的中國人的下意識裡,家庭關係是責任性的。雖然兒女已經「成人」,父母仍有責任使他們成為完整的人。如父母還希望、覺得自己有責任,讓兒女結婚,兒女又有兒女以至於孫兒,經歷完整的天倫。中國人認為子孫滿堂,關係和美,屬於天倫之樂。但拋開樂與不樂不講,沒有天倫,也就無可樂,是顯然的。

中國普通的父母,在兒女沒找到配偶,沒有生兒育女的時候,比兒女顯得還要憂心。其中根本原因,即是這樣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法律上的成人,並非人成為了一個人,只是人從出生開始,長大到了一個歲數。甚至,因為人的多樣,法律上的成人,甚至不能意味著生理發育和心智發育的成熟。現代醫學發現,懷孕中,不僅母親生理變化,父親也會經歷生理,而非僅僅心理上的變化。換言之,人在婚育之後,又會達到生理上、心理上成長的新階段,而不是成人之後,再無成長。沒有生育過的女子永遠無法理解分娩育嬰的苦樂,沒有兒女的男子永遠無法理解為人父母的苦樂,這樣的人生在天倫上不完整。

天倫完整之後,又有圓滿,以至於完美的追求,達到這一步,才真正實現了人倫。只知道繁衍的人,人倫一詞中的倫是有了,卻不成個人,只是像動物一樣。而有「知識」的人,追求這種成功或追求那種幸福,以至於幸福的成功人士,忙得連結婚和生孩子的時間都沒有,就好些嗎?只怕半斤八兩。

舊事:韓國國罵和國人罵人

楊道還 12/14/2021

小時候,我有個韓國好朋友,綽號叫老樸。老樸的長相比同齡人看起來老,所以打小就有這麼個綽號。至於樸,是很常見的朝鮮姓。

老樸的父親脾氣很壞,媽媽和姐姐脾氣又好得不得了。顯然,家裡只能有一個脾氣壞的,所以老樸的性格隨他爸,但轉為沒脾氣,卻特別倔犟。老樸長得端端正正,個子中等偏矮,是很標準的韓國人,就是那種,一提起,別人會說,哦,我本來就覺得你像韓國人,或朝鮮人。

老樸不自認是國內的朝鮮族,總是說自己是韓國人,後來才知道原因。他父親是韓戰時流落到中國的,母親則是仍然會講朝鮮話的國內朝鮮族人。他父親到中國時年齡不大,或者已經是大孩子,卻比較懵懂。軍隊可能把他當作孤兒撿回來,或者收容了,就糊里糊塗地一起裹回中國來。他父親還記得家裡的人和事,中韓建交後,回去找,結果老樸的爺爺居然還健在,另有老樸一個伯父也在戰爭中倖存了,這是後話了。

我是老樸文的方面的好朋友,可以一起聊天、談書,講論些將來如何的。老樸其他文的朋友也頗有一些,武的那些,像踢球、打架的是另一幫。這些人都覺得老樸很特別,但我卻從來不提這些事,因為那時我渾渾噩噩的,除了讀書入迷,哪國哪族能有什麼差別,全不上心。雖然我從不摻和他們任一個圈子,但因為老樸多少有點兒佩服我,所以他的朋友見到我都也很客氣,當自己人那樣隨便說話。

老樸的這些狐朋狗友,喜歡他的倔犟,較真兒時的死性子,也經常拿這個打趣。一次,他們不知為什麼對韓語罵人的話個感興趣起來,軟磨硬泡,非要老樸告訴他們韓語罵人最厲害的一句是什麼。老樸不得已,教了他們一句,聽起來是「儂媽xx」。至於這句話怎麼翻譯,老樸是死活講不出口的。所以,他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即便周圍有韓國朋友,也開不了口。

但這事還沒完。這夥人裡有一個狡猾的,等其他人高高興興地走了,又去套老樸的話,說,「你這句不是最厲害的。我跟他們不一樣,你得告訴我,不然你不夠意思,不把我當朋友。」這個人後來很得意地形容,當時老樸的頭上青筋都暴了出來,脖子都通紅了,才擠出了一句,所以這一句當是韓國國罵之精粹了,「儂媽xxx」。

這句韓國國罵,出人意料地流行了起來。蓋這幫半大小子,平常見面都是點點頭,說句「嘿」,或者說句「來啦」,現在不然了,見面就含笑來一句「嘿,儂媽xx」,另一面的也不含糊,回一句「哎,儂媽xxx」。他們這邊有默契,反正大家都不知道什麼意思,就當開玩笑了,但在老樸那邊,卻像驚雷。老樸第一次聽到他們這樣互相打招呼時震驚的表情,是這些人多年之後一提起就笑得前仰後合的笑話。

還好,這些人還知道點兒分寸,其中一個對我講,如果這句話被老樸的父親聽到了,一定會猜出來是誰教給他們的,肯定會回家把老樸抓起來,從樓上直接扔下去。所以,他們取笑了一段就相誡不講了。但這兩句話畢竟傳出去了,後來在學校,某人被另一人惡作劇,跑到台上洩憤,大聲喊:「某某,儂·媽·x·x·x~~」。一句罵人的話,居然被他喊得語調悠揚,有樂感。不知道當時在場的,有多少人笑罵,又有多少人震驚。

因為這個經歷,我對罵人話有種窺私慾,總想見識一下國人的罵人話之最。大陸各省各地,都有地方性的罵人話,這也在我的好奇之列。

某次在某市,與好友走到某大學門口,正在下班時間,人聲嘈雜,依稀聽到一聲叫罵。因為我們聽說過此地的罵人話極具藝術性,所以雖然沒聽到罵的是什麼,但聽話聽聲,兩人不約而同地立刻反應了過來,立住了腳,回頭去找源頭。開始,我只看到了一個中年婦人,沒見到對手。看到時,那個婦人正從自行車上下來。她好整以暇,慢悠悠地回應,「吆,挺大個丫頭,你還會罵人咧!」她的對手登時騎上車,倉惶逃走。我和朋友先愕然,兩人相視,突然醒悟到發生了什麼,哈哈大笑。此地罵人厲害,名不虛傳。中年婦人的從容和對手的恐懼,令人印象深刻。

後來在另一城市,與朋友聚談,聊到此事。一個朋友說:「這不算什麼。此地不以罵人厲害著名,但也很厲害了。」我們一起懇求其詳。該朋友說:「某年某日中午,也是在某大學門口,一個男學生的自行車不小心將一女郎的絲襪刮破,女郎以本地方言,破口大罵,極其骯髒,長達半小時之久。嘆為觀止,我至今難忘。」二十世紀80年代的絲襪,貴重可知。這可能是那個女郎唯一的一雙,更可能是見終生大事的情郎,才肯一穿,居然被刮破,這一怒,當然非同小可。我們說:「你居然立聽了半小時?上學也沒見你這麼用功過。」他說:「不得不聽呀。那會兒不覺得久,一句比一句厲害,腳邁不開步。太驚人、太傷人、太髒,聽都沒聽過,想都想不到的,她居然能罵得出來。那個男學生大概終生都會留下心裡陰影。你們不在現場,不知道他被罵得呆若木雞的樣子,逃跑都忘了。人散後,我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旁聽的就已經如此,你可知道厲害?」我一聽,這居然像某位先生聽完林肯金句演講後的聽後感了,就更加好奇,追問罵了些什麼,說來聽聽。他搖頭,說:「太髒,太髒,說不出口。」我想起舊事,說:「隨便講幾句你覺得還可以的。還有跟我們不能講的麼?不要不夠朋友。」他被這話逼到牆角了,說,「我想想。」我們一起仰望他神情肅穆地悠然神往,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大家眼睛都睜圓了,只聽得他幽幽地說:「說不出口,太髒,一句都說不出口。」哄堂大笑。

有沉默是金,亦有不聞有幸,信夫。

《老子》談:三,「不尚賢」1

楊道還 12/19/2021

第三章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這一章最令一知半解者蠢血沸騰。這些人讀不懂第一章,便認為老子是不可知論者;讀第二章半懂不懂,便認為老子是消極的、辯證的;偏偏這第三章好像懂了,便認為老子所講的是統治術,而這個統治術又是反智的,愚民的。老子說,「不笑不足以為道。」井底之蛙,只能看到井口那麼大,斷章取義的庸俗化也在所難免。中國如此,古希臘也如此,犬儒主義主張將美德與良善從慾望中解放,卻被認為是消極無奈。

這一章與第一和二章是連貫而談的:第一章是總論,第二章是細論,第三章是前兩章理論的具體應用。對國家和社會來說,人才最重要,所以這一章首先講賢人。講完人,然後才講財貨利益,最後講修養。這個次序在《老子》中反復出現,如第六十七章,「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先講治人,再講治物,最後講治身。

一「賢」之體

《禮記·禮運》大同篇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选賢」顯然是合理的,總不能專門去挑不賢的人來作事,因而「选賢」是善的。既然選出來了,那麼對其的推重就順理成章了,因而「尚賢」也是善的。所以中國朝廷歷來選材的辦法就是先「尚賢」,使賢者在榮譽、地位、和財產上高人一等,來聚才「选賢」。但老子講,因為「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所以要「不尚賢」。

莊子講,「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莊子·徐無鬼》)這句話將聖和賢分得再清楚不過。韓非講,「德者,內也。得者,外也。」賢人的才能,是屬於外得方面的,如知識、實幹一類的,總之,是有才能的人,因此也可以有外在的標準來衡量和選擇。

尚賢」不是賢人得以產生的正途,用「尚」去宰制其生,不可以常。墨子推崇「尚賢」,說:「(如果某一諸侯)曰,『凡我國能射御之士,我將賞貴之,不能射御之士,我將罪賤之。』問於若國之士,孰喜孰懼?我以為必能射御之士喜,不能射御之士懼。我賞因而誘之矣。」墨子認為,「賞貴之」就能導致人才的生,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短視。

孟子講,「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這即是說,賢人需要從磨礪中來,不是處境比他人都優渥,而是先為人下,自我激勵,不是因為「賞貴」,然後能成為人才。

墨子實際上是贊同孟子這個觀點的。《墨子·耕柱》載,「子墨子怒耕柱子,耕柱子曰:『我毋俞於人乎?』子墨子曰:『我將上大行,駕驥與羊,子將誰敺?』耕柱子曰:『將敺驥也。』子墨子曰:『何故敺驥也?』耕柱子曰:『驥足以責。』子墨子曰:『我亦以子為足以責。』」這段的大意為:墨子對耕柱子發怒。耕柱子說:「我難道不勝過別人嗎?」墨子問道: 「我將要上太行山去,可以用駿馬駕車,可以用牛駕車,你將驅策哪一種呢?」耕柱子說:「我將驅策駿馬。」墨子又問:「為什么驅策駿馬呢?」耕柱子回答道: 「駿馬足以擔當重任。」墨子說:「我也以為你能擔當重任。」

孔子不尚賢,但是指出了選賢的正確辦法。《論語·子路》有,「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孔子的辦法是先用做事來考察他(先(使之)有(所)司),勘探的才能和表現,選賢的人要能寬容小缺點,然後能甄選出真正的賢人。那麼一個人的見識和精力有限,錯過了賢人怎麼辦?孔子講,不要擔心,還有別人去選賢呢?孔子這個回答,正是老子要講,而沒有明言的:不尚賢,並不會錯過賢人;尚賢卻會導致摧折人才的後果。

二「爭」

韓非說:「上古競於道德,中古逐于智谋,当今争于力气」。競的意思就是按照自己的所能,「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地各盡其能,如「物競天擇」中競字的意義。此時萬國沒有共同的目的,自由發展。如前所講,這一階段屬於帝道。《墨子·尚同上》說:「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蓋其語『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

在競的時候,顯然,人人努力的方向都是不同的,各盡其能,但追求的能各異。現在美國人講多元化,卻不知道多元的精彩在於人人取向不同。多元本於個人,個人在這種文化中取一點兒,那種文化中取一點兒,成就個人的特異,是為多元。現在是,多元被多極代替,這個貴,那個為什麼不matter?多極不分裂,憑什麼?

逐仍然是競,沒有必由之路,也是各盡其能,但已經有了共同的目的和趨向,如「逐鹿中原」中逐字的意思。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各國之間已經有了某些凝聚力和共同的價值觀。這一階段屬於王道。《左傳》中的,「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描述的是各國祭祀自己的宗廟,為保持自己的宗祀不絕而戰;對外,則是以「存亡繼絕」為正義。《穀梁傳.僖公十七年》,「桓公嘗有存亡繼絕之功,故君子為之諱也。」在這個基礎上,才有楚王問鼎的追逐之舉。楚本蠻夷,此時顯然已經發生蛻變,接受了中原文化,開始趨同於諸侯。在蠻夷階段,楚王如果問鼎,他的臣子可能會說,「你問這個乾什麼?鼎與我們何干?」

爭與競和逐不同,爭不是各行其是,而是互相間爭鬥。爭是人為的,是人制造出來的需求。這種爭鬥,起因可能是共同追逐的目標。但爭的實質,只是為了爭而爭:不是為了是非善惡的原則或道理,不是為了國民的福祉,甚至不是為了理智的慾望,而是爭而在所不惜,無所不用其極。孟子講,「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之,大敗,將復之,恐不能勝,故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魏梁惠王追逐土地是為了子孫的財富和安全,結果導致將自己所愛的子弟送去征戰也在所不惜,爭起來,最初的目的都拋到腦後了。顯然,這只是為了爭而爭。這一階段屬於霸道。

《墨子·尚同上》說:「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文相非也。……天下之亂,若禽獸然。」墨子以為,「尚同」就可以避免爭。這與他的「尚賢」去引起爭,自相矛盾。不僅如此,與他的邏輯推理正相反,正是對「尚同」的極端追求導致了「相非」:「尚同」要你與我同,不是我與你同,因為你與我不同,就是不對的,「非」。同理,對「尚賢」極端追求導致了「相攻」。這樣的抱薪救火,當然只會助燃。所以前面說,墨子短視,看到了第一步,但看不到第二步的反之動。

如前所講,老子所講屬於帝道,帝道並不要民如何,因而民自行其是,不知帝力。而墨子所說的,則屬於爭於氣力的霸道。霸道的典型特點,就是人為地去爭。墨子以「霸道」為大前提作出的邏輯推理,當然與從「帝道」、「王道」得出的結論相悖。這是邏輯理性主義者最大的誤區。邏輯的第一前提並不存在,邏輯理性主義者假設其存在,而推理出的結果,只是自欺;去勉強別人接受,是欺人。批判邏輯理性主義者,只需揭露他的大前提的虛假,他的所有推理就一文不值。

韓非所講的爭,也適用於現代的國。可以說,舉凡現代人所謂的強國、大國、先進、發達、崛起,無不是在爭的意義上而言的。現代社會的各種「偉大思想」,也都是基於爭,基於為了爭而爭。美國漫畫家Larry Gonick講,「技術生工業,工業生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生共產主義,共產主義生反共產主義,反共產主義生法西斯。」這轉了一圈的「進步」在本質上不出於「尚同」和「尚賢」的範圍,新鞋老路,只有枝節差別。

也就是說,現代社會的各種「偉大思想」、「技術發達」、「經濟繁榮」等等,都是在國與國相爭:利益爭奪和戰爭機器強大的意義上講的。不僅與人類社會進步沒有關係,而且與民的福祉,沒有半點關係。所謂發達國家,無一不面臨人口萎縮的難題,即是這一論斷的最直接的證據:所謂「發達」,沒有了人口,毛將焉附?意義在哪裡?

現代人為「發達」國家,社會人口卻萎縮而困惑,卻不知道,人類子孫綿延的本能如此強烈,如果人能獨立思考、安居樂業,怎麼會不要生孩子?答案很簡單,人的思想受到擾亂、生存受到壓抑而已。「先進」、「科學」、「偉大」的思想,卻反其道而行,談何「先進」、「科學」、「偉大」?現代思想的「先進」、「科學」、「偉大」,大致如此。

清代陳澧講,「政治由於人才,人才由於學術。」現代社會的一切混亂,都是學術造成的,對此,「尚爭」的學者不能辭其責,「尚賢」「尚同」的教育體系也不能辭其責。學問只建立在爭和霸道上的學者,對人類文明沒有貢獻,只是禍端,如社會達爾文主義,馬克思主義。等而下之的名學者,仍能惶惑人心,典型如日本的福澤諭吉。福澤諭吉的「尚賢唯爭」學術是導致日本軍國主義的禍首,不僅為禍亞洲和世界,也造成日本普通人沉重災難,這個人至今仍為日本人所敬仰,他的肖像仍然印在日本的紙鈔上,對他的危害全無反思。而很多中國人還將其作為仿效的對象,蠢不可及。

美國的大學在選擇學生的時候,首先要有「領導力」。而這個所謂的「領導力」,很少不是為了爭而「製造」出來的。大學這樣培養人才,可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尚賢」和爭,都是統治階層的思想。老子講,「弗居」。即,即便有理由去「居」,卻不去「居」。「弗居」又拿什麼來「尚」?只有「居之」的統治階層,才會拿其所「居」,來「尚賢」,來爭。而毫無忌憚、孤注一擲的爭,只會出於那些不當居而居之的「竊據」的賊:竊據國,竊據天下的賊。如莊子所講,「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

貴族的貴,幾乎總是始於某人不該居,卻攫取來,他的後代洗白了賊記,就自以為貴了。這樣的,也就不貴了。《紅樓》中,最貴族的是寶玉和黛玉,而最沒有貴族氣的也是他們倆,因而最貴。

現代的學術思想,很少不是出於竊賊之門的。借用尼采的話,不是竊據統治地位的學者和普通人,不是「竊賊之門」中的「檻內人」,卻熱衷於各種「尚賢」和爭的理論,屬於「奴隸道德」,即為奴卻自以為主子,以為主子思考為正當的那些人。這些學術,學者,以及普通人,對人類的進步沒有任何貢獻,只是竊據名位利益成功的或未名的賊而已。

這裡的賊,出自於《莊子·天道》,「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衝然,而顙頯然,而口闞然,而狀義然,似繫馬而止也。動而持,發也機,察而審,知巧而睹於泰,凡以為不信。邊竟有人焉,其名為竊。』」

這裡需要注意,圖存的戰,與爭是不同的。典型的,如岳飛抗金,這種抵禦侵略,是正義的,是英雄所為,這與「春秋無義戰」的為爭而爭是兩回事。認為老子不爭,即是在面臨侵略、侵犯時放棄抵抗,是愚蠢的斷章取義。老子講,「不爭而善勝」(《第七十三章》),他自有辦法。

三「尚賢」不真

前已言之,「尚賢」只能由竊據的賊作出,這是「尚賢」虛偽的根源。

在實際的用中,因為《老子·第二章》的理由,「尚賢」是不能維繫的,不可執行的,有不足、不及、不當等弊病。對於所謂「可執行」、「有成效」的那些辯護,老子講,「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

「尚賢」有不足。《莊子·在宥》講,「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莊子這裡問,如果賞是可用的,「舉天下以賞」,你能不能做到?這意味著講「尚賢」的話,對於賢者,在位者需要能推位禪讓。顯然,三代之後,沒有人能推位禪讓,只有功高震主的濫殺,史實俱在。韓非講,「無威嚴之勢,賞罰之法,雖堯、舜不能以為治。」(《韓非子·姦劫弒臣》)賞的後盾,是刑殺,其道理甚明。唐太宗見進士魚貫而出,說,「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彀,張滿弓弩。彀中,指箭的射程範圍。顯然,唐太宗是讀得懂《韓非子》的。

「尚賢」有不及。像陶淵明、諸葛亮那樣的「不尚賢」的人,不及也就不及了,他們並不計較。但對「尚賢」迷信至深的那些有才能的人來說,不被「尚」,卻是不可接受的。雖然唐太宗胡吹大氣,黃巢卻捅破了他的牛皮。黃巢屢次進士落第,遂造反,釀成「黃巢之亂」,史稱黃巢殺人八百萬,導致唐帝國一蹶不振。

到了北宋,屢次殿試落第的張元,銜恨投奔西夏,受到西夏國王李元昊的重用,推行侵宋的主張,多次重創北宋。以至於從宋仁宗開始,一直到明清,殿試不敢再淘汰進士。此後,宋代人對「尚賢」有不及的忌憚,似乎非常強烈。據說,有人仿秦檜的筆跡,作書求官,最後被人識破。秦檜不敢處罰,反而給他官職了事。有人問,秦檜說,「有膽敢假檜書,此必非常人。若不以一官束之,則北走胡,南走越矣。」(馮夢龍《智囊》)

「尚賢」必不當,有反之動。中國歷代,為了選拔人才,實行過各種選拔制度。春秋戰國時,各國延攬人才,國君有不恥下問者,說客有立取公卿者。到了大一統之後,「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認識凝固化了,就只有居高臨下的「尚賢」和賞賜。這些制度不斷演變,演變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原來用以選材的制度不再有效。

如漢代察舉制,到了後期,有「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魏晉時代實行九品中正制,但幾乎立刻就形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家族壟斷。實際上,東漢已經如此,作《論衡》的王充即說,自己出生寒素而有才能,被人視為反常的妖異。

唐代以詩賦取進士,但在唐高宗時代就產生了「进士唯诵旧策,皆亡实才」,晚唐更有「進士輕薄」的評價。唐代制度雖然為寒門人才提供了一個機會,但對人才的浪費也是驚人的。唐趙嘏有詩,「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唐代有「五十少進士」之說,即人才施展才華時,已經垂垂老矣,那些老死於文場的,更從無施展的機會。

宋明清時代的科舉制度,基本擺脫了門閥士族的影響,但對人才的浪費更為驚人。吳敬梓筆下的「周進中舉」和「范進中舉」,雖是小說,卻是典型事例。這是很多人熟知的事情。

這些事例,都不出老子所講的「可道不常」的「有為」。莊子講,「無為也,則用天下而有餘;有為也,則為天下用而不足。」(《莊子·天道》)「有為」可以起到某種程度的成功或效果,但「有為」不可常,認為某種「有為」是永恆不變的真理,就成僵化思維。

如前所講,老子講靈智。從靈智看,有為的問題在於有不足的時候,用這個不足來約束思維,就禁錮了自己的思維、壓制了新思維和別人的思維。所以,聽到諸如「偉大」、「傑出」、「深刻」的思想,必須知道,它們必有不足。

「有為」對選拔賢人是一種干擾,因而會產生反之動,即事與願違,而這種違是自己的願望和行動造成的。例如,欲速則不達,溺愛而害之。人不能脫離世界,這就造成自己發出的行動,會以某種方式反饋作用於自己,反噬。人也不能完全控制世界,只有神才能,自以為神的人會發現,世界對他發出的行動,有個意想不到的反應。這兩者的動態,是人自己造成的事與願違或自相矛盾,稱為反之動。

各種「有為」的選材制度,都有反之動。比如考試制度,不管初衷多麼正確,總有人會專攻考試,稱為一個考試機器,除此之外卻毫無真才實學。這些人的成功,就將真正的天才淘汰;這樣的人多了,就可以將所有人才淘汰。「使民不爭」的真正意義,即在於此:「有為」必然導致爭,爭又必然導致人才的逆向淘汰。皇帝的「有為」,必然導致爭,使投其所好的奸臣能夠得以淘汰有才能的人。

科舉制度有反之動,但現代教育,用文章數考憑教授,用財務數字衡量公司和公司管理等等,也是同樣的,無不有反之動。計劃一定會出錯,用工作量考核一定會導致機構臃腫,美國人將這些細枝末節、偶然所得弄成墨菲和其它種種定律,就有很多人將之視為圭臬,卻不知道老莊早已講明根源,這種狀況是可笑而可悲的。

孔子的考察辦法,也是「有為」,但是實際中真正發生效力的「有為」。孔子的辦法是賢人選賢,其最大的缺陷是需要慧眼識英雄,而慧眼卻難得。自認不是賢人,沒有慧眼,用墨守成規、蕭規曹隨的辦法來識人才,或者偶爾有中。自封賢人,沒有慧眼,拿著什麼大數據之類的工具去追求選材的萬能之策,就越新穎越糟糕,但這是現代社會的一個趨勢。

四「不尚賢」的社會,是什麼樣子?

那麼老子認為應該如何選材?提出這個問題,屬於僵化思維的表現。老子並不認為有哪個「有為」可以「用天下而有餘」,他知道這樣的「有為」不存在,更不會提出個「有為」,來與自己所講矛盾。

「不尚賢」不是壓制人才。「不尚賢」是對「尚賢」這種「有為」的否定。老子所講的「不尚賢」,是使人才自由地發展,不去壓制,也不去揠苗助長。壓制人才屬於「反尚賢」,但同樣是「有為」,不是老子所主張的。《老子》常用否定句式,是出於開放性的考慮,對此的詳盡分析,見於拙著《傳統文化與個人修養》。在這個例子裡,有三種情形:「尚賢」,反「尚賢」,和「不尚賢」,老子所指是最後一種。

一個社會並不知道未來需要什麼樣的人才,人才的產生不可計劃,也不可控。如果相信一個社會能夠自然產生自己生存和發展所需的人才,而且人才會自然地流動到社會所需的位置,就沒有必要去人為干預。這在社會蓬勃發展時,不是個問題。在一個社會停滯不前時,卻是一個難題。但這個難題的根源不是人才的匱乏,而往往是因為對人才的逆向淘汰造成的,是人為製造的難題。

「不尚賢」,社會的人才就不集中於統治階層或者精英階層,而是散佈在民間。莊子講,「藏天下於天下」。物質的富,應該藏於民。管仲講,「王者藏於民,霸者藏於大夫,殘國亡家藏於篋。」現代的民主社會,注重中產階級的比例,即是「藏於民」,強大的中產階級自然會推動社會的自然發展。而法家主張的「弱民」,使民容易驅使,或者利於爭戰,或者利於實現帝王的意志,很少是不為惡的。現代的民主社會的中產階級能夠存在,是才藏於其中使然。如果人才只存在於上層精英,中產階級何以為繼?「尚賢」是反中產階級的。

賢人也應該「藏於民」。人才有各種各樣的,「有萬不同之謂富」,這樣的富於人才,非民不足以容納。邵雍講,「用天下之口为己之口,其口无所不言矣。用天下之心为己之心,其心无所不谋矣。」(《漁樵問對》)「民愚而神」,能無所不謀,只有民,這不是任何人能夠做到的。莊子講,「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莊子·外物》)試圖教育人民,是試圖用小知去困大智,顯然是愚蠢的。所謂的明民政策,是蠢人的想法。老子所講,與莊子同。

莊子講,「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莊子·徐無鬼》)民國時期,很多左派知識分子反其道而行,以教育人民為己任。他們沒想到,他們沒這個資格。他們的思想與帝王術沒有本質差別,只是教人不要盲從他人,而是盲從我而已,以此逐鹿中原。在爭於氣力的霸道時期,這樣空想,能不碰壁乎?百年後的知識分子,仍不覺悟,在這條末路上狂奔,只是自作孽,不可綰。

中國古代社會,儒家和道家為兩大主流。儒家「尚賢」,但民間總有著道家「不尚賢」的隱士思想。中國古代社會,民間又有獨特的士一階層,使民不可侮。如莊周,又如東漢嚴光。嚴光是漢光武帝劉秀的師友,不出仕,隱居垂釣於富春江。有嚴光在,誰能輕視漁民;沒有嚴光,楊慎又怎能講,「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又,宋代魏泰《东轩笔录》,「錢文僖晚年以使相留守西京,時通判謝絳、掌書記尹洙、留守推官歐陽修,皆一時文士,游宴吟詠,未嘗不同。有郭延卿居水南,少與張文定、呂文穆游,張、呂作相,更薦之,延卿未嘗就。葺幽亭藝苑,足跡不及塵市,時年八十餘。一日文僖率僚屬往游,去其居一里外,即屏騶從,徒步訪之。延卿道服款接,相與晤談,數公疏俊爽闓,天下之選。延卿笑曰:『陋居罕有過從,所接之人,亦無若數君者。老夫甚愜,願少留對花小酌。』遂進陶樽果蔌,文僖為引滿。既而吏報申牌,府史牙兵排列庭下,延卿徐曰:『公等何官而從吏之多也?』尹洙指而告曰:『留守相公也。』延卿笑曰:『不圖相國肯顧野人。』相與大笑,複曰:『尚能飲否?』文僖欣然,更為數舉,盤筵禮節,無所加於前,而談笑自若。日入辭去,延卿送之門,顧曰:『老病不能造謝,希勿訝也。』文僖登車,茫然自失。翼日為僚屬曰:『此真隱者,彼視富貴為何物也。』」

中國古代社會,因為人才「藏於民」,社會混亂時,卻往往人才輩出,如三國時期。社會文化,因為隱士的存在,更富於層次,不是簡單地只以宮廷、貴族階層的所好為標準。這是西方古代社會所無的。因此造成的中國文化與西方大相徑庭。中國歷史戰亂頻仍,有長達兩百多年的混亂期,也有異族入侵,之所以中國文化能夠綿延不斷,是因為文化在民,賢人藏之於天下,因而代代有人才。西方古國,能夠留下任何印記的只是國王貴族,一旦傾頹,文化就消散無遺,只剩下文明的物質軀殼——有人去欣賞,無人會仿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