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铁镇纸:亲吻的男孩女孩

杨道还 4/4/2021

人类玩玩具有历史了。玩具的材料在历史上多种多样,珍贵的如金银,差的还能留下痕迹的大概就是石头、木头、骨头一类的。跟别的材料不同,铸铁的玩具,是较晚近出现的,在历史上昙花一现。

铸铁玩具似乎最早在19世纪末英国出现,美国后来居上,在20世纪前半截,美国人造的,尤其是新英格兰地区几个厂家的铸铁玩具,工艺出色,很是兴旺了一阵子。铸铁玩具的出现需要廉价的铁和铸造技术的普及,毕竟玩具属于钢铁的一种边缘应用,需要廉价和普及到某种程度才能得到滋润而萌芽。但好景不常,此后不久,铸铁玩具就被各种各样的塑料玩具取代了,塑料在材料上更便宜,技术更简单:塑料(plastic)、塑料,本来就是为塑而发明的料。

玩具当然是用来玩的了,没什么严肃的用途,但也有例外。英国诺福克出土过一块骨头,上面刻着用已经消失了的北欧神秘字母,卢恩字母(Runes)拼成的一个词。(注1)卢恩据说是一种咒语语言,是北欧古民族所用,他们的后代包括维京人、古德语地区、和盎格鲁-萨克逊人等。在北欧神话里,奥丁通过掌握这种语言,既得到了智慧,又得到了威力——据说刻上卢恩咒语的东西,就具有巨大的法力。所以,JK Rowling给哈利·波特他们安排课程时,还特意地加进去了一个 Runes课。卢恩语在拉丁语侵入后,就慢慢消失了,但也可以说慢慢地被融和了。因为这块骨头上的词,被语言学家解读出来,是一种小鹿(Roe Deer)的名字,这个英文名字的词源就是这个卢恩词。这块骨头是鹿的拐骨,满族人叫它嘎拉哈。人们推论,这是个用鹿的嘎拉哈做成的玩具。但特意刻上鹿名,当属某人心爱之物无疑了;我不是很知道拐骨玩具的玩法,却很难想象是每博必胜的咒语。所以,玩具也不可小觑。 (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铸铁玩具现在似乎还有生产,但好像只是为了复制,因为不管出于怀旧、工艺、还是艺术,那时的铁玩具很受现在的成年人玩家欢迎,有需求。中国有些年轻人喜欢的,按比例铸造的飞机、汽车模型,就是这些铸铁厂家转型后,最早做的。

实际上,高档的金属发条玩具,早就有了。如德国人造的能在桌子上走的大船(Mechanical Galleon,~1585年,注2),能一边打炮,一边有小人儿在上面活动。清人吴趼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讲,江南制造局的学徒,也能设计制造在水面上行走、后退、有气笛发声的船模,比现在的某些学校的博士也差不多。但这些高档玩具不是普通人能够享用的。吴趼人所讲的那条船,他以约百两白银买下,还觉得沾了大便宜。至于清宫的复杂发条玩具,很多仍存在故宫博物馆里,很多人即使没见过,也听说过。

铸铁玩具没有发条,跟这些高级发条玩具相比,是平民精度、性能、和量价比,所以我也能有几件,如下图这个铸铁镇纸,亲吻的男孩女孩。男孩通身蓝色,丢在地上的帽子也是蓝色的。女孩则是一身粉红,头上的帽子(polkadot bonnet)也是白底带红点的。两个人儿拥吻,草地上还仍着男孩的帽子、鱼竿、和一条鱼。两个人与底座间有个榫铆连着,略能动。玩具上没有任何标识,大概是二十世纪20-40年代的东西。

量价比,就是量大则价低。 那时制作的铸铁玩具,现在不是那么常见,但也不算稀罕,价格也不算很高。铸铁玩具显然是不易损坏的,而且因为上面通常涂着很厚的漆,也不太容易被锈蚀。因而当时生产出来多少,现在就应该有多少。唯一可以想见的损坏途径,就是需要铁而将这些玩具回炉。这个可能性比较低,但未必就没有,因为二十世纪上半叶与之前的铁,有点儿特殊。 据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国人在比基尼环礁上测试的氢弹,威力绝大,将辐射物质送到了大气的平流层,以至于布满全球。这之后生产的铁,多多少少带有这种辐射足迹。因此在制作完全不能有任何辐射杂质的器皿时,比如说日本核电站因海啸漏核时,大量需要的探测辐射的盖革计数器,就需要这种无辐射污染的铁来做壳子。可以想见,这类厂家即便收到的是玩具,也在所不惜。这样想一想,这种特殊的铸铁玩具摆在案头,拿着抚弄,与复制品相比,还是相当令人安心而惬意的。

这个镇纸严格讲,不算玩具,只是同一伙人做的东西。至于用途,是用来做镇纸,还是只是书桌壁炉上一个小摆设,不知道;反正不是那种常见的门挡,太小,分量也太轻,高只有7.8厘米,底座6厘米见方。不管怎么说,我就叫它铸铁镇纸,把它归类为把玩的玩具。这种玩具的尺寸通常很重要,是区分原作品和翻铸的现代复制品的关键,翻铸的会略微小一点儿。但这个玩具的尺寸没什么重要,因为不知道原来该多大。

这个玩具的生产厂家也不明,类似的东西有人说是Hubley的(注3),有人说是The Albany Foundry的(注3),都是有名的厂家,现在都不复存在了。从风格上讲,我觉得不太像 Hubley的dutch风格,更像Albany的乡下或者说怀旧、古朴风格。

cast iron kissing boy and girl
cast iron kissing boy and girl
cast iron kissing boy and girl bback
cast iron kissing boy and girl gback
cast iron kissing boy and girl bottom

从很多迹象来看,这件玩具的制作日期是上个世纪20到40年代,是原作,不是复制品,也算不上古玩。那个时代的铸铁玩具,在上色前,通常先上一层白漆。这层白漆不需要费时费力地刷上,通常是将铸好的物件直接浸在白漆里,干了之后,形成的是一层厚厚而坚固的漆壳。然后工匠再用各种颜色的漆,在上面勾勒成器。这就为鉴定此类玩具提供了一个方法。随时间流逝,玩具会被磨损,表面颜色磨损之后,会露出底下的白底;而白底是如此之厚,白底损坏的地方有时不是磨掉的,而有迸裂的痕迹,这种痕迹在图2中很明显。 现在的复制品通常不需要那么费漆去浸泡,费工去画,颜色很多时候就是通过模板,直接喷上去,通常只有薄薄的一层,有的地方薄到了露出下面的铁色。很多时候,喷漆时模板放得没那么仔细,颜色就会窜到旁边,不伦不类。复制品即便是打磨过的,摸起来也比原作要生涩、尖锐,铁如此,颜料也是如此。

其次,这两个小人儿与底座是铆在一起的,现在的复制品通常用螺丝连接。铆在一起更简单,但需要熟练工。像这个镇纸,小人和底座显然是完工之后,才铆在一起的。铆的时候,处理不当,可能会伤及表面的漆。用机器攻丝,然后再用螺丝连接,对精度几乎没有要求,在现代的工厂里更便宜、简单,不需要熟练工。有的原作,也用螺丝,但用的是一字型的。现在的复制品,有的用的是更方便的十字形的螺丝。就连这点儿时间也要省,不得不说,资本成熟得够了。

最后,也是最有趣的,就是两个人的衣裳颜色。在欧美有一种思维定势,男孩衣服颜色应该是蓝的,女孩则是粉红的。欧美这种思维定势,是20-40年代定型的。在美国生过孩子的人知道,美国的医院里,通常给初生婴儿提供三种颜色的小衣服和帽子,男孩蓝色,女孩粉色,还有蓝粉相间中性的;从育婴室窗户看进去,婴儿们就像工厂产品一样齐整整地包着,煞是可爱;当然这首先是婴儿可爱。世上最可爱莫过婴儿,你怜爱她,她就爱恋你,还有比这更公道、地道的么。 (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显然,设计制作这个玩具的人,参照了当时流行的思维趋势,那时这个不算是定势,而是一种时髦或立场。这个立场大概不太符合现在的女权意识。男孩衣服的蓝,可以追根溯源到名画《蓝衣少年》(The Blue Boy, Thomas Gainsborough,1770年)。这倒不是说,是 Gainsborough认为男孩就该穿蓝色。《蓝衣少年》是Gainsborough为了挑战“蓝色不能为画作的主调”这一教条而作的。(注4)

那个时代的衣着颜色,首先是要看有什么颜色的衣料,衣料颜色的男女属性不是那么明显,有等级贫富属性,也有品位、面子的考虑在里面。实际上,男女衣着颜色的思维定势只有在布料颜色可选,染料价格可以忽略不计时,才能讲究起来。

在此之前,古今中外,穷人固然是什么便宜穿什么,贵胄富商才有得挑,而常常只是挑贵的穿,与现在虚荣的人差不多。蓝衣少年一身绸衣,是他有个富商的父亲。在中国古代,这叫纨绔。古人衣长,裤子在里面,一般是素色的。纨绔是指衣着讲究、用细绢做裤子的富贵子弟。明清的某笔记载,有纨绔子弟用红绸做裤子,不该露出来的故意露出来,在街上招摇。被某官看到,认为奢侈有罪,薄责之,大概是打了板子。古代男子,中年或老人有时穿朱履,红缎面的鞋子。如《儒林外史》里说诗人和门客牛布衣,“一个老年的,茧紬直裰,丝绦朱履。”现代人看起来大概有点儿奇怪,但那时不奇怪。

中国人的衣着颜色,除了明清时代将某些黄色收归国有,其他的颜色五花八门。明清时代,礼法有规定,但僭越俗成,不仅豪横之家如此,普通人也没那么讲究,礼法也无之奈何,《儒林外史》里对此多有嘲弄。只有在民国时代,才有大一统、清一色的风尚“民国蓝”与其它颜色杂处。这也是在阴丹士兰那样的大染料商在1920年出现之后的事情。显然,中国人那时没有蓝色男孩的概念,蓝衣、蓝裙、蓝旗袍,女学生、女士照穿不误。

女孩穿粉红,可以追根溯源到名画《粉衣少女》(Pinkie,Thomas Lawrence 1794)。但《粉衣少女》也不是为此而作的。据说一些画廊将《蓝衣少年》和《粉衣少女》有意地摆在一起展销,才引起了争论,争论之后有结论,最后蓝男粉女胜出。这个纷争主要发生在20-40年代(注5),染料具备,只欠东风的时候。商业社会显然放大了这个效应,使得即便是在这小小玩具中,也能反映出来。不仅如此,其它物品上,也是如此,如下图中的水罐。这是通自来水之前,家庭必备的物品。照片中的,大概是个复制品,图画是印上去的,左边《蓝衣少年》,右边《粉衣少女》。不得不说,做复制的人,对20-40时代痕迹是有概念的。也可看出,这两幅画放在一起是有惯例的。

这个小铸铁玩具,平常就在我的书桌上,也不镇纸。一次一个朋友看见了,不禁莞尔,说,“这是哪来的,很有趣。”我问为什么。她说,“你看,女孩很被动。男孩帽子和鱼竿都扔下,紧紧地抱住女孩,未免太急切了,可笑。他的臀部看起来大的不成比例,好像什么都塞到裤子口袋里了,太典型。”她问,“你呢?你的故事是什么?”我将上文内容大致缕叙。她不笑了,说,“你该把它写下来。”乃重查资料、细节,作此文。

参考

注1:https://en.wikipedia.org/wiki/Caistor-by-Norwich_astragalus

注2:A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100 Objects, BBC.

注3:https://en.wikipedia.org/wiki/Hubley_Manufacturing_Company

https://www.doorstops.com/foundry/albanyh.html

注4:《艺术的故事》(The Story of Art, E. H. Gombrich)

注5 :http://www.thecobwebs.com/pinkgirl-blueboy-the-relatively-recent-history-of-gendered-baby-colo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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