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道還與太太談詩

楊道還 12/30/2021

文字的「體」,即文字的定義,在字典裡。詩是純粹在文字之「用」中產生的。

蘇軾有《琴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演奏家彈的一曲,到底來自哪裡,樂譜、琴上、還是指上?若說來自三者之一,三者都不發樂聲。正在學習演奏的人,樂譜、琴、指之體都有,卻彈不成調,是缺了什麼?不同的演奏家,彈起同一樂曲,卻不同,這是怎麼回事?答案很簡單,樂曲來自於「用」。這個「用」不在樂譜、琴、指的體之中,而在於演奏的人去「用」它們。

詩歌也是如此。連琴都不需要,平平凡凡的字和典故,有了好的詩人之「用」,就有清新美妙的詩篇。好的詩篇,不僅僅用字,而且煉字,使其更明瞭或者另有新的發明。詩人將一個字翻出的新意,又成為字的一部分,「惟化是體」,就有字義的新的發展。如果認為將字的定義和詞源弄清楚了,就懂了一種語言,就能將世界揭示出來,那是荒謬的,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這就像認為將字典中所有字的確切意義都記住了,就成了文學家、詩人。同理,認為將百科全書、維基百科都讀過了,就成了大學問家,也是荒謬的。「道可道,非常道」的原因即是這個「惟化是體」的用所導致的。

而一個字,經過哲人、詩人、文學家的錘煉和翻出新意後,並不是變成任意一個字。這就像彈琴不能變成繪畫,靴子不會變成帽子戴在頭上一樣,總有個「體用一源」的聯繫在裡面,不是毫無根據的杜撰。所以「用」導致的變和化,是有法則(order)在裡面,不是導致混亂的,而是導致流動、流化、推陳出新。這樣的變化的軌跡,即是道。

以上的討論,不僅僅限於音樂、詩歌,還適用於一切藝術、文學、和創造性的工作。科學上,開創性的探索,也在其中。每天在實驗室裡重複實驗,或者像盧瑟福所講,像集郵一樣的科學工作,卻不在其中。

一首詩作成之後,便成為了文字、文學的「體」的一部分。如果詩只是作為這樣一種存在,雖然詩屬於文字、文學中精彩的部分,但仍然是「死」的。俗語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偷。現代人用計算機程序分析全唐詩,居然也能大致地偷來,在一堆爛詩裡,有時或許能揀出來一首尚可的。這是像拾荒一樣的文學生活,非常可悲。

一首詩作成之後,仍然帶有「用」的意味,需要能「用」的人才能真正地欣賞而翻出新意。只是熟讀,如程顥所講,「賢卻記得許多,可謂玩物喪志。」玩物喪志地熟讀,只會使一個人產生厭惡。如果有人說,我熟讀了,沒厭惡呀?那他還沒有熟讀到家。

據說美國某駐前蘇聯的使館官員,每當美國有要人來訪,他便會陪同,而蘇聯人用來招待美國人的,每一次都是他們最引以為傲的《天鵝湖》芭蕾舞劇。這個人就一遍又一遍聽這美妙的音樂,也不知聽過多少遍,以至於聽不到音樂,而只能聽到每個音符與以往演奏地有何不同。《天鵝湖》對他來說,就成了一種抽象,和一種折磨。玩物喪志地熟讀詩也是如此。

劉勰講,「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普通人眼前有景道不得,讀詩就當在這時「用」,以舒暢自己的情感。古人有論詩,講,身歷其境,到得詩人觀景處,理解百倍於空讀,因而才能真正欣賞詩人之高妙。這話是不錯的,但普通人哪來的功夫?再說,欣賞詩人之高妙並不能使人自己情感暢達。如李白到了黃鶴樓,看了崔顥的詩,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這是何等的鬱悶?

這種欣賞詩,自己還在詩外,不是在詩中,也就不得詩意。正如觀畫,不知身在何處,才真正地能夠浸入其中,得其畫意。人在畫外,只是隔靴搔癢的欣賞。當然不是所有的畫都是這樣,大概只有中國的國畫和西方的印象派是這樣的。其餘的畫,創作的人都在畫外,這一點透視,那一點景深的,欣賞的人如何能浸入其中,熱鬧的畫也只能瞧瞧熱鬧。

詩出於詩人之「用」。好的詩人,情感以詩人的技巧穿透景物,古往今來,無遠弗屆,然後以詩人的技巧將其捕捉到詩中。如蘇軾,「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天上地下,在他的意境裡,已經混一了。又如王維,「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他居然分身了,又在樹下,又在屋中。這要是以什麼透視、移步換景的方法寫,就沒法看了。這是現代人很少有人能作詩的原因,榆木腦袋。

道還認為,詩對人來說,最重要的是「用」的意義。詩人情感發出,如射箭、如放風箏、如乘奔御風、如飛天,人能學會用此類的方式發出情感,也就是在詩而「用」詩了。能「用」,不管在哪裡,都有詩意相伴,山水有情。

道還提煉出這個觀點時,太太正懷孕,醫生囑咐多散步。那時租住公寓,公寓很大,道還僅遵醫囑,每晚拉著內子在公寓中走一大圈,風雨無阻。初冬某晚,已經很冷了,又刮著西北風,道還和內子邊走邊聊,就講到了上述觀點。內子說,「此情此景,有何詩可『用』?」道還不禁語塞,說,「哪有說有就有的。」內子大笑。又走了一會兒,邊走,邊談詩,談工作,談將出生的的寶寶。內子突然說,「哎,(肚子裡的孩兒)醒了,在踢我。以前散步都是睡得最好的時候,大概快生了。」又開玩笑說,「這一腳是衝著爸爸去的,哪有這麼冷的天,刮大風,還要出來散步的?」道還靈機一動,說,「有了。斯人應未眠。」內子說,「何典?」道還說,「韋應物: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懷君,散步,秋夜,涼天,壞蛋還未眠,都對上了,松子肯定落了,沒聽見,這麼大的風,到哪聽去?」說到這兒的時候,正好吹過了一股大風,公寓的燈火熒熒,兩人就在大風中相擁大笑。

那時,道還和太太深以做飯為苦。附近有家中餐館,走路可及,就總去,或者拿外賣,生了寶寶之後更是如此。某天回來路上,內子說,「我們怎麼搞的?若某某,先生喜歡做菜;若某某,太太有廚藝。」道還不禁嘆息,「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內子問,「何解?」道還說,「人家是蝴蝶,穿花尋蜜,為的是好吃,不管多深處的花,都忙活一氣。我們是蜻蜓,像點水產卵,辛苦又危險,就得你拉著我,我拖著你。所以,能不做就不做!」說罷,就在大路稠人中,兩人放聲大笑。

《老子》談:二,言歸正傳6

楊道還 12/17/2021

《老子·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美和善都是道隱含的:「道行之而成」,道行之則善,成之則美。老子對美和善不是否定,而是講如何去得。美是人的情感的暢達,善是人的理智的暢達。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即是當每個人都拿某種美為美,美就轉化為醜。這裡的原因是,美不是恆定不變的,而有時間和空間上此一時,彼一時,此地和彼地的不同。這實際上否定了美的理型的存在。但這一句並不是在說,美沒有任何標準,而是美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

美是變易的。從本質上講,美即是人的情感的暢達。人的情感有暢達的要求,是自然而然的,因而美是必然存在的。

美景、美乐、美酒,使人未發的情感得到共鳴和激發,抑制的情感得以抒發和暢達,失意的情感得到慰籍或消釋,因而人在情感上感到舒適愜意,即有美感的產生。人有七情六欲,又加上處境不同,美當然不能一概而論,而是各有各的美法兒。情之所至,即有美感之生。所以美與情感的維度類似,是立體、豐富、多維而生生不息的,沒有「統一」標準。

不同情感過程的美可以無交集。柏楊曾經寫某一女作家夫婦夜裡賞秋雨之美。女作家興致勃發,吟到:「巴山夜雨漲秋池,問君歸期未有期。」轉頭看其夫幾乎睡著,怒搡之,說,「你有沒有聽到我講什麼」。其夫猛醒說,「有、有,說要吃拔絲山藥。」

以情歌這一情為例,也是不拘一格的。對害羞的少男少女來說,幽怨,含蓄,大膽奔放的情歌是美的;對熱戀中的男女,甜蜜而寧靜或熾烈的情歌是美的;對失戀中的男女,悲怨、哀傷,或者調侃以至於詛咒愛情的情歌是美的。

美不僅不拘一格,有多種美,甚至兩種矛盾的美可以並美。如樂府《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這首歌,是對愛情的無保留的付出,粗放以至於淒厲,有令人震撼的美感。但與此相反,調侃愛情的,無度索取的,也可以非常之優美,如,著名英國情歌斯卡伯勒集市(Scarborough Fair)。這首歌始於「你要去斯卡伯勒集市嗎,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這四種植物是傳說中女巫的迷情藥水的用料,也是集市常見的貨品。接著,唱歌的人為自己原來的愛人提出了幾個無法解決的難題,比如做一件沒有裁剪和針縫的襯衫。他說,她若解決這個問題,就又是他的情人了。這首歌是感人至深的。

事物的美,是作為人的情感的寄託而得到美感,否則只有無美無惡、非美非惡的自然,沒有美。所謂寄託,即是情感過程中的中間驛站,「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覯而多責」:除非情感常新,否則就會審美疲勞。

上面所講,大體是美之「體」依賴於人的情感,如影隨形。而莊子講:「僨驕而不可係者,其唯人心乎」。影子哪有本身是「一定的」的道理。

審美則屬於「用」,顯然,無情感之「體」的人,也就沒有審美之「用」。此種道理顯而易見,沒有形狀卻有影子,怎麼可能?但美之「用」,盡可是無形之影,是對形的模仿拷貝。但這種「美」,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美。如樂府《城中謠》,「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牛額(半張臉)。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這裡所講即是模仿而失真,屬於無稽的無形之影。屈原的「奇服」,「冠切雲之崔巍」,也是高髻一類的。仰慕屈原人格的人,情感上認同這是屈原高尚人格的投射和寄託,美感因此而生。這是無法仿效的,他人戴這樣的冠,就很滑稽。

因此,簡而言之,「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有兩層意思,一是美之體也是「道可道,非常道」的;而美之「用」,在天下皆知美的情形下,轉化為醜。這一句因此不是否定美的存在,不是否定美的標準的存在,不是否定經典的美感的存在,更不是講美醜的相對性。老子所講,因此不是什麼所謂的「樸素的辯證法」,而是完全不同於「辯證法」的詭辯的。持這種說法的人,根本沒有讀過《老子》第一章。

美即是人的情感的暢達,善是人的理智上的暢達。善的這一含義,在拙文《善》中有詳細討論。(注1)善的體用與上述對美的分析類似,同理可得,茲不復述。

「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美善有人的情感、理智在內,是人的尺度;有無、長短等等則純是外物的性質,是物的尺度。連人的尺度「善」和「美」都可道非道,那麼有無、長短等等物的尺度,不可作為常道,不可作為法則,就更不在話下了,這些雜例無足深論。所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聖人,即帝道中的帝王,或人中的內聖外王的「素王」,不去偏執與某種美或善,不去自以為是地去宣言這一金口玉言的教條或者那一教條。

這裡,老子第一次講「無為」。老子舉出美善、有無、長短這些東西,都是可道非常道,有為不可常為的,它們即是聖人「無為」的原因。《老子》中,提到「無為」處,有九章之多。這一章是對「無為」整體上的一個概括。

如李宗吾所講,老子總是先講無為,後講有為的辦法。「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即是老子提出的辦法。

這裡的作,不是做,作是自為主張的。辭,《說文》解為訟,又說「猶理辜也」(猶,像在說;理辜,懲處有罪的人)。所以「萬物作焉而不辭」意為:自然萬物、人世事物的自己興起,不(按照自己的成見或主見)去宰制裁奪。這樣一來,萬事萬物都能各行其是,即事物自我的正、直的發展軌跡;去宰制裁奪,只能是「無是生非」。按照牛頓第一運動定律,沒有任何外力施加或所施加的外力之和为零,則运动中物体总保持匀速直线运动状态,静止物体总保持静止状态。事物的正和直,即是這樣定義及實現的。

正和直是《老子》中隱含的概念,在本書稍後,對此會有詳細解釋。孔子和莊子也有類似的認識,孔子講「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庄子講,「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用尺規畫得正圓和直線,其正和直是人所謂的正和直,不是「自然」的正和直,而且人的正和直要依賴「自然」來匡正和取直,不是反過來。同理,道德和美善,也是如此,這就是老子後面講「法自然」的原因。

正和直比善和美更為根本。現代人喜歡講善惡的底線,人性天然的正和直就是底線。追求善,卻違背了這個底線,是虛偽的、惡的。如孔子講,「(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論語·憲問》)人性天然的正和直,不是用恩惠報答怨仇,而是該如何回報就如何回報。「以德報怨」是善的,但拿著這個善作為標準,去斥責「以直報怨」,是不善的,有虛偽的流弊。

又如,「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人的天性是父子相愛的。兒子去揭發父親偷羊,違背了人性天然的正和直。這種揭發的流弊,是任何人都可出賣,這比父子互隱的流弊更大。

拿著某種善作為教條的人,往往違背了自己人性中天然的正和直,卻不自知,反成虛偽。東漢嚴光隱居不仕,披羊裘在湖上垂釣,漢光武帝劉秀找到他,他也不肯出來做官。清代袁枚对严光很不以为然,作诗說:「一着羊裘不蔽身,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袁枚是進士,做了幾任縣官,卻不容嚴光披羊裘,清高地近於虛偽。

現代的慈善家,以捐款為善。就有人沽名釣譽,搞出了個「裸捐」,不留財產給子女,甚至有不留財產給自己的。這也是違背人性中天然的正和直。這就如子贡赎人,不取贖金,以至於魯國人見赎人而畏難。裸捐這種善不足以為例,不能勸善可知。

生而不有」,事物發作,就有新生。有,《說文》解為,「不宜有也」,即應該沒有,有就不對了。《說文》舉例說,如,「日月有食之」。古人認為,日月食是奇異的,有悖於日月的正常周轉,所以不應有。「天人感應」說流行之後,日月食被歸因為存在人為的禍患,所以皇帝應反躬自省,這種認識是後起的。「不辭」萬物的作,不去干擾,這樣得到的生,是萬物得其正和直,所以是宜有的。「生而不有」,即生出的不去有之。

為而不恃」,事物按照作,生,為,成的軌跡發展。物產生之後會引起變化,或者事發生後人會權變,這些改變,稱作為。恃,是依賴,自負的意思。負字,從人守貝,因而有取得和負其責兩層含義。這裡「取得」的含義與「賴」字義相同。段玉裁《說文注》負條,有,「左傳曰。昔秦人負恃其衆。貪於土地。逐我諸戎。」「為而不恃」,即是事物變化,不去取得和負擔。

功成而弗居」,事物完成,有功,如慶功宴要論功行賞。「弗居」是不居功。這裡弗作為否定詞,有兩種用法,一種是不居功,另一種是應當居功而不居。(注2)「功成而弗居」與前面三句的意思完全一致,即無為,不干涉。

無為看起來簡單,但做起來並不簡單,因為人逐利、去取得、去改變、追逐地位和榮譽,如馬斯洛所言,是人的本性,要不被這個本性所控制才行。所以無為不是什麼也不做,而是以「不辭」、「不有」、「不恃」、「弗居」的角度入手去做,即「為無為」。帝道的運行,不是無所作為,帝王作為的結果有所成就,但所有人都感到「帝力何有於我哉」,即我本分如此,沒有被幫助,也沒有被損害。只有「為無為」才能做到這一效果。

事物的發展中,軌跡是可道的,根據作,生,為,成的軌跡而得到宰制、權變、依賴、和自居的方法,也都是可道的。但不去宰制、權變、依賴、和自居,是事物軌跡之外的,可道非常道。

如一個管理者主管的公司或部門,就像一部機器。管理得好,公司裡的人就如機器正常運行那樣各做各的,不需要管理者時時刻刻地去指導和糾正。這樣的管理,管理者「不辭」、「不有」、「不恃」、「弗居」;事成之後有功,管理者因為「不辭」、「不有」、「不恃」,也就無法「居」。勤勞的管理者,事物大小,一律要干涉,以顯出自己的地位和才幹,是蠢材的做法。而一個公司和部門本來就沒有很好的設計,以至於管理者不得不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則屬於管理者的無能。

據說拿破崙將手下人分成四種,說,「聪明而又懒惰的人,适合担任最高指挥;聪明而又勤快的人,适宜提任高级参谋;愚蠢而又懒惰的人,可以被支配着使用;至于愚蠢而又勤快的人,那就危险了,应该立即让他滚蛋。」為無為,即是屬於聰明而懶的人的辦法。聪明而又勤快和愚蠢而又懒惰的人,是下有為。至於愚蠢而又勤快的人,即是現代管理理論培養出來的成功的管理者們,即那些拿著這種那種管理理論的可道之道,力求一絲不苟地實現的那些人。管理學的教授們,類似於聪明而又勤快參谋。這兩種人都很多,但聪明而又勤快的人是極度匱乏的。其中原因很簡單,連「為無為」的學術都沒有,怎麼能培養出形音的人才呢?

「為無為」的人才,在漢初為最多,證明這樣的人才是可以培養出來的。如漢相丙吉,有一次外出巡查,看見街上的人發生毆鬥事件,然而丙吉直過不予理會,他屬下的掾史覺得奇怪(「不宰」)。其後,丙吉前行時看見一頭牛在氣喘,他立即停下來詢問牛的情況,掾史終於按捺不住向丙吉詢問究竟。丙吉回應:「街上爭執的事留待長安令、京兆尹處理即可,我不須親自過問。然而現在是春天,天氣不熱。如果那頭牛因天氣太熱而氣喘,那就代表今年天氣反常,農作物就會受到影響,因此我才查問。」此事見於《漢書·魏相、丙吉傳》。丙吉對此事的處理辦法即屬於「為無為」。

又如陳平。漢文帝曾問右丞相周勃,全國一年之中要審理、判決的大大小小案件共有多少件?周勃不知道。文帝又問:「每年收入和支出的金錢又是多少?」周勃回答不出來,羞愧得大汗直流,「汗流浹背」的成語即由此而來。漢文帝又問左丞相陳平,陳平說:「這些事情都分別有掌管的人,問審理案子的事,有廷尉;問財務的事,有內史,只要把他們都找來,一問就知道了。」漢文帝問,「那麼你管什麼?」陳平回答說,「管理這些主管的官吏,使他們各自稱職。」這個回答是在講,有為而不出於己的無為。漢文帝稱善,能理解這一無為。事後周勃覺得不如陳平,遂辭去了右丞相,讓位給陳平。此事見於《史記·陳丞相世家》。今世之世,不要說陳平,即便漢文帝這樣能知善的人,亦不可多得。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一般認為宰、有、恃、居功,可以得到地位、尊重、資本、名聲等,因而是好的。但不知道這裡有「去」的隱患。去,與居相對而言,是離失其所居的意思。又如,「譬若朝露,去日苦多」中去字的意思,即事物短暫易逝。

如漢代韓信被誣造反繫獄,說:「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韓信認為自己的死,是理有固然。他講的這個道理是對的,風光時已經過去,當然就「去日苦多」,不是像完美理型那樣永遠完美存在。但韓信這樣講,只是怨言,並不是完全的道理。這個道理,只適用於「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教人去捉魚,你來了個涸澤而漁,池塘空了,要你何用?又如「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這是最簡單的「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

不是走狗一定應該烹,所以人只有徹底無能懶惰,按照現在流行語,躺平,才是明智的。徹底的無能懶惰,躺平,仍然是可道之道,當然是老子反對的。如何不去的道理,留待本書《六十章》中一併解釋。

莊子講,居就必定導致去。他講:「(人)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自己去追求有為地宰、有、恃、居功,就像與物像刀刃間互相割傷,互相擦蹭而磨傷,這樣的自我摧折,怎麼能不去?難道說只有自己有刃,其他萬物和眾人眾生都沒有刃,沒有硬度,完全被你擺佈麼?莊子認為這些拿著有為當鈞旨的人,其愚蠢,令人悲哀,悲,心痛;哀,愛而惋惜。

莊子講,「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莊子·逍遙遊》)萬物作、生、為、成其功,人迄今為止仍仰給於天,並不能控制,而自以為是地勉為其難,不亦勞乎?這種人的去,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思維有靈變力的人,讀到這裡,應該會想起諸葛亮事必躬親而勞瘁致死一事。諸葛亮不知道這個道理而愚蠢麼?顯然不是。諸葛亮是自取。他為何如此?道理何在?詳見本書《二十二章》。

注1:https://daohuanblog.wordpress.com/2021/02/07/%e4%bf%ae%e5%85%bb%ef%bc%9a%e5%96%842-3/

注2:https://daohuanblog.wordpress.com/2021/03/13/%e5%86%b7%e7%9c%bc%ef%bc%9a%e4%b8%8d%e4%b8%8e%e5%bc%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