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御梦人3.4

杨道还 2/24/2021

《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介绍之三.四

(一)

最近有篇关于“清醒梦”最新研究进展的报道。“清醒梦”英文是lucid dream,指人做梦的时候,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作梦。“清醒梦”的发现,由来已久,如藏传密宗里就有梦瑜伽的修行方法。这个实验研究表明,正在作“清醒梦”的人,有些人能够正确回答研究者的提问,因而至少这部分人的确是清醒的,在清醒地做梦。

这当然是个有趣的实验,但这个实验的意义大概主要在于证明了传说中的“清醒梦”的存在。对任何文化遗产的审视,现在很多人是遵循“有罪推定”——未被科学证明,即是无稽之谈。所以这个实验具有当代的意义。(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这个实验对认识“清醒梦”,帮助并不是很大,可以说具有“阶段性意义”,即,离达到理解还很远,而且这种“客观”实验方法也似乎到了极致。这个实验有如庄子的“鱼之乐”所寓言的那样,研究者始终在梁上,虽有观察,却永不能真正地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有如雾里看花,又如“春江水暖鸭先知”,人可以想见,却难以有真正意义上地感知和体验。对“清醒梦”真正意义上的认知,只有那些有亲身感知和体验的人才能达到。所以,有人认为密宗僧侣、印度的瑜伽师,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清醒梦”,因而对“清醒梦”的科学研究应该由这些人作才对,但显然这里是有个悖论的。

“清醒梦”引起普通人的关注,大概是科幻电影《盗梦空间》(Inception, 2010)引起的社会效果。这个电影讲述了一群人如何通过“科学方法”侵入人的梦,来植入想法,以达到影响和改变一个人的观点和倾向的目的。这个电影比一个老电影要更为“现实一些”。惜乎,已经忘记了那个老电影的名字,它讲了一个城市的人都只在傍晚清醒,其余时间的记忆和意识,都是一群人在夜里给他们植入的故事。这显然属于幻想性质。

“现实一些”并不等同于现实,科技迄今仍不能真正潜入梦境,《盗梦空间》只是对“清醒梦”的一个半真半假的演绎。当然这个演绎非常精彩,才引起大的社会反响。似乎美国文化中,对于意识超前,严肃而难以定论的题材,电影总是走在前面,不难定论的那些才留给严肃科学和学科。

“清醒梦”并不是罕有的现象,有研究说,大概有一半的人,有过一次“清醒梦”的经历。不知道这些人中,又有多少是偶一为之的,多少是有这个“习惯”的,多少是有这个“能力”的。物理学家费曼是有这个能力的,也写了下来。(Richard Phillips Feynman《别闹了,费曼先生》)

(二)

似乎,只要人做梦时,有一点点觉察出自己在做梦,就算“清醒梦”。如,很多人在梦中问自己是不是做梦,即算是意识清醒。在梦中能正确回答研究者的问题,也算是清醒。也就是说,不必完全清醒,只要意识中有清醒的成分,即可算作“清醒梦”。“清醒梦”不是一种病态(disorder)。将现实等同于梦境,不是“清醒梦”, 而是病态。但这种昏乱是意识的混乱,不是清醒。

高级的“清醒梦”,人不仅能够意识到自己在梦中,而且能够去参与、引导、甚至创作,就像《盗梦空间》里的架构师那样。这样的人,不知在人群中有多大的比例。这些人主动地去创造梦的内容,似乎不应被称为作梦的人,而应该称为御梦人,即驾驭梦境的人。人的自我意识,此时是在梦境之外,人与梦的关系,与小孩子玩泥巴、作家写小说、艺术家创造作品,有类似的性质;只不过材料是梦的性质的、完全精神上的。

御梦人的清醒,与通常所讲的清醒也有差别。御梦人的清醒,接近于“原始人聚精会神的遐想”,而与“受过教育的人”的心无旁骛的思考不同。前者有如天堂飞鸟,无拘无束;后者则如轨道上运行的列车,甚至看不到的终点,都是前定的。(巴什拉说:“对于原始人来说,思想是一种聚精会神的遐想,对于受过教育的人来说,遐想是一种松弛的思想;这两者之间,‘有生气’的含意是相反的”。(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火的精神分析》)“有生气”即是活跃遒劲。思想如驯顺的拉磨的马或脱缰野马,哪个更有生气呢?“松弛的思想”正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真意的来自。巴拉什这句话,正是庄子的“吾丧我”(《齐物论》),“欲告而忘之”(《庄子·知北游》)境界的一种阐释。(引自《传统文化与个人修养》第二章第五节“深层次的思维”))

那么“清醒梦”反映了一种什么样的意识状态?除了有趣,还有什么意义?“清醒梦”是人的深层自我意识的一个反映。古希腊神庙有铭,“人,认识你自己”。“清醒梦”是认识自己的一个中间阶段。

人对自我的认识和反思,是一个人的精神存在的基础。正如照镜子,动物中只有很少的几种能够辨认出自己来。那些不能将自己和周围环境区分开来,没有清晰的自我认识的动物,也就不辨物我,不知“我”的存在,或“我”的死亡,这样的存在只是“物化”。这就意味着,他们只有游移的观察点、立足点,有时以为自己的生命在自己的身体里,有时认为存在于别的物之中,不能形成“一贯”的意识和思维。所以,对自我的认识和成功辨认,实际上是所谓客观认识的基础。

此外,人是一种特别的动物,是超越动物的动物。人不仅要认识自己,而且要实现自己,而认识自己是实现自己的一个标志。

笛卡尔讲,“我思故我在”。这句话里的思可以理解为遐思或聚精会神的思考。不管是哪一种思考,思考的“一贯”性决定了“我”的存在,即,笛卡尔又讲的“I am, I exist。”这里的思导致对自我的反思,就像照镜子一样。(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三)

中国人对“清醒梦”的最早记载,应该是《庄子》。虽然庄子说,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但他本人是多梦的。庄生蝴蝶梦,是尽人皆知的,“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梦为蝴蝶,属于典型的飞翔梦,很多人的“清醒梦”有这一类型。至于庄子与骷髅在梦中的对谈(《庄子·至乐》),可说是典型的“清醒梦”。虽然这也可以解释为庄子创作的寓言,出于想象而非真的作梦,但庄子能写出这样的寓言,大概也是有“清醒梦”的经验使然。

陆游也是个御梦人,他说,“梦中了了知是梦, 却恐燕语来惊眠”(《记梦》),明显是将清醒梦入诗。他又说,“君知梦觉本无异,勿为画饼流馋涎”。这句将梦和觉同论,“本无异”,可能稍微费解一点。这句的解需要从庄子蝴蝶梦来。

庄生梦为蝴蝶,提出了“我在哪里”的问题:真正的庄周存在于蝴蝶,还是在清醒时的庄周?庄子说,“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认为蝴蝶即是庄周之化。与笛卡尔对照来看,如果梦中的思也算是思的话,那么庄子就既是蝴蝶,又是庄周,中间有“物化”这一转,而没有分割开来。这就导致了,思为蝴蝶,我为蝴蝶;思为庄周,我为庄周——也就是说,我思不导致“一贯”。这真是个有趣的结果。

但庄子并不是停留于此。庄子认为,所谓的庄周,只是庄子的“我”,而“吾丧我”。“我”的物化,不能将庄子的“吾”一起物化掉。庄子认为,真正的庄子是庄子的“吾”,这个“吾”恰恰需要知道“我”的物化,需要物化“我”之后,才能显现出来。因而,庄子所讲的清醒的主体,是“吾”,不是醒着的我,也不是蝴蝶,而是“清醒梦”里那个清醒的人,这个清醒的人看醒着的我,也如看蝴蝶一般。这个“吾”,才是人真正的自我,才是能够保证“一贯”的自我。

宋时道家的地仙一流人物陈抟,也讲了与庄子相仿的意思。陈抟作《睡诗》:
“至人本无梦,其梦本游仙。
真人本无睡,睡则浮云烟。
炉里近为乐,壶中别有天。
欲知睡梦里,人间第一玄。”

陈抟这首诗,直接解释了“至人无梦”(郭象《庄子注》)的意思。“无梦”可以并非指没有生理上的梦,而是“无睡”。人是清醒的,当然梦就不再是梦,而是类于坐禅时的心理活动:坐禅时是观心,无睡的清醒梦也是观心,只不过这个心,要深沉、灵变、玄妙得多,所以是“人间第一玄”。

(四)

庄子所讲的,可以将意识分为若干个范畴层次来理解。

李宗吾说,人脑就像一个囊,囊即是口袋。人能想的所有东西,都是从这个囊中掏出来的。但这个囊却不见瘪下去,所以李宗吾称之为“固囊”。意识是装在这个叫做固囊的口袋里,即“壶中别有天”。

“人能所知者,必先已入梦。”巴什拉这句箴言将人的所知范畴,装到了梦的范畴这个口袋里。梦是装在“固囊”里的。如果巴什拉这句话所讲的是对的话,可以说“人能所知者”是处于囊中囊里,即“固囊”中的“梦囊”里。

“梦囊”除了装下了醒着的人的所知和所思,还装着诸如潜意识、下意识、无意识等一系列意识。人作梦的时候,醒着时的意识不再支配(dominating),这些意识就浮现出来,而导致梦。这些梦或者是被感官层次触发,或者是被心理层次触发,不能一概而论。(对此的分析,详见《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按照这个范畴的层次,“我思故我在”所讲的,是囊中囊里的东西。人对自我的意识的真正地认识和反思,至少要出于“我思”,对“梦囊”有所认识,才能窥豹一斑。即在梦囊之外的清醒的人,才能将人的意识中的自我与人的潜意识、下意识、无意识中的真正自我,综合起来看,而得到更为真切的认识。

当一个人隔绝外物、感官、心理等的影响,即人能超脱,使这些诱因不足以触发梦。那时,人之所梦,就是那个真正内在的“吾”之动,这个动也可以是“其寝不梦”。这个题目超出笔者所能讲的范围了。当人不能超脱这些诱因,却有“清醒者”旁观这些梦的发生,人能够更好地认识和把握自己,是毫无疑义的。但应注意“清醒梦”只是这样一个有帮助的能力,不应是一种追求。人通过“清醒梦”认识自我是有意义的,单纯通过刺激、学习达到“清醒梦”,则毫无意义。

所以,庄子的清醒,与人处在醒着的状态是两回事。庄子说,“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庄子·齐物论》)显然庄子认为,醒着的人只是另一只蝴蝶,是那个梦中蝴蝶的物化,唯有在这个梦中仍然清醒,才算是清醒,是大觉,即大的醒来。

《列子·周穆王》篇有,周之尹氏是个大富,他有个役夫,在他驱使下,每天劳苦不堪,却每夜作美梦。役夫说,“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何所怨哉?”而尹氏却每夜梦为人仆,备尝劳苦笞挞,自觉苦不堪言。

这两个人到底谁更清醒呢?“我思故我在”与梦中人,又是谁更清醒呢?庄子说,“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庄子·列御寇》)

佛教所讲的觉者,也不是“我思故我在”的醒着的人。《金刚经》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能御彼梦者,又如何御此梦?

杨道还新著《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已于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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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庚子年,数口罩,量米

杨道还,12.15.2020

2020年按公元数字计数,没什么特别,称为庚子年就显得很特别。

我对历法、干支、象数都只有肤浅的了解,但一直抱有相当大的兴趣。所以,遇到有论庚子年特别的文章,都要仔细研读一下。但这些文章不惬人意,好像除了历史事件,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或者我所读有限,也或者智者不言,言者不智吧。

干支纪年,是用天干地支配对的计数方法。天干十个,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地支十二个,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干支纪年,每一年头对应一个天干一个地支。天干的奇对地支的奇,偶对偶,这样的组合有六十个。六十年一循环,也叫一甲子。如果简单地将天干地支一对一组合起来,就有一百二十个组合。至于为什么不是这样简单地一对一,没找到答案,大概一百二十年的跨度与人的寿命比例不对,不好比附,六十年就相对较近。或者这里还有个阴阳配对的问题,奇数加奇数得偶, 奇数加偶数得奇, 奇不够完整,也不吉利。

天干十个,这个容易理解,人有十个手指头,拿十进制计数,易学易用。地支为什么是十二个?这个大概是跟岁星,即木星有关。人类的时间计量最初是从天体来的,日和月各对应一个天体,年也需要有一个,所以找个岁星是自然而然的。

原始思维喜欢一对一,太阳管了日,月亮管了月,就不用来管年,也属自然。大概对古早的人类来说,将事物分别开来,即抽象分析,是重要的本领。北欧神话中,几乎每个神祗都有专司,即便雷,也有个专职的神,Thor。希腊神话也是如此,神的象征意义很明显。这些神的兼职,大概是后来的综合。也不都如此,这些神话中,主神奥丁或者宙斯,是没有什么特别职司的,有点“上无为,下有为”的味道。这些神的形象,即体,与中国的神也很像,是后起的,杂乱的。人们对祂们最先的描述,是从用得来的,经常是纯一的。

南怀瑾说,天干其实是按照天体来的。我猜,天干中国人用五行的水、火、木、金、土与重要天体对应,变化出来的,是天文之主干。《幼学琼林》有,“日月五星为之七政”。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加上日月,在古代天文学叫做“七政”。政是正而有文,不是不知所裁。这二五正好乘出个十。各个行星各有所执掌,有如印度的《日曜经》欧洲占星术所讲。

木星亮度高,个头大,大约十二年绕太阳一圈,正好用来纪年,不需要一年一年地记下来,望望天就知道了。十二这个数儿也好,要是太长,三四十年,用处不大。如果太短,二三年,就容易记错一轮。十二是很方便的一个数。有次跟美国朋友聊天,她讲经历的时候,我脱口问道,你多大啦?她笑着说,问女士这个问题不礼貌。我说,好吧,你说你的属相是什么来着?她说,是耗子,……嗨~!

但我想,这种方便,大概是碰巧如此。例如,将天空分三十份的精度,普通人肉眼是可以做到的,也常常这样做。比如说,中国的二十八星宿,按照月亮运行的大约二十八天周期,将天空分成不等的二十八份,每份中按照其中位置不大变的恒星分布起个名字。每天月亮运行到了那个星宿,就像住了一夜一样,所以称为宿。这样一望月就知道了日子。顾炎武曾讲,《诗经》时代的人都熟悉这些知识。在《日知录》卷三十中,他说:“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户’,妇人之辞也。‘月离于毕’,戍卒之辞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后世文人学士,有问之而茫然不知者。”现代人觉得《诗经》古雅,不知道这些天文知识是部分原因。对那时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很平常的话语。当然他们不会懂什么日历、公历,他们用的是真正的“天”历、“公”历。

至于将这种星宿又用拓扑映射到地上,与州郡分野对应,是进一步的知识,就显得更为深奥了。王勃的《滕王阁序》第一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这句话将南昌的历史、天文映射( 翼、轸)、地理都写进去了。前一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是历史,只得了州牧阎伯屿“老生常谈”的评价,后一句中的“星分翼轸”才算才学,让阎伯屿 “沉吟不言”。这种拓扑的思维,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中井田制的部分,有专门的讨论,大概是知识渐开时代的思维。天文映射到地上,又有动静所映射的吉凶,这大概是轴心时代过去,文明已开之后的学问,或者出于阴阳家,此时的吉凶预测已经不限于天象或甲骨,如,班彪《王命论》说:“秦皇东游以厌其气,吕后望云而知所处”。显然,道无所不在的思想已经渗透每个人的思维了。 

至于这种六十年循环的第一轮从哪里开始, 第一轮第一年是从哪年开始的,大概没有什么来自大自然的标准,就像公元纪年一样。也就是说,如果第一轮的甲子向后挪个三十六年,2020年也可以是甲子,天下大吉。按说天干地支只是个计数方法,不该在某年有什么特别,但历史上多事之秋往往发生在庚子年,说不特别,也很无知。还拿公历为例,千年虫有什么自然依据要发生在那一年,不是前一年后一年?人事是人为的,人事不脱离自然,但也不完全按照自然来,而是似乎有着自己的节律,按照这个节律春华秋实、穷变通久。与人世的世运循环对上,就不会随便能挪个三十六年 。

六十年一循环这个节律对不对?不知道。至于科学不科学?这是个学科的问题,不是个科学的问题。以语言为例,据说英语口语几十年就有大变,代沟不仅仅是文化上的,也表现在语言里。科学是学科性的,一种学科有一种学科的特点,以学科所讲究的对象为转移,不能强搬到另个学科里,用来研究另外的对象。哲学则是人的理解,科学家都是人,人的理解总有贯通之处。科学家以为可以抛掉哲学,自行理解,就得到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哲学家自以为可以理解对象,指导科学,就邯郸学步,弄成了像科学不是科学,像哲学不是哲学的“四不象”出来。

我的理解,庚子年是干支纪年中,六十年一个轮回的下半截开始的那一年。从语义来看,甲与庚相当于春秋、子午。比如说中国人说人的年龄是年甲几何、贵庚多少、同龄为同庚等,不说年乙、年丙、贵丁多少。同寅是有的,但本意是同僚、同事,引申后也指同龄。这个词大概是从大臣上班时间来的。寅时是凌晨三点钟到五点钟。明清的早朝规定是卯时,即清晨五点,开始。大臣们却三点就要开始集合,等到五点。寅时是个辛苦的时辰,对士大夫来说也是个有意义的时辰,互称同寅大概开始时有点自我打趣的意思。这里年甲和年庚只是指代岁数,意思相近。子午的用法也是如此,如子夜和午夜都是深更半夜的意思,按天算半夜是子时,按夜算是夜半。

庚按照顺序是第七个天干,将天干分成前六后四,不是一半一半。这是从五行来的,六十年被金木水火土五行拆成五个十二年,每个十二年前面属于五行之一的阳,后面属于阴,一阳一阴交替。如果按照一半一半,三十年分的话,就有一对儿阴阳拆开了。所以顺位就按照前三对儿,后两对儿分了。这在数字上不是很整齐,但人事本来不整齐,就像没有依据中午一定要吃饭,午饭一定要在中午,不管哪个国家的人,每餐的间隔也不整齐,又是下午茶、brunch的,不是按照数字上整齐来的。

五行一阳一阴交替隐含的意思是,事物的发展不是平直的,而是波浪式的。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曹刿论战时中国人就知道人事的这种起伏。现代人嘴上讲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实际精神和思维却是直线式的。拿讲科学的教师为例,很多人不知道两小时的课,哪段时间重要,哪段不重要,要下课了,学生已经三而竭了,还在喋喋不休,自以为尽职。孔子说的听言观行,在这个时代特别有意义,科学家、民主家的嘴是靠不住的。

按照这样的分法,庚就是个转折。像日以午分,年以秋分一样,到了庚子这一年,六十年的运道就转了。这就隐含了一个人事还有个周期循环的意思。下半截开始,有些变化可想而知,这个变化未必是下坡路的开始,但像午后的疲劳一样,精神头不是那么回事了。

至于真有这样的六十年长,中间还有个转向的大周期么?不知道。人事是按照这样的周期发展么?这个周期影响有多大?这个周期的或长或短的容忍度有多少?都属未知。但因此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就无知了。数学不止是算数画圈,还有非线性方程。像人类社会这样的复杂系统,非线性方程可能比什么固定周期的描述更靠谱。实际上,到网上查一查洛仑兹吸引子,看看那个视图与太极的相像性就知道,这个世界比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古人对世界的理解也比现代人的想象要复杂得多。(从复杂度上讲,比非线性系统更复杂的系统至少还有两层,一种是适应系统,一种是反自组织系统,详见杨道还《中国学术之结构》最末一章。)(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又如,易经的阴阳爻和卦象,本质上就是将连续的事物数字化(digitizing)。看卦象的解说,既有数字化,有微分来描述变化和转折,也有积分来描述趋势。这一套从取卦象到解释,就是最初的数值模型和data mining。

举例来说,一年的十二个月份,有十二辟卦与之相应。辟,是主宰、掌管的意思。十二辟卦一般是按照圆圈来显示,以与每年的循环相对。化圆为直,就如图所示:

S17 專題] 十二辟卦404085042 陳佳華| 宅學習
图片来自于https://sls.weco.net/node/28748,陈家华

将阳爻视为1,阴爻视为0,就可以用二进制数值化了。做成图,就如下所示:

横轴的1对应于从农历10月

随便找了个百慕大群岛按月份画的温度图,就与这个图很相像,尤其是夏天三个月几乎平齐的温度。用二进制来模拟温度变化,还有比十二辟卦更简“易”而更贴近的么?而这是最简单的应用。错综复杂,一个卦象又有错卦、综卦 、交互卦,各种变化的可能性都包括于其中,端在于人的一心之用。

用《易》卜卦是迷信,预测学是科学,这是很可笑而却很流行的观点。原本科学家是相信预测的。如爱因斯坦的名言,“上帝不掷骰子”。但进入到对微观世界有所理解,科学家也开始“掷骰子”了,相信概率。这样一来,未来就有不确定性,但同时又有个大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大的确定性。一个预测与另一个的差别,只在于模型,而这个模型是人造的、或者人选取的。

但人们仍然误以为宏观世界是确定的。人们仍然相信,如果能得到宇宙在某一刻状态的所有数据,那么未来是可以用理性和数学一毫不差地推理出来的。这是一种科学观点,还是一种彻底的现代宿命论?我觉得,不管叫那个,只是称呼不同,本质没有不同。这样的宿命论在根本上是站不住脚的:人们不可能“ 得到宇宙在某一刻状态的所有数据 ”,那么基于这样的一种科学幻想的理论能够客观地反映世界吗?所以这种思维得到的,最多只是大率的、短程的结果,而很多人却以为可以用之指导未来。

其次,当世界(或人类的认识)达到某种规模,就会产生自组织、耗散结构、自适应系统这类的复杂情况。这类对象是不可能从原始状态推知的,也无法还原。因而,对现代科学的宿命论迷信,本质上是头脑简单的产物。

那么,用《易》卜卦,预测未来,可靠么?显然,中国古人颇有信之不疑的,即便是现代人,信者也不少。《推背图》,《皇极经世》等预言书,都是出自于《易》学,至今仍不时被人提起,影响不断。

真正解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知道《易》卦的性质。

《易》卦不是科学。很多人试图将《易》“拉升”到科学的高度,这是缘木求鱼了。用个比喻来讲,科学之于世界,类似于地图,越精密、越数字化程度高越好。但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来说,行走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有了地图就行得通,就能想要到哪里就到哪里,人还需要一个罗盘:地图是地图,罗盘是罗盘,两者不能混而为一,也不能只有其一。谷歌地图和导航仪能二缺一吗?《易》即如同这个罗盘。《易》的六十四卦,似乎很烦难,但相比包罗万象的真实世界相比,却实在是过于简单。对应于同一卦象的事物,无穷无尽,这一卦属于哪个?所以,邵雍说,“不动不占,不因事不占”。 总是需要有个由头,有个原委,有个具体有限而明确的条件或情况,才能起卦。这就像走路没事不要看罗盘,那个针晃来晃去,路都走不直。而到了路口,有了罗盘,即便针还是在晃,就那么几条路,也不会搞错。

其次,卦象有了,解释却未必确定。邻居傍晚敲门,邵雍与儿子邵伯温同时起卦,得到同一卦象,意味着来人在五行中求金。邵伯温说,是锄头;邵雍说,是火镰,因为其时已晚,要生火做饭,而不能做农活;开门果然。释卦需要对世界的理解。这说明,世界并非蕴涵在《易》的体中,《易》通天下,是在《易》的用中,体用一源,却体用有别。

再其次,得到卦象中间又有不确定性,即取卦有不同的方法。这里有个最优起卦取象的问题,这就不是我能忖度的了。

最后,还有人的参与这一关。“初率其辞而揆其方,既有典常。苟非其人,道不虚行。”(《系辞·下》)

从数学上看,六十四卦是个二进制下完备系统,六位数的每一种组合,都包含其中。也就是说,任何能够被二进制化的过程,都能被某一卦反映出来。六十四卦加上解释,是相当复杂的,但与现实世界相比,仍然是极度简约的,无穷的事物都可简并为一象之中,兼并的程度未免太高了。

从原始的八卦到六十四卦,有人解释说,是因为社会日益复杂,八卦不敷用。也就是说,六十四是个折中,是尽量精确,但又不超过人能掌握的一个折中数。现在有了计算机,将来会有8×64,64×64……,也是可以想见的。宋代邵雍的《皇极经世》,在我看来即是此类讲《易》一层层推演下去的学问。《皇极经世》能够成立,当然有其道理。地图也是用罗盘慢慢画出来的,地图出自罗盘。说起来也没错,但未免过于复杂了。邵雍天才而勤奋,也只写下了皇极的天下大运,不能囊括一切琐屑。这一脉学问,大概以此为极,只能为普通人高山仰止了。

回过头来, 用《易》卜卦,预测未来,想要应验,以上四点都需满足。不能满足,则只能得到大概率的估计。古代有名的占卜的人,能“屡验”就很了不起,能“尽验”就属于仙侣一流了。 所以,说回来,普通人所面对的,仍是开放的世界,只好自己好自为之。“善《易》者不卜”,好自为之者无咎。

(二)数口罩

庚子年是有点特别,我个人也觉得今年不寻常。往年没什么事情,今年事情却颇多:我一月要去三藩,二月内子去纽约,三月一起去佛罗里达。机票是早就订好了的,年初听说肺炎来袭,但美国也没个风吹草动,也没硬理由取消行程。

虽则如此,一月里,出发前,我觉得这一趟会见到不少国内来人,宁可小心些,所以张罗买口罩。第一次没经验,买的是装饰性的,不是那种一看就很专业,能把人吓到的口罩。寄到了,一看说明,这个没有,那个不防,就知道白买了。时间紧,赶忙上网学习了一下,这回买了N95的专业口罩,加急寄送。这回有点儿知识了,也大方了,一买就是两盒,一盒二十个。戴上才知道,这点儿知识不够,这个东西闷得很,不适合旅行开会。没时间再买了,只好行李里塞几个,带一个上路。结果上、下飞机也没见人戴,也就没戴。遇到朋友,说起来没有,就顺手给了他几个。这时已经是一月底,网购口罩已经断货了。

二月,内子去纽约也是同样,纽约人很放松。那时已经没有航班从中国来。三月去佛州,我们也放松了,行李里没带口罩就上路了。不出所料,来回一周,一路上没见任何人戴口罩。还开玩笑说,是自己吓自己。

结果到家不到一周,本州就发居家令了。上网一查,本州第一个病例在我们去佛州那天,也在同一个机场,不知道有没有摩肩接踵。居家令第一周,向在医院工作的护士朋友打探消息。她说,她在的医院已经被指定接收这种病人,别的病人已经转走了,肺炎病人已经来了。还说,口罩、消毒液和纸巾不够,她很害怕。她平常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听到她说害怕,让人心惊。

我们一边唠叨医院怎么搞的,口罩、消毒这些东西也要随用随买零库存么,普通人都知道可能有疫情,管理医院的怎么会不知道;一边把口罩、消毒液什么的归拢起来,要给她送过去。想着尽量多拿些,她或者能支持到供应得上的时候。这就出学问了,口罩数儿怎么数也不对。一盒是整的,二十个。但另一盒,除了两三个戴过一下的,不能捐,(还好没扔!)还有几个送朋友的,其余的应该有十几个,但数来数去,只有七八个。两个人互相怀疑数数能力,又一起数,这回确定了,就是七八个。

平常乱放东西的人就数我,现在报应来了,说不得,只好自己去地毯式地找。车、行李、背包都翻了好几遍,还是找不到,回过来再数,再回忆,还是不对。忙了一整天,倒是在车库里撇见了一盒没开封的工人用的防尘口罩,50个。问了问,这个她也要(这个也要?!),算是没白忙。消毒纸巾,平常乱放,找不到就打开新的,倒是找到了六七桶几乎满的,加上没打开过的,数目可观。

晚上送过去,显然还有别人跟我们一样,门廊里已有一堆东西了,我们就把东西也归堆。回来车上,两人沉默,内子突然说,噢~,那个盒子里应该比二十个多,哈哈哈。你走连盒子放在行李里了,剩下的我放在行李里几个,其余都塞到另一个盒子里去了,就没想到要打开看一下,哈哈哈。困惑解决,两人都很高兴,说,她能多坚持几天。(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孰料,白忙。一周后,朋友说,她已经感染了,在家里隔离,症状尚轻。又过了一周,她说,又上班啦,人手不够。这岂不是去看病的,没病也会被感染么?真是乱了套。

(三)量米

从佛州回来,作息刚刚恢复到旧轨,就有朋友打电话说,一只小鸟告诉他,要发居家令了,州里不再讨论发不发令,而是在讨论如何居家啦,最好囤些食物、卫生纸什么的。我不以为意,这和来飓风不同,货运没问题。但隔天,内子先反应过来了,说,还是该多买些东西,可以少出门。此言有理,我们就拟了个单子。

第二天,内子有个牙医之约,正好顺路买东西。下午,她发消息,说,不知怎么搞的,等待时间特别长。我就自告奋勇,说,我去。发的时候,也没看到她又发的,说从医生那里出来了。晚上,道还兴冲冲地拎着东西进屋,一看地上已经堆了一堆东西,不禁大惊:这是哪来的?内子也惊讶,说,你干嘛去了?我说,去买东西啦。她说,不是说我去么?我说,没看手机?她说,没有。

搬完东西,两人看着发愣。内子说,你没单子,怎么买的?我说,照片记忆,一件也少不了。她说,这可是够吃一阵子的了,我花了三百出头。我说,我也是。转念一想,又说,不对呀,我看米堆下去了,没好意思买两袋。杂粮没见少,我们总说要吃点儿杂粮,所以每种杂粮都买了些凑数,才花了三百多。内子睁大眼睛,说,me,too。

晚上北京的好朋友听说这边疫情严重,询问情况。得知买重了东西,一边责备我们动手太晚——道理是明摆着的,一边替我们庆幸。

隔了几天,在加州的台湾朋友也来电问候。我讲了囤货经历,他大笑,说,真好,我们没想到。没口罩,不敢出门,网购又慢。家里的米,刚刚一杯一杯地量好,每天限量吃。谁知道,在现在的美国,还有量米吃饭的时候!

岁在庚子,作文留念。

杨道还新著《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已于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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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集:丸之走盘(三)

杨道还 2/7/2016

学统适用的对象是个体的人,也就是所有人;道统适用于那个道统里面的人,这就比学统的范围狭小;政统的范围更加狭小,只适用于那个政统之下的某个确定时代和地域中的那些人。(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杜牧有丸之走盘的比喻,他用这个比喻来形容自己所注的兵法如同盘,任何具体的用兵就如盘中的圆丸,“丸之走盘,横斜圆直,计于临时,不可尽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于盘也。”杜牧这里讲,兵法的适当运用只能在用兵的人所处的那个地点时刻临时决断,不能事先完全确定或预设。但从大体上,可以把握其变幻的范围——不出于盘。

这个比喻也可以用在学统,道统,和政统的关系上。政统的人事和其走向尽可变幻无穷,而事实上往往确实如此,社会的复杂多变超出任何人所能了解的,包括当时的人也包括历史学家,这些纷繁复杂的事件不能事先设局,也不可逆料。当政统成功地压制道统和学统时,事件发生时,身处其中的人的反应虽然不同,但有个大致的范围,这个范围不出于政统的盘。正如:“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之所异也”。在这类社会中,大权在握或如鱼得水,能够主导社会行为的人,往往不是非常之人。这样的人,即使努力作为,也只能使社会在盘中反复循环,不能使之前进。人们读史时,对历史事件的发生,有时有“为什么当时的人不做另外显而易见的选择”的遗憾。但当时的人身在此山中,往往并不知道可以另有选择。从政统的盘外来看,局外者清,却能很容易看出来。(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道统与学统也是如此。二程的理学即是出于盘外的一例。宋史说二程,”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 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下棋时,任何人都知道先要有一张足够大的桌子,能将棋盘铺开才能下子,而不能在卷曲一团的棋盘上下棋。看地图时,任何人都知道将地图铺开之后,有了方向才能真正读懂。二程泛滥诸家,所得到的即是容纳儒家之盘的桌子和方向感。如果认为二程泛滥诸家,只是虚掷时光,或者只是得到诸家皆非的见解,才回归儒家,就不能明白理学是因为糅合释道儒才取得的进步。

焚书坑儒与儒家排斥释道,在对盘外只知道”恶其害己“这一点上,并没有差别。稍好一点儿的,不排斥盘外,也认为这些东西没有用处。这些人并不知道,人世除了世代更替的循环,还必然有演进。否则的话,就像庄子所讲的:”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这句话是说,人除了立足的地面——有用的,其它不用的地面都挖掉,那么立足这一点点地方还有用吗?将盘外一切摒除,得到的只会是一个牢笼。盘外无用之地,实际上是社会演进的余地,没有这些余地,人类就像处在一个铁盒子里,毫无希望而言。

对于政统的盘,能够出于盘外的人,如上所言,不是帝王将相,也不是社会的当道主流,而只能是不合时宜的学人。这一点历来如此。这些人的探索,是社会前进的参考。这些人中的佼佼者,如孔子,不着眼于政统,而着眼于社会的维系。在社会维系这个平台上,朝代更替的治乱循环才能得以实现,而不是一蹶不振万劫不复,像很多西方文明那样。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等人才是中国社会真正纽带之所在,社会前进的真正引领者,而不是所谓的三皇五帝,帝王将相。中国历代的帝王将相,只是时势弄潮儿,其中大多数只是世无英雄,竖子成名一类的人物,他们所作所为,只是盘中的无穷变化中的若干种,没有恒常的意义。(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出于人世盘外的人,只能是隐逸一流。林深人不知的释家和在僻处自说的道家,西方一些哲学家,即是此类。俗语说,乱世佛,治世道,由治入乱是儒家。这句话不知出于何人,意义也众说纷纭。这句话或可解释为,释家的作用在乱世中才能显露出来,同类地,道家在治世,儒家在由治入乱之世。或者说,人才在这三种不同时世中,更明显地藏身于,或者出身于这三家之一。这些人才,能够具体地影响社会的演进。社会不是随时都有演进的机会,但一旦转折点来临,在这一时刻缺乏合适的人,社会就只能重演循环。中国传统学术在理学之后,不仅鲜有进展,而且迂曲压抑,不仅不能吸引真正的人才,而且使其不能容身,这导致宋后中国社会的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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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养:善2.3

杨道还 12/26/2020


《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介绍之二.三

“物质的本原应当是简单而优美的”是人们喜欢的名言。这里优美即是指在美的意义上的应然,是恰切的。但这句话中的“简单”却不那么恰切,隔了一层。这句话中的简单,其意义所指,是通达无碍。事物运行通达就简单,运行中存在滞碍、互相碰撞、互相伤害就复杂;越通达无碍,也就越简单。例如,哥白尼的日心说提出之前,人们已经有了一整套太阳系的天文学,即行星运行的复杂秩序、复杂数学。日心说简化了这个秩序和数学,使之更为通达而明瞭,也就取代了其前的天文学,即便有神学的障碍。

先秦诸子时代对这个“简单”的认识,即是善。“善者,理事不恶之名。”善于处事就使事体通达,事体通达即是善,这是善的深层含义。善的这个含义,只有在对体用的认识基础上,才能有真正的理解。还拿日心说为例,在此之前的地心说笨拙而繁琐,但同样是从天文观察的数据整理而来,并不是错误充斥。日心说取代地心说是因为在用上的巨大不同:地心说不利于学习、理解,难以应用,也难以作出新的发现。所以日心说与地心说的区别,不是真假之辨,而是善与不善之辨。

善无体,即善有其范畴,却没有严格概念或绝对规则。老子说,“(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庄子认为,刻意行善,并非真的善。对善与不善的判断,不是按照是否符合某种固定的规则。善存在于用,善只能在用中得以出现和实现,即在事物之用中通达,即是善。世上没有任何两件东西,两件事是完全相同的,因而用之中的善,也绝无雷同。但这不意味着对善与不善的判断不可得,恰恰相反,用概念或绝对规则无法判断的善,却可以从用中自然得到。显然,只知道体,认为只能从精确定义得到善,却不知用的人,是无法理解善的。

认识何为善,有两个层次,一是善存在于用中,如上所言。二是用必有体,有此体,有此用。在讨论善的时候,体不可或缺,但善不存在于这个体中。与此相对,在理解善时有两个误区。一是误认为善恶有体:做一件事,按照某些规则,就一定善。这是僵化的,甚至刻意的不善和伪善。二是,体用不分,误认为某个人有某善行就一定是个善人,善人所有所行都一定是善,以此求全责备。

古希腊对美德的讨论与诸子对善的讨论,有互通之处。苏格拉底认为,无知即恶、知识即美德、无人愿意做恶。他认为美德如果不可像知识那样可以教会,就太奇怪了。他的这些判断,是有意义的,但有的对,有的错。

无知不是恶,但无知即不能善,这是因为没有通达事物的知识这个体,就不能有善用,只能投机。一个人不能知道何为善、何为恶,这样即便有善行,也是无意、随机的,这属于无善无恶的范畴。无知是不善的,未必恶,但不能成其为善是一定的。

知识即美德的论断不成立。一个人有知识并不能保证他是善的,因而美德或善不存于知识中,也不是拥有知识的必然后果。美德或善存在于知识的用中。一个学校的教育,或许能在某种程度上保证知识的传达,但无法保证学生具有美德、成为善人,任何学校都是如此。而显而易见,大奸大恶,没有知识,不能成事,不能成其奸和恶。

美德不可教的论断,也是错误的。孟子认为,人天生有善之端,扩之、充之,即可教人为善。孟子的善之端,实际上就是“无人天生愿意做恶”。对于这个善之端,不去伤害,而去人为培养,教给人去自我修养,就是教人为善。在用的时候,有这个善之端的体,就能“天生”达到善用。没有这个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要善,也不可能。所以善的关键在于存养可以行善的体,善行由这个体行出来,却不再这个体之内。用所谓善的道理去洗脑,是邪恶的,这个邪恶就在于破坏了那个可能行善的体,使之或做恶,或行伪善,却不能行任何真正的善。

反对教育,是无知的。善之端这个种子,只处在萌芽中的人,不恶,但也不善,即便有用到他的机会,善也行不出来。对自我修养不屑一顾的人,一定是恶的。外来的培养,就如借助旁人的力量,给自己心中的种子浇水。人不能一辈子依靠外来培养,总有需要自立的时候。只依赖外来的培养,没有自我,没有自己努力的灌溉,种子不会停留在那里,而是不进则退,退是恶的。很多人依赖外来的不断培养,一旦离开这个培养的源头,就回复旧观,前功尽弃,其原因就是不知自我修养。这就像很多孩子,在学校里学得很好,但一旦离开学校,没有任何自学能力,也就不能成材。善的教育,一定是基于自我修养的。在学校里学得好,离开学校就学不好,是恶的教育,因为人本来就有学习的能力,恶的教育将其损伤、淤塞了。

《大学》说,“大学之道……在止于至善。”大的学问,大的教育的最高远的目的是使人能够“止于至善”而不移。善之端这个种子只有壮盛长成,才能通达于“至善”之道。如孟子所讲,“浩然之气……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小体可以行小善,但“至善”需要“至体”才能行得出来。

《史记·滑稽列传》中,“(秦)二世立,又欲漆其城。优旃曰:“善。主上虽无言,臣固将请之。漆城虽于百姓愁费,然佳哉!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即欲就之,易为漆耳,顾难为荫室。”这段讲,胡亥要用漆刷城墙。漆器作为用具,坚固美观,所以胡亥要把城墙上漆。但漆在当时是奢侈品,漆城墙是不恤人力的昏乱、愚蠢的想法。优人旃说,这个主意好,但不知如何搭凉棚(比城墙还大的,来避免漆被日晒而剥落)?胡亥显然有这个知识,这件事也就作罢了。这个例子说明了三个问题:一是,胡亥有漆器知识,这并不能使他不去作恶。二是,即便是胡亥这样的人,一旦被提醒,也不愿意做恶,去徒费人力。三是,胡亥如果像“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那样无知,优旃的提醒也就无法奏效。老子说,“不善人者,善人之资。”胡亥就是优旃之资。

伦理意义上的善,是后起的,是应用于人以及与人相关事物时,从善的本意引申出来的。我们可以先处理伦理意义上的善的问题,然后回到善的本意的讨论。

(一)

伦理的对象是人伦,即人世间的生生不息的轮转。当用于人伦时,使人伦维持无碍、人性通达无害,就是善。伦理上的道德,其本意,也是人伦有其道,人对人伦的运行规律有得于心,形成的心得(德),写下来,即成伦理道德。一套伦理上的道德规矩,有时代、地区、文化等特殊性,因而不一定总是善的,不一定总是使人伦、人道通行无碍的。但无论如何,道德规矩总是为了善而立下的,以善为目的,并必须以善为衡量。历史上性善和性恶的争论,搞反了,将“以善衡量道德规矩”误当作“以道德规矩去衡量善”,这样的两小儿辩日式的争论,当然不能有结果。

人伦运行的规律是普遍的,但存在人类层面、文化层面、和具体人群层面之分,越往后,限制越多而越不普遍。比如说,“食色,性也”,是人类在生物层面的规律,是作为生物的人类所有人都具有的普遍特点。在文化层面,“好好色、恶恶臭”,是添加了个人性上的判断,人不是猴子,人不仅仅是动物,人有作为人的人性趣趋。具体何为“好色”和“恶臭”的定义,有文化上的不同,但人性总是偏向“好好色”而不是“恶好色”。至于“割不正不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忌食、斋月等,则又是更上层的建筑,是文化之上又增添的花样。

这些层次之间不是前者决定后者的关系,而是有继承,也有转折。如孟子所讲,“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文化的力量在有文化的人身上,有时可以压倒生物的本能。尼采年轻时,将烧红火炭放在掌心里,虽被灼伤而不避。尼采这个举动,并不是愚蠢或者发疯,而是为了证明人有能力克服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孟子和尼采所认识到的,即是能够彻底摆脱生物性的自由意志。不能理解体用的半开半闭性的人,不能理解自由意志。

庸人不知就里,将这些层次混为一谈,从新文化运动开始,对文化、人性的破坏不遗余力。这个流毒,至今仍有很多所谓的知识分子的散布。现代中国人除了食色,其他一概无所适从,都是拜这些人之赐。

有人认为,西方文明先进,拿来就好了。但世上的东西,有能拿来的,有不能拿来的。可以说,属于体的范畴的东西或者可以拿来、学来,属于用的范畴的却不能。而善是用的范畴里的东西,不能拿来。举例来说,别人家的孩子拿不来。自己的孩子要自己培养。让别人操心费神为你的孩子想出来个培养方案,可能吗?有人认为可能,是死雷锋精神在作祟,雷锋活着的话,也会知道不可能。有人认为科学可以拿来,现在知道了科学知识可以拿来,科学发现却拿不来。科学尚且如此,比科学复杂若干层次的文化,能拿来吗?文化是拿不来的,需要自己去学,在精神上去渗透。

传统也是拿不来的。爱德华·希尔斯(Edward Shils)说:“传统就是代代相传的事物。传统是现在的过去,但它又与任何新事物一样,是现在一部分。”(《论传统》)西方的科学有传统,西方的民主有传统,这些传统是拿不来的,只能自己去建立。民主没有典范,但有传统,民主传统是民主之锚。民主传统的建立,需要在自己的传统上建立,而不是在乌托邦上就可以建立的。民主制度也是拿不来的,那些失败的民主国家,不是失败在没有拿来制度上,而是失败在对传统的态度上。传统可为援,而不可图,反传统的民主,与大多数人对立,或者要改变大多数人,这样的统治只能流于少数精英的统治。爱德华·希尔斯说,传统的得以建立的基本条件是不反对传统。不分青红皂白,对传统一概否定的人,就像不断革命论者终究会被他人革命一样,在鼓励未来的人否定自己,当然就无法有任何建立和建树。这是愚昧的。这些人在任何社会里都是蠹虫、蟊贼。

传统上讲究五伦,五伦是指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是人类社会中五种最基本的社会关系,也是伦理最基本的对象和应用范围。用比喻来说,五伦是人类社会轮转的轮辐。理顺这些关系,使作为社会细胞的人和家庭顺利运转,即是善。理顺这些关系的原则体系,则成社会伦理道德的基础。五伦是上述三个层次中的中间一层,人性伦理。无论任何社会,这样的关系都是存在的。在人性上讲,其理顺的原则都是大同小异的。社会的其他伦理关系,都可以从这最基本的五种,或者类推比附、或者取裁组合而成。现代中国人喜欢高谈阔论“三观”,但到了无论这养最切近的伦理关系,却莫衷一是,一塌糊涂。这类的关于“三观”的任何讨论,都属无稽妄谈,没有任何意义。空谈“三观”,就像没有辐条的轮子,无处可去。

五伦周而复始,不管在那个社会里、那个时代中,五伦维系得好,社会就能平滑运转,维系。五伦维系得不好,处处存在争议,无所适从,社会就在细胞层次上糜烂了,不能正常轮转,而只能腐败下去。

五伦中,除了君臣,其余都好理解,这里需要特别说明一下君臣。君臣本不是指皇帝臣子,而是上下之谓。《三国》中,张辽劝降,关羽说,“我与玄德,是朋友而兄弟,兄弟而又君臣也。”这里的君臣,当然不是指皇帝,皇位还没有轮到刘备去坐。罗贯中这个小说家懂君臣所指,他认为关羽和张辽这样的武夫也应该懂,却不知后代知识分子会一概不懂、一窍不通。现代的中国人,认为讲君臣,就是讲权术,只知道拿“君要臣死”一类肤浅的认识来混帐。这样一种态度,当然不能导致任何有意义的谈论,或者任何理解。

可以说,现代的中国人,不仅无知于上下之义,而且排斥任何理解、正常讨论。须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类的糟粕是没有典籍的。孔子说,“君使臣有礼,臣事上以忠。”孟子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仇)。”现实中,中国人不知上下之义,也就不知如何处理上下关系:打工时,或卑或亢,却不忠诚;一旦有点儿地位,除了“要臣死”,就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东西,有天资的还能表面维持,差一点儿的小人得志的嘴脸就时不时露了出来。没有任何人会期望这样的人能有领导力。常有中国人抱怨西方职场对华人有看不见的天花板,事实上,像乌龟背壳一样自己背着天花板,上不得台盘,才是根本障碍。

中国古代社会中,伦理是从五伦出发的,重视与个人密切相关的关系。这些个人性的关系,总是特殊的,由此推广,所得到的社会伦理,即一般性的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就有繁复的缺点。现代中国人羡慕西方的富强,也就连西方社会伦理一起羡慕。西方的社会伦理,重视基于法律、契约、利益等的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却缺乏对五伦的重视。这种缺乏美其名曰个性自由,但这种个性自由只发生在五伦的层次,一到社会上,就消失了。有的中国人以为西方人是讲究个性自由的,却不知道,那些人在职场上,却是异常循规蹈矩的,不肯越公共规则一步。

中西的各有偏重,结合在一起,就能够避免两者的误区。人处在社会的真实情形,有如物理学所讲的丸盒模型。社会像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形形色色的丸,即个人生活的小圈子,在丸之间的间隙里,却是匀质的,有如液体。在小圈子之内,任何关系都是特殊的,这是五伦的范畴。一个人与小圈子之外的联系,任何关系都是公共的,处处相同。这个模型一方面不允许将小圈子里的个人关系延伸到公共领域,形成不公的特权、偏向;一方面不允许用公共领域的关系完全取代个人关系的特殊性,而使人丧失家庭和五伦,丧失人性、人情味。上述第一方面,是中国古代社会的弊病。但现代中国人不能理解这种丸盒情形,在病上又加了一病,试图用社会关系取代个人关系,因而连人性也一起失掉了。失掉了人性,却去讲法律、契约、利益等上的善,是恶。举例来说,庄子讲,踩到人的脚,如果是路人的话,要道歉才好;如果是兄弟的话,哄一哄就好;如果是父亲的话,没有任何表示也可。庄子所讲,是人之常情。现在如果父亲没有人性,拉住儿子说,你虽然是我儿子,但踩了我的脚,不管有没有伤,医院检查、金钱赔偿是不能免的,否则法庭上见。这个假设很可笑,但现实中类似的案例却不罕见。这样的人,在法律上讲,是合法的,是善于用法;但从伦理上讲,却是不善,是恶的。这样的人是可悲的。

五伦关系,在万殊中,仍存在着轮转之理,是为伦理。理学是近现代人视为洪水猛兽一样的东西。但理一统万,在万殊中总有其规律,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否定理学,连理的存在也一起否定,是愚不可及的。

但这样一种理,只是规矩和尺度之体,规矩和尺度不是道德,也不是善;只有善用规矩和尺度,才是道德,才是善。所以说,善是属于用的范畴,而不属于体的范畴。

王阳明的四句教,将心的体和用、伦理的体和用合在一起讲。他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这里前一句是讲心之体,心之体无善无恶,不属于道德范畴,而是非道德的。后一句,讲善恶在于用,是在道德范畴之内的。能分清这个关键之后,王阳明又进一步说,在道德范畴之内:“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知善知恶”是知道伦理之体,“为善去恶”则是伦理之用。

很多腐儒认为,知善知恶是从格物中来,却不知道,这样的善恶,是从过去的物里格出来的,用于新生事物时,只能以格代物。格本不是物,就像郑人买履故事里尺子不是脚,也如刻舟求剑故事里,刻痕不是剑的落水处。把格出来的东西,当作物的应然去用,就只有“理一”的体,失去了“万殊”的用。古希腊神话里,铁床匪将人用铁床或拉长或截短。不管他的铁床如何科学、如何符合美学上的黄金分割,铁床匪仍然是匪。不能理解体用的差别,以理杀人,以礼杀人,以科学杀人,都与铁床匪没有本质不同。

弄清楚了善恶与格物的关系,就回到了为什么要有良知的问题。没有良知,就不知何为善。只知道有道理,只知道符合道理或者符合伦理道德的为善,是格物一类的善。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但没有任何两个人是完全相同的,用事时的善也绝无雷同。格物一类的善只能是因循的,因而总是不善的。善存在于个人的用中,人有良知、良能的体,才能在处事的用中,或可达到善。事由人做出,人之于事,就如元件与机器。最尖端的机器,需要最优异的元件。日本人称不合格的元件为不良品,其中有古意:所谓合格是格物意义上的良,不是真正的良。最优异的人,他的良知、良能使他能够从善如流水那么自然而然。可幸的是,世界并不需要那么多最优异的人;不幸的是,历史不能缺乏最优异的人。

历史的进步,是在历史转折点和节点的那个人、那些人担当住了历史赋予的责任,而实现的。人类的历史,是将这些人的事迹记录下来而形成的。这些人有如历史之骨,没有骨的历史,只是周而复始的、符合生物律的一堆肉而已。分清历史叙述中的国、民、和人,始可以得知历史中之善恶。(对于个人与历史的关系,详见拙著《修养》第五章第八节。)

对善恶的认识最终存在于个人之中,也就意味着现代知识教育的成批培养,不是培养良知的途径。也意味着,知识不必然导致良知,即不必然导致对善恶的判别。龚自珍有,“万马齐喑究可哀”,知识教育下的“马万鸣一”,究竟哪个更可哀呢?

(二)

生命的基本特征是循环。土石没有循环,也就没有生命。生命的循环有其理路,因而也有伦理,即生命伦理。(详见拙著《修养》第六章第三节)人是生物的一种,生命中的一种,人的社会伦理之外,又有着生命伦理的大背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即是生命伦理。这里包含了两种情形,人与生命循环和关系和人与无生命之物间的关系。无生命之物也有其循环,只不过与生命循环的尺度不同,但动力学是一致的,如佛教的轮回,所以下面讨论一总而论之。

没有人参与其中的生命循环和无生命之物,是无善无恶的。这是善是人之用的一个推论,而这个用,正如王阳明所讲,始于心之动。人一旦与这些事物发生关系,哪怕只有思想上的关系,就有善恶的产生。庄子讲,“虎狼仁也”,是佯谬的反话,虎狼无所谓仁或不仁,仁或不仁是人赋予给虎狼的意义,不是虎狼本身具有的,虎狼没有心之动。人却必须有心之动。如庄子所讲,没有自我,只一味去顺应、随波逐流的人,是“死人之道”。这里“死人”不是死亡,而是人失去作为人的位格,就像行尸走肉,落到动植物之类东西里去了。虎狼的善恶,是一种推广,从社会伦理推广而得。我们可以循这个思路,具体地发现善恶在人与自然关系中如何产生的,再进一步就可得到生命伦理中善的意义。

孔子讲仁。仁的本意,即是以人为人;仁之用,就是己达而达人。孔子又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是从反面讲仁之用。不管施于人,还是施于物,都有反作用。施的反作用,是老子所讲的“反之动”中的一种。只有将反之动也考虑在内,才能全面地审视用中的善恶。

人伦的善恶,在于理顺,不伤害人。伤害人的反作用,也就会伤害自己,就如善恶有报。这就像用刀去切和折,刀必然有损,即庄子庖丁解牛所讲的道理。但与这种直接的反作用不同,还存在间接或循环性质的反作用。不善待父母,报应不从父母来,而从子孙不孝来。隋炀帝杨广暴虐,不是为民所杀,而是被近臣所杀。

伤害生命和大自然,也会有伤及人类的反作用,有伤显然就不善。所以人类伦理中的理顺,以及达到的结果,和,即和谐共处、如黄发垂髫并怡然而乐,可以延伸到生命伦理,与物无伤,如庄子所讲至德之世。《列子》里有,一个小孩子每天与鸥鸟相嬉戏,两无猜疑。其父某日嘱其抓一只。他记下了,到了沙滩上,鸥鸟见到他就远远避开。这个寓言,即是至德之世与“何德之衰”之世的对照。

儒家的仁和义,是处理两人和三人关系时,善需要遵循的原则。礼则是处理所有人关系时需要遵循的具体方法。“礼之用,和为贵”,礼是对人的节制,以达到和。《大学》所讲“止于至善”,即可说是达于至和。礼者,理也,是按照某种道理而制定、设置。礼的节制,不是僵化的处处绳趋尺步,而是循理而行,顺物之理,而不为己甚;但当物之理与人性冲突时,必须知道当止而止,是为节制。例如,人好好色,见到美人,心生羡慕,想要亲近她,是自然的,但不去逾墙钻洞,是礼,是善。没有节制,不择手段地去得到的贼,即是恶。

人与大自然之间也是如此,顺理而有节制,即是善。人的欲望无穷,没有节制,就会发生涸泽而渔,焚林而猎这类杀鸡取卵的愚昧行为。《史记·殷本纪》有:“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曰:‘嘻,尽之矣!’乃去其三面。”商汤见人四面设网,让他只在一面设,其余三面放开,即是节制而善。这段话,是讲古人已经知道自然伦理的善。类似地,《吕氏春秋.孟冬纪.异用》有:“周文王使人掘地,得死人骸。文王曰:‘更葬之。’吏曰:‘此无主。’文王曰:‘有天下者,天下之主,今我非其主邪?’遂令吏以衣棺葬之。天下闻之,曰:‘文王贤矣,泽及髊骨(髊,音ci,一声),又况于人乎!’”尸骨不是人,文王将其掩埋,而不是因为尸骨无主,就委之自然,是社会伦理的善。这两则故事未必是真的,但这里所讲的,人,尤其是君主应该求善、努力为善的意见却是真的、一致的:任何一个社会对自然伦理,须有顾及、照料,而不是放任人欲,而监守者负其责,这是社会的统治者、领导者的责任。对自然只知道一味掠夺,是盗贼的行径。

庄子《天道》讲,“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老子讲,“上德不德。”这两人所讲是一个意思:大自然的自在的、无滞碍、无不可解的纠结郁结的运行,是大自然的理和道。人的辅助使大自然运转畅通无碍,是善。对这种运行的扰乱、伤害,导致积滞、滞碍,就伤害了大自然,因而是恶的。这种恶,老庄称之为病。病是积累而成。人的精神不能畅达,郁结而成情结,不能开解,就有心病。人吃药物,不能代谢排出,在人体内积滞,就成各种恶疾。有病害的大自然,也会对人类社会产生伤害,这种轮转之理,是生命伦理。大自然不像人那样发怒,但会报复,即有反之动,这种报复往往不是显而易见的,而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的。孔子讲,“钓而不纲,弋不射宿”,是因为这里有生命伦理。孔子不讲,“怪、力、乱、神”,是这些有违生命伦理,虽然其中或有逻辑、理由,这些逻辑、理由却不在孔子所关注的伦理范畴之内的,是恶的。

至此,我们打通了社会伦理和生命伦理的区别和联系中的转折,就可审视善字的本义。

(三)

善字的所有意义都可从通达开解。

略举几例。

1.

老子多言善。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水是液体,液体最基本的物理性质,就是流动。流动无碍,即是通达。老子此言,是取水的流动之象。扔石头到水里,就将水排开,这与扔石头到石头,泥土、沙滩上都不一样,所以上善与水一样“不争”。石头,泥土、沙滩都要争,因此水处在它们厌恶的地方。

善于居,不管驻足,还是居住,要知道选择地方,才能安居。这个道理极其简单,但总有人觉得我在街心口,车水马龙中发会儿呆,为什么总有人妨碍我。类似地,老子讲,善于思,心平静如渊,《庄子·天道》对此有深度的发挥。心不和,成见和情绪与思维相纠缠,思考就不能善。所以老子说,虚其心,把成见和情绪处理好,然后能思。善与人交,有仁德,使人久处而益亲;善于言,有信,不是善辩,不是像名家或希腊那种智者那样服人以口,不能服人之心;善于为政,使社会达于治理;善于某事,需能力;善于行动,掌握时机。

所有这些善,都是通达的意思。顺理成章,善又包含有恒的意义:通则久,不通则不久,不道早已。积善有余庆,积恶有满盈。恒久因此也是善的一个判断依据,就如长寿一定是善于养生一样。

但显然,这样的依据是被动的,开始以为善,满盈时才知道是恶,是不智的。与科技“进步”有关的恶,大多是此类的。例如《寂静的春天》(蕾切尔·卡逊)一书所写的农药的滥用,一开始认为作物产量提高是善,鸟类被毒杀到春天听不到叫声,才有此书的出版。此书出版后,作者被贴上反智、反农、叛徒的标签多年,美国人在这个恶的判断上才有共识。DDT、汽油中的铅、加氢奶油等都是以同样的过程达成共识,大数据、转基因、生物识别也将如此。社会对科技是双刃剑的认识,至今停留在口头上。任何对科技的质疑、保留,就会被愚昧短视的学棍学奴们认为是反智、反进步、保守主义。而蕾切尔·卡逊这样的勇敢的人,却日渐稀少。

一个有趣的问题是,资本是流动的,那么是善还是恶的?中国古人认为经济的流转如水,对民生有润泽作用。这个认识不能直接转为现代对资本的认识。资本的自由流转是必要的,对民生有润泽作用还在,但资本逐利,是“争”的、“处众人之所利”,所以资本可说是中性的,可善可恶。

中国人喜欢用水来比喻民众,如孟子、唐太宗等人的名言。那么民是善还是恶呢?这个答案与资本相仿,民也是有善有恶的。知道了这一点,始可以理解老子“使民不争”,“圣人之道,为而不争”的意味。

2.

通达意味着有秩序,有条理,而不混乱或随便。所以善良的人,不是柔顺驯良的人,而有其坚定不移之处。因而孔子讲,“守死善道”。这里的善道,不仅仅是伦理上的善的规则,而有善之用的意思。君子有进退,小人没有,“硁硁然,小人哉”。但君子难进而易退,这是因为对君子来说,善道在退的时候,“无欲则刚”,比较容易。小人正相反,因为欲望,而以退为难。所以善道的主要困难在于进取,如得到名利、成功一类的。

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这句话实际上在讲,不以“善道”得之,不处也不去,所以说“守死善道”。不以善道得之的东西,“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名声也是如此,孟子说,“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不虞,是不足以致誉而偶得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名誉之毁就会跟着发生。所以老子说,“宠辱若惊。”(万维某名博曾讲,中国人不能理解“Doing right things is more important than doing things right”。旧家什从西方转口回来,就如此珍贵,令人感慨。)

善道以进,在个人,如上例中老子所讲;在社会,如孔子的“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始可以免于反之动。

3.

善有吉祥之意。万事大吉,就是万事顺遂,而不一定是有直接利益;但万事顺遂,就一定会有利。顺则利,善;不顺则耗时费力,不善。老子说,“天道无亲,常与(扶助护佑)善人。”这里的善,即是思维、言行通达无碍的人,即是庄子所讲的不混乱、无滞碍、与物无伤的人。天道常与,当然也就吉祥。又如《孟子·梁惠王下》中齐宣王说“善哉言乎!”这里的善,是言谈中道理通达、令人信服之谓。齐宣王觉得已经得说的通、正中下怀,所以称善,是无疑义的。至于到底善还是不善,不必听他的。聱牙诘屈的道理,就不善。不善、伪善都暗藏冲突和不通达的意味。

中国古人认为,修桥补路是善事。好人从桥上过,坏人也从桥上来,为何善?只是用了通达的古意而已。

4.

老子说,“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这里的善是人通达“闭”和“结”的用,有达到这个用的才能,而不在于锁有多坚固,绳子的结有多难解。引申出来,就有能歌善舞、善战、善巧等词义,擅长歌舞、战斗、技术,就使所为顺遂,所以善。《庄子·养生主》有,“善刀而藏之。”这里的善可解为擦拭,但也不仅仅是擦拭,而是使刀得到妥善的处理;不是擦得明镜一样,搽点儿油也未尝不可。

又如《诗经》中,“女子善怀”。怀是忧思,所结的忧思不可开解,则善怀。从这个意义引申,又有中性的词义,如多愁善感、善变、善病、善疑等。

5.

善则不烦。无事生非,惹是生非,就不善。古语有,“只管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一知半解的人以为这是教人自私。但瓦上霜是不需要去管它的。这句话因此是说,自己应做的不去做,却要上房揭瓦式的无事生非,是不善的。

现实中,有善意的谎言一说。说谎,则需要费精神费力去圆谎,烦,所以不善,这是一般而普遍的。而具体在某一事情中,用说谎使事情顺利进行,是一种赌博和投机。赌博和投机有得利的情形,但不是可以效法的。

杨朴有诗句,“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巧而不善,或者因为烦难不便,或者因为繁琐难用。不善的巧,即便是再高级的技巧、科技,也是不善的。这句诗某些人大概会认为是“反智”的,这是“不善”人的反射性思维。无知并非恶;无知于善,才是恶。

6.

善良、善心、慈善等,是人的常存善意,即心向往善,向往使人情事物顺遂的意思。如,“善者,理事不恶之名。”这里的不恶,兼有人存善意和事情顺遂两层含义。又如“士希贤,贤希圣”,是善心、善行、善信。事情顺遂的结果,是善果、善报、善始善终。常存善意的人,即是善人、善类。

中国人传统上,喜欢梅、兰、竹、菊。梅、菊与松一样,有其“守死善道”的不移。竹直而有节。兰与世无争,当然也就远离扰乱之恶。中国人又喜欢莲,周敦颐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周敦颐显然不是喜欢莲之美,而是其善德。他的喜爱不是因为莲善,而是德性相通而友善,如李白“两看相不厌,唯有敬亭山”之意。“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人,非善而何?

7.

庄子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善属于个人,作为用,难以把握,但并非没有任何参照,而是有明显的外在参考,可供节制之用。为名而善,为自己增加了个名的负担,就像游水却背了块金子,金子虽然不恶,但人也就不能从善如流地自在游泳。“天道福善禍淫”,淫是过分的意思。“为恶无近刑”,需要人能够知过能改,不使恶(sin)发展成罪(crime),不将过分发展成罪恶。

庄子对善这个解说,颇有“与世俗处”的考虑,是现实的。在孔子,对自己和弟子期待甚高,则说,“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这句话是说,看见人的善,就像看见人能歌善舞,自愧不如,总觉得自己还不够。这个要求很高,适合于给已经对善有所会心,登堂却没有入室的弟子讲。却不适合一般人,一般人对善恶看得不重,也就不分明,只适合于听“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样的话,从小善中得到对善的初步认识。庄子所讲,也是针对这些人,一方面从反面讲,晓知以利害,你不是求利求长生么?名和刑与你所求相反。另一方面,庄子反对善有条条框框,而着重讲“去善而自善”。孟子讲,人有善之端,要扩充以达浩然之气。庄子所讲,这是充气别把善之端丢掉了。后世追随庄子的名士,往往抱着端,就当成一切,如魏晋名士;后世追随孟子的腐儒,以为自己就是善的,善之端不够善,需要除掉。这不是庄孟学术之争,是后人不争气之争。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庄子所讲,是一种伦理边界和底线,是去恶;孔孟所讲,则是个人修养的高度,求善。在一个没有伦理边界和底线、善恶不明的社会里,庄子所讲,具有绝对性的意义。《论语》中,子夏讲,“大德不逾闲(欄杆),小德出人可也。”哪里有道儒之争?

8.

真为体,善为用,行之而成美。现代人重视真,却将真与善混为一谈,其根本错误在于,不能分清真的体用。真在用中,是善。一个人不善,也就意味着他并没有得到真,不管他讲的如何。对真的精神上的渗透,需要遵循善和美来实现。没有善和美,也就无法识真。而如前所讲,善和美是应然的,是人为的,对“天地之化育”的“赞”。

将这个道理应用于人,就有经由善和美达到真正的人的道路。如子张问善人之道。孔子说:“不践迹,亦不入于室。”善而之后,才能得真。庄子说,“且有真人,然后有真知。”不善、不通达的恶,不可能导致真知。不登堂入室,去逾墙穿穴,就像缘木求鱼,不可能得到真知。孟子说,“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人生而为人,只是皮相,只有经由善和美而达到真的那种人,才是真正的人。这样的人是个性化的,这样的人的生活,是艺术性的。真的体,经人的善之用,才才可以臻于美,外化为美的形式。(对真、善、美关系的讨论,详见拙著《修养》第四章。)生物意义的人,不可能践形。道家所讲的朴,是“返”得到的朴;道家所讲的“婴儿”,不是婴儿,而是“能婴儿”。这里的“返”和“能”,是轮转的,符合伦理的。

大道至简,行于道就是至善。老子说,“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庄子说,“道行之而成。”行于大道最通达,因而也是至善。释道儒三家,在求善道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儒家关注社会中的人情和人性伸展的通达,向外推及,不失对生命、自然伦理的关注。道家所讲,则是达于至善的原理和方法论。佛家则建立了轮转之理的大框架,这个框架以善的动力学方式运转。杨道还新著《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已于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

修养:庄子,内德,吾我之辨3.2

杨道还 2/6/2021

《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介绍之三.二

(《中国学术之结构》第十章,第四节“庄子,内德,吾我之辨”全文)

《庄子》是《老子》之辅助,《老子》侧重於讲道,《庄子》则侧重於讲德。庄子所讲的德,既包括内在的内德,也包括外在的外德(得)。内德从德的精微处,可以返归於道,同时又是人用来驾驭外德的支点。老子从道来看形而下的万物,也是循着这个途径。《庄子》的精华,主要在於内德,从外德(得)入手去研读《庄子》,就如买椟还珠。

吾我之辨(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庄子的内德,植根於人与道交通的部分。这部分不是身体,感官,思维,或意识。而是一种无意识,这种无意识只能从驱除一切意识得到,而不是确定的某一意识。可以说,庄子的内德存在於精神里,但这里的精神和与物质相对的那个精神不是一个意思,也不是生理性的精神,而是道之“精”,其动如神的意思。人的这种精神,在於心之动,心同於道的动,可以勉强称之为道心。道心不是只在人的身体器官,也不是只在於道,而处於人与道的相互作用和接触之处。老子的“无有入无间”(43),庄子的“无厚入有间”(《庄子·养生主》)和逍遥游,只有这个道心才能做到。

道心是庄子的内,其他皆是外:思维,身体,他人,万物都是外。这个内属於一个人自己,而不是像道那样无所牵系。对於外的身体,庄子称之为我;对於内的我,庄子称之为吾。有道之人可以“吾丧我”(《庄子·齐物论》)而游於道境。老子能够“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54),能够不掺入自我的偏私,得到真正的认识,就在於吾这一超脱的立足点;而有思想,有身则不能做到这一点。为道日损,人只有损无可损,才能达到吾。也就是说,吾是外物所无法触及的。万物只能在道中动,人只在道中行,而不能有损於道,是同样的道理。

这里有必要对吾和我的用法做一说明和区别。胡适似乎是近代最先注意到吾我不同的第一人,但他依据语法词性所做的区分缺乏依据。此后学者对吾我在先秦文献中的不同有了进一步研究,总结出:我是根据社会意义的自我指称,与他人相对而言;而吾则没有这种外在的属性。这些研究与一个人内在为吾,外在为我相符合。

吾是内在的,我是外在的,吾我之分就是内外之分。将人的内在与外在作为两极来看,向内的极点是“吾”;向外的极点是“我”。《说文》中解“吾”,“我自称也”;解“我”,“施身自谓也”。段玉裁注《说文》中“我”条,说:“谓用己厕於众中,而自称则为我也。”《说文》的解释简洁而完整,但段玉裁的解释却更易於理解。一个人在处於众人间的语境里,即社会中,自称为“我”。“我”是有形质的,名化的,别人可以得而知之:既包括我的社会地位,也包括我的身体性情。但一个人处於自然中,处於在名的出现之前的万物之间,但感觉不自然不自在的时候,仍是“我”。一个人与物独处时,不分物人,忘形骸迹时,则自称为吾。

德只有在吾才能积蓄,所以说“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庄子·德充符》)。如“善游者数能,忘水也”。(《庄子·达生》)所谓忘水,实际上是忘身与水的的区别。又如“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再如,“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庄子·达生》)

从外物到吾的顺序是,外物──我身──我心──吾。而对道者而言,吾又存於道之中,与其他层次混而为一。从我照观外物,因为我身我心掺杂在里面,所以是扭曲的,不完整的,不澈底的。只有从吾照观,才能得到完整而真实的认识。因此,在认识上,我不能取代吾,而吾则能够取代我而更具深意。此意黄鹤升已经先言之:“‘吾’所表达的是完全内在的‘自我’……‘吾’是一个主体,但其常常是不与客体发生关系的主体。”(黄鹤升,“中国古人‘吾’之哲学观”,黄花岗杂志,二十二期,2007年9月)。黄鹤升是当代理解而清晰地表述出吾我这个深刻区别的第一人。黄鹤升此文,揭示了中国学术的内核,具有历史性的重大意义。

黄鹤升解老子中吾和我,说:“‘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我独异於人,而贵求食於母。’(20)这里的‘我’都是对外而说的,也是对他人而言的。是你们看‘我’是这样一个‘昏昏、闷闷’的人,其实老子本人是不是这样呢:这只是‘我’显现的一个现象,是你们对‘我’的看法。‘吾’之真面目如何那是另一回事。接下21章最后句有说‘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此处的‘吾’,即其真本人如此。”(同上)

黄鹤升指出,吾的这种用法,在先秦古籍中有很多例子。往往在一句话中,既有“我”又有“吾”,极其明显地表现出这两者的差别。如,“今者吾丧我。”(《庄子·齐物论》)吾可以视我身如蝉蜕,吾寄居於天地委形的我身,两者分别如此明显,因此能够犹如失去身我,而有吾的独存。同类的例句很多,姑举数例如下:“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论语·子罕》);“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论语·述而》)“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徵也;吾得夏时焉。”(《礼记·礼运》)“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系辞上》)“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审吾所以适人,适人之所以来我也。”(《荀子·王霸》)“故明主者,不恃其不我叛也,恃吾不可叛也;不恃其不我欺也,恃吾不可欺也。”(《韩非子·外储说左下》)

吾有时可以代替我,但不能取消我。庄子说:“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没有我,彼就无表现无意义)。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庄子·齐物论》)庄子肯定了“我”仍然是一个必须有的范畴,是基础的,不能将彼我抹煞,那样就归於混沌的道境,也就无所谓德了。个体的我必须存在,才有德可言。这与老子论述的角度相反,老子是从道看德,老子认为“我”的身使得“我”与道终究有层隔膜,没有身才是纯然的道,得到自然。老子强调了道和德的边界的消融。而庄子从德看道,不能取消德,所以需要将德分为不同层次,他认为“我”的内德,是与纯然道境相连的。庄子强调的是德有分,内德近道。可以说庄子学术是老子的一个发展,也可以说是在“失道”之后的一种补救。老子重视失道之前,他说:“能婴儿乎”,因为婴儿近道。庄子想要处理的问题是脱离婴儿之后的人生阶段,失道而为德的阶段:我要返归於道,又必须去我。吾是德之所在,有吾之后,人才能有德,否则(只知道我的)人只有物德,如土石草木。庄子之学的最重要的落足点即是吾,庄子之学可以概括为得吾和忘我。忘我之后又复归於道,就完成了对“失道”的补救。

对道者来说,吾是使其形者,即驱使我者。而普通人“不知其所为使”,即普通人在彼和我的耦合纠缠中迷失,不明白吾才应该是我的主使,因而被彼牵制役使而不自知。形只是躯壳,这个形,包括身体,情感,思维,理性,心灵都是我。从吾来看,这些都与外物等同。这样,庄子所讲的“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庄子·齐物论》)就很明白了:“使其形者”的吾仍在,我则可像脱蜕一样,没有生机也无妨,吾可以任意驱使之;而不是被驱使,像物於物溺於物那样成为外物的奴隶。《庄子·应帝王》中神巫季咸见壶子也属於此类之事。所以只要吾在,我并不那么重要。又如,《庄子·德充符》中残疾之人,吸引人的原因在於“使形体”的那个吾的吸引力,而非外形,而外形竟可被忽视。明白了这一点,再去看老子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12)应会有更多的解悟。

身非人自己所有。《庄子》中有:“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庄子·知北游》)天地生人,人的生理身体,从天地而来,饥餐渴饮,受自然的约束。“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系辞下》),人的身体托生父母,父母生之畜之,成人之前是父母之责,受父母的约束。从实际社会来看,在奴隶社会或专制社会中,奴隶或平民身非自己所有。儒家又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克己复礼。此类种种,都是身不由己。所以“吾身非吾有也”。注意这里的吾,不能用我代替。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13)身之患,在於身可夺,自然力和社会力皆可能做到这一点。但自然力或社会力,不可夺吾,这就为意志的自由留下了可能性。放弃吾,而只有身我,就有身完全被劫夺裹胁的情形。在这种情形下,身没有作出对於自己来说趋吉避害的行为的权力,因此不能为行动负责,不承担责任。这样的无吾的身,即是一物,没有善恶可言,也不是伦理道德的对象。因此人的道德,是由吾来保障的,由吾对自己的认识和吾的修养所决定的。

“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庄子·让王》)人或者能很轻易地认识身我,但达到吾,往往不是轻而易举的。达到吾的途径,在於不执着於外物。为学日损,只是最初步的;去志之后有忘形,如心斋,深入到使其形者。然而因为有成心的存在,心又不是吾的最终归宿。所以又有忘心,“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庄子·达生》),这才深入到使其心者。庄子即是一达到“不可持者”之人。这一境界在《庄子》,多处论及,如“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於天。”(《庄子·天地》)又如,“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庄子·知北游》)

薪尽火传,人的生命为薪,内德蓄积於吾,如薪的火。内德和道都为火,薪火与道火并无不同。薪可尽,人必死,但火总是在那里,就是道不断的传承。生命之薪,不得其火,就会枉自白费,庄子哀之,说:“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精神不振)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庄子·齐物论》)所以包括了身体的生命,只是薪,不是火,另有“真君存焉”(同上)。(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吾之用

吾与道相通,是道和德层次间发生的。在不涉及道,仅从德的层次看时,我与万物并立,吾驱使我这个形游於万物,有其用。这个用最主要的也是最切近的问题就是吾和我的问题:吾和我如何融为一体,使我能够立德,不成为物的附庸,而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具有人的德行。前已言及,“我”并不能单独实现这一点。孔子说的“据於德”(《论语·述而》),实际上就是吾在德的层次之用。“据於德”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使自己相对於外物有所立,形成完整的人,人格。在完整的人格的基础上,才能立人,进而实现仁。

认识之所以可能,在於吾的存在。外得总是分立的,而人们能够将其综合起来,使“类”成为可能,继而形成认识。吾是综合,而非与外物的一一映射,即吾的认识不像外物那样各个分立开来,而是一体。所以吾与外物有绝对性的区别,不是外物的延伸或者一部分。但外物与吾之间的界限和分离程度因人对道的所得程度而异。庄子所达到的齐物,是将吾与外物完全分离开,外物完全是分立的,而吾是完整无罅隙的浑然一体。这样的境界就是“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庄子·天道》),这样形成的认识,“心如明镜台”,就像完美的镜子所映出的景物,没有灰尘蒙蔽和扭曲。这样的吾的完美,不能通过追求完美而得到,而是因为任何事物都不足以影响或破坏,因而达到的。这样的吾,是澄明而纯粹,不带杂质的,所以是真正人性的,而非异化的,不是物於物的;这样的人,称为真人。这即是“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庄子·大宗师》)的所指。

这里值得的注意的是,真人所表现出来的即是真正的人道,这是人道主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起点。真有常,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不可加,矫饰不能使之改变;亦不可逃,回避不能使之不存在。从真而来的人道也是如此,而唯有从真而来的人道如此。(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真人的吾,不一定要通过“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的磨砺和苦修来达到。但真人的吾,一定经得起磨砺和苦修的考验,而没有任何更改。这个意思就如孔子所说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凋谢)也。”(《论语·子罕》)孔子这句话是一个比喻,君子在穷困落魄时,节操可已经得起考验,小人则不能。这可以作为选拔君子的一个依据,但君子的修养不是因为穷困落魄就一定可以具有的。

对道的认识,要做到真人的吾,才能真正得到。这是一个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庄子·天运》中有“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於其君;使道而可进,……。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又如,《文子·上仁》(《洞玄真经》)中有“老子曰:‘本在於治身,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身乱而国治也。故曰:‘修之身,其德乃真’。道之所以至妙者,父不能以教子,子亦不能受之於父,故‘道可道,非常道也,名可名,非常名也。’”这是说,道只能自心有得才行,仅凭听人讲说不能得道,受教者自己不能置身於事外,做客观冷眼来看;而必须心在其中,或许有得,才能体会道的含义。

庄子的吾,不再可分,是一人的根本,由吾的存在而生我。因此笛卡尔的名言其实应该翻译为“吾思故我在”。从“我”的这一端看吾,吾有局域性质,是个生命的历程。但从道这一端看吾,得到吾的人,也具有广域性质。吾的广域性表现为在用“我”行走於天地间,“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庄子·天道》),行之而成,行之必成,而“同於道”(23)。

真人的吾,用来照观万物,就可以做到齐物。庄子的齐物,就是从吾看到的。在这种视角,万物同於一指,无所偏私。人对物的认识:人──知──物,就成为吾──真知──物。而真知的极致,是由吾的能知的范围和局限所定。吾仍不是道,所以知就只能是经人取裁过的。道流而为德,没有吾,就是一种无知无觉;而有吾,则见其流,有了得的可能。

不能意识到吾我的分别,对知的认识就成为我──知──物。在这种情形下,“我”的局限性偏私性很明显,从这个关系中剔除“我”的影响就至为重要,因此实证方法和实证主义有其明显的作用。实证最突出的优点就是能够让人们的经验共用更为可靠。但实证的缺点也甚为明显,实证得到的不再是真,而转变为是非,对象的范围更为狭隘。

从吾得到的知,因为范围最为广大,可以称之为备。备是指,用来照观万物时,随照观所及而随解:解有其道,达到吾则能“唯道是从”,不再有无谓的,无明的挂碍。实证得到的就不再备,而经过更大的剪裁。诗歌,音乐,和其他艺术形式的美感上的真,是无法重复而实证之的。这里需注意的是,在西方,战争往往也被冠以艺术之名,如《孙子兵法》即通常被译为战争的艺术(“The art of war”)。仅以实证作为工具,就将这类的真知排除在外了。中国唐朝专以诗赋取士,遴选出的人才与历代相比,并不逊色。如果此种知识没有内在的一致性,那么选士得人就只能是一种偶然──但显然,唐时士林之人才济济不是偶然性可以解释的。实证可以保证某种可靠性,但不能保证知识的完备性。“有万不同之谓富”(《庄子·天地》),仅仅从实证出发,所得就会贫乏。

对外物的认识,不能做到齐物,就会有人为的嗜欲,偏好,或利害掺杂在内,人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被这些认识之外的外物所影响,有偏见或扭曲,不能得到真知。在这种情况下,因为外物与吾之间的界限不明,一部分外物被人为地纳入认识,就形成伪──人为。等而下之,沉溺於外物不能自拔,锺情外物而放弃吾,这样的人,“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庄子·大宗师》),完全谈不上真正的认识,即使是非,宜与不宜也不可求。

中国传统文化,“有来学,无往教”的原因也在於吾的存在。教育中能够触及的是我,而不是吾,学生能真正有所得,他的自心的吾去驱动我是必要条件。“往教”知识性的东西,存在偶然遇到自我驱动的学生的可能性;但“往教”德性类的学术,这种可能性就消失了。在古希腊,苏格拉底即已经知道教育是一种唤醒。苏格拉底大概已经意识到内在的吾的存在,他所讲的唤醒的对象,只能是吾。迈克尔·布兰尼的默会知识论,认为知识的最终习得,在於一个人自身的领悟,不能由外在的知识占有量来决定。这两人所讲的,只有在吾存在时,才能够成立。斯通普夫在他的着作《西方哲学史》中,在介绍米利都哲学家之后,评价说:“人类知识的本性和限度的批判性问题还没被提出。米利都哲学家们也没有以任何方式提到关於精神与身体关系这一问题,他们将所有的实在还原为一种原初物质,就肯定会产生这个问题,但是只有到了后来哲学家们才认识到它是一个问题。”这个真知灼见可以作为吾我问题来自西方的一个注解。(撒穆尔·伊诺克·斯通普夫,詹姆斯·菲泽着,《西方哲学史》第七版,中华书局,2005年)(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吾只能自作主张,所以又必然是独处的,特别而唯一的。别人能够认识的接触的,是我,而不能及於吾。大隐隐於市,所隐的是吾,我并没有隐:我不是独处的,也不特别。儒家的慎独,即是对吾的有所认识。而庄子无待,不待於物,更不能与人偕往,庄子的逍遥游与人相忘也与身相忘,所以能够梦为蝴蝶。

有我无吾或我与吾冲突,就造成割裂的扭曲的人,由吾及我才能达到完整的人。吾重於我,如老子所说的,“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样的人是自由而完整的人。吾我不相胜,则如魏牟“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庄子·让王》)──这样的人是完整的但不自由。而只重我,则毫无道德修养可言──这样的人既不完整也不自由。“富润屋,德润身”,富能够及我,但不能触及吾;而我或者我身的自在,取决於吾。一切外在的都只能影响,改变或决定我,但无法影响,改变或决定吾。吾的修养,即吾之德,完全由吾决定,与出身贵贱,职业,社会地位,经历,身体残疾与否等所有外在的,都可毫无关系。《庄子》一书,多处称誉天生残疾的人,被刑残疾的人,庖丁木匠泥瓦匠等工人匠人;对尧舜禹孔子列子等人有所贬损。其中的原因,不是庄子刻意而为之,而是其势使然:庄子比较的是内在的德行的“吾”,而不是两人外在的“我”的互相攀比。“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外在的形名越显赫,与内在的德愈不相称。《中庸》有,“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也是外在不能决定吾内在的道德。无论道家还是儒家都认为,道德在於吾,是内在的,是一个人之事──这一点确定无疑。而墨家,名家,法家都是外立其德,与此形成对比,因此不能进入中国文化的正统。

杨道还新著《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已于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

系列介绍文章:

修养:黄鹤升:古人“吾”与“我”之义不同辩证 (转)3

修养:杨道还的“吾”“我”之辨3.1

修养:庄子,内德,吾我之辨3.2

修养:黄鹤升“吾我之辨”解3.3

修养:御梦人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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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养:杨道还的“吾”“我”之辨3.1

《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介绍之三.一

杨道还 1/17/2020

(一)(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前篇博文转发了黄鹤升先生的“吾”“我”之辨(此文首发于2007年(黄鹤升,“中国古人‘吾’之哲学观”,黄花岗杂志,二十二期,2007年9月)。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先秦诸子所达到的境界,因为鹤升先生的复登临,令我们又得以窥豹一斑。

鹤升先生达到这个认识,是下过苦功的,即文中所讲的二十几年。他到了德国之后,以研究西方哲学,尤其德国这些人的哲学,为要务,希望从西方思想中找出中国近代社会问题的根源所在。鹤升先生自言,细读西方哲学多年,像康德的大部头,也是每页细读、记笔记,务求理解无误。这种厚积薄发的沉潜,是现代学人中少见的,这样读书,得到的不再是“耳濡目染”,而如我以前提到的“在精神上的渗透”。“耳濡目染”就去哗众取宠的人很多,“在精神上的渗透”的人却很少。

当这个新精神脱颖而出,鹤升先生惊觉,“这些东西中国人早就有了”,他又从西方转回来重新考察。“‘吾’之哲学观”的重新发明,即是在这一阶段发生的。

比鹤升先生晚几年,我在大西洋此岸,也试图找出中国近代社会问题的根源所在。鹤升先生选择了“西”坡,我选择了“东”坡,攻读先秦诸子的著作,前后大概也有二十余年。先秦诸子思想的主体,即是《诗》、《书》、《易》等典籍和老、庄、孔、孟的著作。我的本意是找出先秦诸子在哪里出了错。我十几岁即已通文言,好哲学,又在美国接受了严格的科学训练,可说有备而来,未曾想,却最终被国学折服,不虚此行。

(二)

先秦诸子时代之前,中华文明与其他已经湮灭的各大古文明,属于同一性质,社会只有类似自然性质的发展,可以在人类学中并列起来对比、研究。但中国人之所以成为中国人,两千余年来,中国人的精神基础的建立和塑造,是在诸子时代完成的。这个精神基础深达人性的本质,因此至今仍深刻地植根于中国人中。

这个精神基础是中国人独有的、而本质和丰富,与其他任何文明都有显著的不同;因而自成一体,成为“国学”。

近现代很多人,认为科学无东西,也就没有“国学”一说。这种见解是势利小人之见。所谓势利小人,就是见到西方物质上的富,就鄙薄、虚无化物质上穷的所有其他文化、以及文化本身。这些人鄙薄中国文化,也鄙薄任何非西方和西方“非物质”文化,如艺术、诗歌、戏剧等,他们的尺度,就是个“利”字:势利、功利、急功近利。他们没有思想、文化、人性上的任何其他尺度、考虑、理解、或尊重。这些人无法理解文化的多元,民族的熔炉,以及西方文化对埃及、南美、和神秘的东方文化的兴趣。在他们看来,民族的熔炉只是一种狭隘的提纯炉,要用他们所谓的“真理”提纯人民,因为这是有短、平、快的“利”的。他们所谓的“真理”,是短、平、快掩盖下的目光短浅。

国学,不是什么国故之学,而是“依据《诗》、《书》、《易》等典籍和老、庄、孔、孟的著作,对中国人独有的精神基础和思想发展的研究”。

从时间上看,国学的跨度,大体上从老孔开始至新文化运动为止。如果用一条长河来比喻中国文化,那么先秦诸子时代和近一二百年是两个巨大的转折,在转折中,文化的断裂远大于连续。或者说,中华文明在诸子时代,终于从丛杂的涓涓清溪,汇合而发展成滔滔巨流,这个巨流在近一百年前戛然而止,被人为地堰塞。这种人为是不能维持的。水,“激而行之,可使在山”,这就是国学的现状:只有在山之人,如黄鹤升等,才深知其中的力量。国学即是对中间这段巨流的研究和学问。现代有些中国人去祭炎、黄二帝,显然是对一个转折的无知。但更多人对第二转折,毫无反省。(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新文化运动是第二转折的标志。清末民初时代,年轻人到欧美留学几年,回国就成了大师,其实却是大师与方鸿渐莫辨。现在数以万计的中国人留学,应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留学几年能学到几何。方鸿渐型“学者”,以为用人力即可挡住这条河,实现“新”的社会,而他们的“新”,只是西方的旧道而已。现在的国人却仍然抱着大师们不放,无他,后方鸿渐拿先方鸿渐欺世盗名而已。

这样刻舟求剑、愚昧的新文化,当然是行不通的。文化大革命是新文化运动所孕育的。文化大革命所展现的失去精神基础、人伦道德、混乱、愚昧的社会,即是新文化运动逻辑的最终成果。民国某些大师,包括未能留洋的大师,尤其是语言文学史地类的,无不经历了经典、文言文的教育,这些人的成就从国学这个精神基础,得到营养,其中有些人却主张反文言,只用白话文。白话文离开了使汉语古雅、精致的语源,用词不精,辞不达意,只能像无根之木那样腐烂、无源之水那样变质,这种不堪其用,即是白话文的现状。古语云,挂羊头,卖狗肉,商人以此欺人渔利,还算是本能上的利己。这些人却狗头羊肉,自掘坟墓,误人误己,蠢不可及。他们自以为聪明到了可以瞒天过海,却不知“攻乎异端,其害也己”。

国学研究的中断,导致了现代中国人的文字和思想的肤浅和鄙陋,其罪魁祸首是蔡元培。蔡元培任民国教育总长时,在制度上“禁止读中国传统经典”,这是文化上的法西斯主义,正如蔡受德国人启发,而主张的要教育出“军国民”一样。(参见张祥龙《深层思想自由的消失--新文化运动后果反思》,“北洋政府教育部(蔡元培、汪大燮先后为首脑)1912年发布《中华民国教育新法令》(史称《壬子癸丑学制》),确立中国的学制系统仿照德国、日本,禁止读中国传统经典…”。详见注解。)

正如张祥龙的真知灼见,国人“深层思想自由的消失”,肇始于此。新学制中“取消读经,以美育代宗教,重视实用科学、自然知识…”。(《民国初年“壬子癸丑学制”述评》周文佳)西方的宗教、人文精神、政治传统,是可以这样学来的么?西方的宗教、人文精神、文艺复兴、政治传统是通过科学方法得来的么?是可以用科学方法取代得了的吗?国人对这些问题,在新文化运动一百多年后,仍几乎全无认识。

胡适提出了“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口号。而他们所做的“研究问题”,是投民粹所好,用主义找问题。投人所好,追求市场最大化,能有独立人格和精神么?他们所谓的“输入学理”,重在破坏,输入的质量却良莠不分、粗劣不堪,造成了主义的混乱和精神的荒漠。这些人所主张的用来改变国情的真理,只是猥琐鄙陋的西方唾余。他们所谓的“整理国故”的实际做法是摧毁、篡改国故,与红卫兵所为本质没有不同。他们以背叛、破坏为目的;以科学为籍口(他们并不知科学为何物),党同为奸,指鹿为马也在所不惜。以顾颉刚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一说为例,哪一国、哪一种古史的新成果不是层累得来的?他的所谓“科学”方法,难道不是在层累么?历史能靠考古发掘出来的那一点点东西重构么?文物可见,精神和生活安在?这种荒谬之说居然得以流行,只能用指鹿为马、党同为奸来解释。

这样的宗旨的“学术”,以为输血万能,如何能“再造文明”?现代的中国学者,多以自己能输血为自豪,以自己更西方为傲,以输入垃圾为造血,不知道以不能造血为耻,那是不知廉耻为何物了。“再造文明”的根本在于“深层思想的自由”——造血的能力。在新文化运动后的一百年间,中国社会完全失去了造血的能力和信念。“深层思想的自由”只有通过“吾”方能取得。这是研究国学和“吾”“我”之辨的个人精神上的意义。

蔡元培等人的这种“文化法西斯”,至今在中国所谓的学者中,仍有市场。这种“文化法西斯”,不仅荡尽社会元气,而且形成有毒的文化土壤,使建设维艰。“文化法西斯”尚在,还谈什么“新文化”?现在的很多中国所谓的学者,空谈什么思想独立自由,是可笑、可悲的。

“文化法西斯”不除,中国的新文化、现代化,永无指望。清除“文化法西斯”,只能从对国学的清本固源入手,“源静则流清,本固则丰茂”。除了黄鹤升、张祥龙、余东海等少数人对此有清晰的认识,其余国人像困在玻璃瓶里的苍蝇一样,除了嗡嗡叫,茫然无路可走。研究国学的现实意义就在于此。

越民族的,越世界,国学将成为西方世界思想的重要源流之一,这是研究国学的深层意义。现在的中国人,能够正视这一问题的人仍然凤毛麟角,解决问题更远非容易。但“不尽长江万古流“的趋势是不可改变的。(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三)

从内容上看,国学与西方的宗教、神学、哲学、思想的整体对应。诸子以“家”为类,如“道家”、“儒家”等,同类相从,而互相间有联系和转承。诸子不是按照宗教家、神学家、思想家、哲学家、诗人等职业分类,而是每个人都身兼数职。

明白了以上这两点,才会知道国学是与西方思想和社会完全不同的一个统系。国学是这样的构成,就应该这样去解读和研究。明白了这一点,才会知道,现代流行的将诸子与哲学家的条分缕析的对比,只是削足适履、邯郸学步,徒劳而只能制造出思想垃圾。例如某著名大学(现在在新闻中声名狼藉),其中文系系主任曾发表论文,讲社会道德中的道德一词,与诸子所讲的道德全无联系,只是一种误用——误世、误人子弟,无以复加。

用比喻来讲,诸子的“家”,对人来说有如房屋,一个人的一生可以住在一“家”里,安身立命。所以“家”既是一种学,也是一种术(人生之路),是纵向的。西方的职业,是横向的,像屋子里的家什,这时用这个,那是用那个,对完整的人来说,虽然不可或缺,但只具横向的阶段性意义。有些人主张教育职业化,这是只看到了横向的阶段。有些所谓的职业人,失业或退休了,就失去一切,除了职业那套东西,对人性、情感、家庭、生活一无所知,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就是职业化人的弊病。柏杨曾讲,台湾某一军舰舰长,退休后在家里仍如管理军舰,大呼小叫、发号施令,家人只好不理他,让他对着空屋子发神经。这个人即是人性职业化的一个牺牲品。

诸子时代的百家,到了大约两千年前,司马谈总结出,只有六家流行。即在众多的术中,只有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道德家,经住了历史的考验。顺流而下,这六家归并,又有佛家的加入,至迟到宋代,已经形成了释、道、儒三大家,家数分明。其中阴阳家、墨家、名家都并入了道家。兵家和法家不再成为“家”,而是一种职业,其根本家数或是道家,或是儒家,总之不以法家或兵家自居。例如,张良外兵内道,最终归于道家。诸葛亮外法内儒,成为儒家推崇的对象。至于宋代王安石,则是儒家而法家。

我在拙著《中国学术之结构》中,将道、儒、墨、兵、法家等诸子学术的内在关系做成一图,称之为匡廓图。这个图即是我所发现的国学之体。从对象来讲,这张图的诸家和层次对应着人与天、道、自然;人与自我;人与人等关系,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道家和儒家作为人生之路,维系了中国文化的特质并使社会发展,达两千余年。历史上,中国文化有数次被长达百年的内乱或外寇入侵打断,但这个文化始终得以维系,显示出了强大的、无可取代的生命力,塑造了与西方截然不同的历史。与此成对照,欧洲的旧家什早就打破不见踪影,所谓的希腊、罗马对现代西方的影响,只是一种附会之说、复古情怀,从根本上,不具任何连续性。西方有观点,现代西方文明是偶然出现的,不中亦不远。

(四)(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国学的重中之重,在于老庄孔孟,虽然有佛家这一大支流的东来,不能改变老庄孔孟的主流、源泉的性质。我读诸子,从李宗吾的《中国学术之趋势》得到启发,以《庄子》为突破口,研究老庄孔孟,在大约十余年前,踵鹤升先生之后,遇到了“吾”“我”的问题。

我与鹤升先生的苦读不同。我读书注重领悟、贯通,不重字句,是个人性情疏懒,爱好广泛使然,但却符合李宗吾先生的“鸟瞰”方法。我十几岁时读《红楼》时,养成了这个习惯,因为耽于《红楼》语言之美,几年间,前后读了此书数百遍。但这个数百,不那么结实,常常是随手翻开一页,就此往下读,一边读,一边回想。偶而不能记忆,才回去翻看前面的。这种方法适合忙中读书:闲暇时间长,就读到书末;短,就随时而止。以前与万维雨斤兄交流,我说,我是伪《红楼》迷。盖十几岁之后,虽然与《红楼》有关的书,我绝不错过,但从未再完整读过《红楼》。前几个月,承雨斤兄命作文,也只凭记忆成文,除了某几个引用要翻书:有所感的,早已沉淀于记忆中了。

不是每一本书,都经得起这种读法。《庄子》即是经得起的一种。《庄子》比《红楼》难读,但语言之美,是古今中外仅见的。我被《庄子》迷住后,用这个方法,读了《庄子》数年,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又到陌生的感觉,经历了几遍,始能跟上其中的转折。这就犹如跟庄子学舞,思维之动终能追上庄子的舞步。

我用这种不算“苦读”的读书法,读《庄子》,想通了“吾”“我”的问题。此后,在遍考文章、书籍以求旁证时,找到了鹤升先生的文章。鹤升先生探骊得珠,在知识上固然对我有教益;但“德不孤,必有邻”,发现殊(书)途同归的同道,那种精神上的振奋,却对我影响更大。

我发现《庄子》之书,其根本,就是建立在“德”上的。对此拙著已有详细论证。(杨道还《中国传统学术之结构》2017年)老庄孔孟之学,令人难以读懂,其关键就在于《庄子》,《庄子》的关键就在于“德”,而“吾”是德之所存。把握了这一关键,诸子皆可贯通。

老子所讲的道,很多人认为是很玄妙的,但并非如此。按照老庄所讲,道无所不在,以至于在“矢溺”。“矢溺”如何能高深起来?人不仅存在于道中,也不可逃。那么为什么道那么难懂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人不能认识道,不在于道不在那里,而是人不能识,不能德:“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德者,心得也。《老子翼》中江袤对德讲得非常透彻:“无乎不在之谓道,自其所得之谓德。道者人之所共由,德者人之所自得也。”据此,在《结构》的首章,我提出“道同而德异”的观点。人共这个道,所得却不同,即是德的不同。韩非讲,“德者,内也。得者,外也。”这句话只是思辨,是学而非术。我认为,人从道,外得其身,所得在“我”;人从道,内得其德,所得在“吾”。“我”是“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的,被运命、宿命所主宰。“外物不可必”,运命、宿命在天,不由自主。而“吾”却是可以自己做主的。一个人不能识道,其归因就在于,没有得到自己的“吾”。

有了自己的“吾”,就有德,可以“不窥牖,见天道”,也可以“虚室生白”。这个境界很少有人能达到。但见微知著、闻一知十,却是普通人可以达到的。

“吾”与德的关系,在《结构》一书第十章,第四节“庄子,内德,吾我之辨”中有详细的解释。

我在近著(《传统文化与个人修养》)中又解释说:“道可道,非常道”在“体”方面的原因有三。一,道的范畴超出已知的范畴,已知的范畴是道的范畴的一部分,不知也在道之内;二,道的范畴超出名的范畴,名的范畴是道的范畴的一部分,不可名也在道之内;三,道的范畴超出人的心智能及的范畴,人的心智能及的范畴是道的范畴的一部分,潜在的能及却未及和不能及的也在道之内。所以用这些范畴中的“可道”去定义道,就如庄子说的,“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至乐》)

这即是说,从外得窥道,此路不通。用比喻来说,道如果像颜色,那么人就必先有能分辨颜色的眼睛,才能看见。因此,人需要一个“思维之眼”,才能看到道。这个“思维之眼”,不是心智、不是言辞概念、不是知识。人与道对应的“思维之眼”,是“吾”。所以“吾”“我”之辩不仅仅是个外在的学术问题,而是个人内在的“吾”的问题。这个问题的核心又是在现代语境,如何给盲人讲出来的问题。

注:

  1. 蔡元培作为南京临时政府和北洋政府的教育总长,作 为制定民初学制的直接组织者,凭 借 自己多年德、法留学的经历,熟谙西方国家的教育制度,提 出“完全人格教育”思想,认为完全人格教育包括五部分: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和美育。(《民国初年“壬子癸丑学制”述评》周文佳。)
  2. 祸首蔡元培,余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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