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作人還是做人

楊道還 8/20/2021

現在很多人往往將「作人」和「做人」混用,但這兩者有很大的區別。

(一)

簡單講,「作」是「自作」,是自己的事情,如自作、作主、作畫、作家等;而「做」則用在與其他人或物共處時,具體而言的情形,如做事、做文章。所以,「作人」意味著個人修養和人格的塑造,「做人」則指做事時人的角色若何。

如「為人處世」一詞,先有個自己的為人,即人品、風格和原則性的策略,然後有處世時做事的具體的表現、方法和技巧;前半截由「作人」來,後半截是「人做」出來的,「做人」。

現代人講求情商、處事技巧,如善於察言觀色、委婉圓滑、保持微笑等等,即是「做人」,不能與「作人」相混。各種各樣的《成功學》、《領導學》就是這類「做人」的東西。從「作人」來,即從人格和修養來講,人是不應該這樣的。現代「作人」有所成,得到自己的人格和修養的人,往往是被稱為不會「做人」。這是因為,「作人」需要超越性地,或者說出世性的原則,而不是一味地隨順自己所處的時代和社會,「理性」地生活。這種現實的理性主義,實際上是精緻的利己主義。古人如有知,應該很驚訝,「勢利眼也有主義啦?」

用體用的框架來講, 「作人」與「做人」的區別和關係非常清楚。 「作人」是體,「做人」是用。以前的中國人講,「要做事,先作人」。這句話的意味很明白,無米哪來的炊, 「作人」是根本性的 。但是現代的國人往往認為「作人」並不那麼重要,迎合奉承、巧言令色的「做人」的表面文章,才更重要。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人欲善其事,也必先「作人」。現代人稍微有點兒見識的,就知道「情商」的必要性。但很多中國人追求情商,只是從追求「做人」入手,談到「作人」就大搖其頭,認為是傳統的糟粕。這種南轅北轍,得到的是一些自以為是的,無個性的,口是心非的偽君子。高「情商」只能從「作人」來。

我認識的某人,在美國作教授,不管學生提多麼愚蠢的問題,他都是說好、很好、非常好。他自以為很美國化。但他的學生不都是傻子。後來有次,聽到有人問一個學生這個人「作人」如何。這個學生很厚道或謹慎,只是憨笑,一語不發,讓眾人哄笑。

清陳澧講,「政治由於人才,人才由於學術。」一個時代的風雲人物,不是時勢造成的,而是此前的人才,在時代巨變之際,顯露出來。例如,三國時的眾多人物,很多人的進退取捨、氣節、氣概,即便現在看來,也不失為人才。他們不是在社會動盪中一夜之間草就的,只是在社會要「用」他們,將他們推向前台,才顯露出來。如果時代平平淡淡,他們也就湮沒無名了。而這些人,只是人才中的倖存者,那些在亂世遭受不幸的,應該還多。所以有人讚嘆,這個時期人才何其多也。在三國時期留名的這些人,很多不是時勢造成的那些豎子、草莽人物能與之相提並論的,而是此前學術的產物。

另一個例子,是民國的「大師」們,這些人分成兩大類,一類是晚清傳統學術的產物,一類是晚清民國西化學術的產物。後一類的「大師」,他們的影響如今安在?現代人講學術,是知識性的,與「作人」的品行毫不相關。所以陳澧所講的學術,在西化的潮流後,幾乎銷聲匿跡了。這就造成了現在所謂的「大師」,只是些草莽人物,即便僥倖成名,也只是五分鐘舞台。

從陳澧所講的學術,到人才的充足,到政治,需要幾代人。風起於青萍之末,後來的大時勢,起於毫不相干的學風。所以中國人有氣運的說法,從學術之氣,即可預見未來。現代中國人社會的氣運之衰,從學術無影無踪這一點來看,是史無前例的。而美國的現狀,開始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青萍之末。

(二)

「作人」一詞,最早出於《詩經·旱麓》「鳶飛厲天,魚躍于淵。愷悌君子,胡不作人?」講的是周文王的德性得到了人的本色,如「鳶飛厲天,魚躍于淵」那樣。《左傳·成公八年》引申說,「詩曰,愷悌君子,遐不作人,求善也夫,作人斯有功績矣,是行也」。

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方正》:「王敦問溫指溫嶠曰:『皇太子作人何似?』溫曰:『小人無以測君子。』」這裡用的也是「作人」的本意,即人格、人品、德性,而不是講什麼周旋揖讓的技巧或表現。

韓愈說,行成於思毀於隨。思是作人的功夫。一個人的品行,只能從思開始。一個人的品行的毀掉,從隨開始。思即是思考和反思。現代很多中國人瞧不起曾子的三省吾身,認為太迂腐。這樣的人也就不知道「作人」。不「作人」,就只能講究「做人」,這樣的人,不是這個條條框框下的奴隸,就是那個的,因而只是個工具、機器、木偶。中國人往往抱怨美國職場有天花板,但不知道,天花板固然或有,但沒有人願意與工具、機器、木偶為伍,做它們的工具、機器、木偶,即便這些人本身也是如此。

隨很簡單,一個人只要夠機靈,學透了規則,就能八面玲瓏,處事圓滑。但這種伶俐的人,實際上俗氣入骨,你根本不知道是否有個人在那個面具後面。這就像花花公子談情說愛,無不妥帖老練,但不管他講什麼,他根本沒有那個意思。花花公子所講,無一不是他說了不知多少遍的俗套,只有不懂事的小女孩,容易被這種人騙。但一個社會推崇八面玲瓏的人,算什麼?

孟子講,「有所不為,然後能有為。」與韓愈的話一起來看,孟子的所指就很明顯了。一個去隨的人,怎麼會有所不為。思導致不為,尤其指是在利益邏輯、理性下的不「明智」的不為。這種不為,是「作人」的開始,也是一個人在「作人」、會「作人」的判斷。「作人」的人可能無表現。「有為」,需要有機緣際遇,以「有為」與否作為「作人」的判斷標準,與見錢眼開的勢利小人,又有何分別?

美國的書店,總有self help book一欄,勉強可以翻譯成自我修養,但實際上不是,這一欄書中的大多數,是隨字當頭的,像shelf help,就像給軟體動物一個支架,不是給人以修養。比如說按照某種心理學理論,來從一個新的角度來生活。這樣的理論一個接著一個,不知道有多少,每一個都是今是而昨非,稱為科學的進步。跟著這些書亦步亦趨的人,就像甲蟲換殼,真是辛苦的很。心靈雞湯的書,也在這一欄。這一欄,大體上屬於「做人」的一欄。這些書,是寫來要人隨的,要「做人」;但人去隨,就造成自身作為人的性質的毀滅,被「做人」。

(三)

孔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這是批評八面玲瓏的人。他又說,「硜硜然,小人哉」。這是批評完全不變通的人。他還說,「鄉愿,德之賊也」。這是批評唯唯諾諾的,處處講究「寬容」的和氣的人。

孔子這樣的教誨,是很難辦的。即便熟讀《論語》的人,很多人也搞不清楚他老人家到底要怎樣。這種情形是傳統文化整體失落造成的。

老莊孔孟這些人,講的是「作人」的修養,批評的是「做人」的教條。按照英語的說法,「作人」的那個人字,應該是man,像be a man中的用法;「做人」則是person,是可以impersonate的。但西方人所講的「道德」,很多是person的。以下以同情心、寬容、和榮辱為例,略論「作人」的三個主幹。

從中國傳統學術上講,學問有次第,不能躐等。講同情心,必須先認識人性;講寬容,必須先有道德;講榮辱,必先知倫理。

人的同情,必須基於自己的人性,不是一概講同情。比如說,對飢渴的人和癮君子,不是一樣的同情。人要有人性,而不能「物於物」。那些人的行為,或者被某種思想主義驅使、或者被他人控制的、或者被物欲異化,與這些行為發生同情,是畸形、變態,而絕不是正常的。人要有人性,很簡單,孟子說了,「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這四種人都是具有的,只要不刻意地將其去掉,或者「物於物」被洗腦,那麼從這四端,即可得到「作人」的基礎。

惻隱之心,是見到人處於危難時的共鳴。自己處在危難中,有恐懼,見到別人處於危難,自然就有共鳴,能理解,也就有同情。沒有共鳴,不理解的人,站在安全的地方,指手畫腳,對處於危難中的人沒有幫助,只能使他更覺孤立。其餘可以類推。

人的寬容,必須基於自己的道德,不是一概講寬容。比如說,一個兇案子,對受害者和罪犯,不是一樣的寬容。基督說,(石刑)自己沒有罪的人,可以扔石頭。這即是寬容從自己的道德產生。一個惡徒,他本是不寬容的,所以他沒有權利講寬容,只能祈求他人的寬容。一個偽君子,講寬容,是虛偽的,他只會寬容惡,而不寬容善,因為善對他有妨礙。一個鄉愿的老好人、唯唯諾諾的人,他善惡一起寬容,那麼一半時間,他是在助紂為虐。所以孔子說,鄉愿的人,就像被著人的賊一樣,敗壞了寬容。鄉愿的人,善也可,惡也可,也就沒有任何道德,是對道德的釜底抽薪。

孔子所講,與基督類似,他說「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你自己立身不正,你如何知道別人的立身是正的。你不知道何為正,又怎麼批評別人不正。寬容在這裡自然產生了。要做到寬容也很簡單,孔子說,「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好學之後還要有自省的功夫。孟子說,「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這是達到寬容的正路。

只有像孔子、孟子那樣的正人加君子,才有真正的寬容。正就如一支箭。有反方向的阻力,和橫向的干擾,即孟子所講的橫逆。孟子對其不寬容,因為逆是正之敵,正是正要克服的,談何寬容?而橫,使正不可能實現,因而也絕不寬容。所以孔子講,「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寬容只能對那些射向靶子而不正的人講,或者示之以正,或者助之以正。這裡沒有對歪打正著的投機的寬容的。

人對我有同情,有寬容,「我」自己尚有榮辱一關。所謂榮辱,其根本不在別人,而在於自己。「我」應該做,卻沒有做,做不到是辱。「我」不該做,在任何外在壓力下都沒有做,是榮。其餘情形處於榮辱之間。孔子講的,「君子思不出其位」,即是就此而言。所以,榮辱是基於人性和正人之上的自我鞭策。只有在知道「我應該是什麼、做什麼」之上才有真正的榮辱。

如果說,人性屬於天,道德屬於人,那麼「我應該是什麼、做什麼」則屬於「我」。只有知道了「我」在倫理中的位格,才能確定「我應該是什麼、做什麼」。這就要求人有對倫理的正確理解。找不到自身的位格的人,他的榮辱是混亂的,不該覺得恥而恥,以無恥為榮,因而得以發生。

社會意義上的榮辱是隨時代、地域、人群風俗和文化不同而不同的。人性和道德上的榮辱,則是確定的。但實際上,在人性和道德上已經能立足的人,是超越社會榮辱的。社會有其正時,社會意義上的榮辱才有意義。惡風惡俗中,勢利小人中,是談不上榮辱的。做到社會意義上的榮,也很簡單:「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四)

老莊孔孟之道,大體上指出以上三個層次的根本原則:人性上的天之道,道德上的人之正,倫理上的我之自立,因而也就成為了「作人」的必由之路。除此之外,沒有它路可通。現代中國人熱衷於拾人牙慧的「自由、平等、博愛」,卻不知道,這三者都是「外鑠我者」,沒有基礎的支持,就是空中樓閣。持這些主張的人,無一能逃脫虛偽的指責。如果說,沒有能克服此中虛偽的學術,也罷了。但傳統已有,卻不能理解,是這些人的悲哀。更有甚者,一邊宣揚「自由、平等、博愛」,一邊對傳統一竅不通而反對,這些人,豈「自作孽,不可活」之謂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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