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不为——从复旦教授的对联谈起

行成于思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是有思虑辨别,能够自心知道何时顺,何时不为;有自行的决断执行,如何顺,如何不为。历史人物的优劣,人格的高低,人才的大小,往往由他们的选择而定,不在于不随顺的频度和烈度,而在于思虑深广大小而导致的选择上的不同。

复旦大学教授陈正宏的对联最近热传:史亦尝考,文亦尝校,答辩近了,犹思几度改论稿;家总要成,钱总要挣,奔走红尘,莫忘曾经是书生。这个对子之所以受到欢迎,大概在于下联的“莫忘曾经是书生”一句。现在的中国人经常面临现实与人性的冲突:自己认为不善的事情,或者不得不去做以取容于世,或者执意不去做而不能自安。“莫忘曾经是书生”一句,对于处在此类冲突中的人不啻一种有枝可依。此句的重点不在于一个人是否是书生,而在于有所不为;即使不是书生,也可有所不为。

这一对联的热传,说明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新的想法,这实际上反映了人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陌生。有所不为,在《论语》中,孔子就已经说过。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对此句的解读,人们往往重视“中行”的解释,却不知“中行”是可遇不可求的理想中的境界。韩愈说:“并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范仲淹说:“微斯人,吾谁与归?”这两人的话,都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感慨。(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对于现实中人,孔子这一句中,真正重要的反而是狂者有所不顾,狷者有所不为。狂与狷不可分:狷者做事时,必然有其不顾势利之狂;狂者不做事时,必然有其不避利害之狷。孔子讲这样的话,富有中国传统文化的意味——狂狷不是为了追求幸福,而是对不幸的际遇的处理。至于追求幸福,每个人都不需别人去教,其行为就已经道在其中了。强行去教人何为幸福,教人如何去追求幸福,甚至等而下之,代人和强迫人去求幸福,按照孟子的说法,是“穿逾之类”;但按照现代人的经验,只怕不止于此。

孟子也讲有所不为,他说:“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孟子这句话的意思是,人的所为,实际上依赖人的不为而得以建立,而得以有其意义。孟子这句话是对孔子的话的具体化。孟子这个意思在韩愈的一句话中表露无遗。韩愈说:“行成于思毁于随”。韩愈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人随顺他人,环境,或者势利的“理性”,实际上将“人”的行为抹杀了。在这类的情形中,人不再是人,而是可以“理性”思维的机器——机器都是一样的,去分辨这样的人是甲还是乙,毫无意义。这样说,不是否认人的随顺。除了疯子以外,任何一个人的人生,不管理性判断还是不假思索,大多数的时候是随顺的。但人的真正人性,可以传之于后世以为历史和借鉴的,却往往只能在不随顺的狂狷中表现出来。这样的人性而不是事件,才是历史宝贵的经验。人类未来的事件不可逆料,历史事件不可重复,照搬古人的行为就像纸上谈兵。我们从历史中,唯一可以得到的可靠的经验,就是人性的真正本质。司马迁的《史记》,记人重于记事,即如此类(拙著《中国学术图说》对此有展开的讨论)。反过来说,如果我们认为人性的真正本质是古今不同的,那么历史也就只有娱乐价值。老子说:“大道泛兮,其可左右”。历史也是有其左右的,但历史也必然围绕着人性这一中而左右。人的中行的意义也就在于此,中行即是理想中的,有历史动荡中不变的那一方向,不管历史如何震荡,从长期来看,仍然有其中,仍然总会回到中。人的行为能保守中行——在历史而非一时的中道而行,则可以称义,义就是宜的意思。行成于思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是有思虑辨别,能够自心知道何时顺,何时不为;有自行的决断执行,如何顺,如何不为。历史人物的优劣,人格的高低,人才的大小,往往由他们的选择而定,不在于不随顺的频度和烈度,而在于思虑深广大小而导致的选择上的不同。

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对中行信之不疑,这与现代人的迷失大不相同。如元吕思诚的诗有:“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这里“些子”就是“些小”的意思,大概源自于元时口语,其余部分都不古奥,可以略过不提。这几句诗的意思是,有所不为或者会使人经历严霜烈日一般的考验,但吕思诚相信“春风到草庐”终会发生。据说吕思诚做此诗不久,就及第为官。吕思诚后来有官声,这在他的有所不为的诗中已有先兆。吕思诚是“春风到草庐”应验的一例。历史上,春风未必到草庐,不及于身的情形似乎更多。草庐是诸葛亮和杜甫所居,这两人一遇三顾,一终于潦倒不遇。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引用吕思诚这几句诗作为调侃的资料,也属于不遇一类。民国小说家王藻祥给自己取笔名王度庐,用意或者也是从吕思诚这几句诗中来,他也属于不遇一类。

有所不为,不是没有能力去为,而是有能力而不肯为,所以被客观所局限的无作为不是有所不为,有所不为来自于主观的“克己”——在可为可不为的时候才能表现出来。一个人的内在的德行或者说人格尊严,由克己而建立,而不能凭借外力或攀比。在个人修养上反对攀比,重克己,是孟子反对“五十步笑百步”的原因。由克己建立的修养,不凭借外在客观而建立,也很难被外力所牵动,这种状态即是孟子所讲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所讲的大丈夫,与孔子所讲的君子描述的是理论上完美的人格。(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在现代人看来,孔孟所讲的这类人如同神话或者有如怪物。姑且不讲大丈夫和君子,退一步,讲人格。在现实中,有所不为的人往往也有怪异的地方,内在地有个性有棱角,这与外在的哗众取宠的奇装异服,奇谈怪论,奇瘾异癖不同。这种内在的棱角,人格,称为廉隅。苏轼说:“砥砺廉隅”,即是磨练修养的意思。《说文》说,廉,仄也。廉引申意为,接近墙角处的墙壁。隅是墙角的意思。廉隅连用,即是直线的边与角的形象。用在人格上,廉隅就是有棱角,而不是世故圆滑,八面玲珑。这一意思又见于沈括《梦溪笔谈》:“祥符中,有人为诗,题所在驿舍间曰:‘三班奉职实堪悲,卑贱孤寒即可知。七百料钱何日富,半斤羊肉几时肥。’朝廷闻之曰:‘如此何以责廉隅?’遂增今俸。”沈括所讲的,即是现代以薪养廉的先声,只不过当时是以薪责廉,那是当时儒家有更高的标准所致。清代末期在薪水之外,又给官员发“养廉钱”,那是以贿求廉,完全不知何谓廉隅了。

再退一步讲,对人格不做要求,还有人才的问题。人才也需要有一点儿棱角,才能有所担当。不能有一点儿棱角,不管是不知所措优柔顢頇,还是油滑势利顺风转舵,对别人来说都难以着力而不可用,对自身来说难以自主决断,因此难以成为有用之才。才能是外在的,人才的棱角,有机会从外在入手去培养,去教育。现在社会上有一种议论,即孩子可以不吃苦,就没有必要让他吃苦。对于“但愿生儿愚且痴,无灾无难’做’公卿”的父母,这种做法当然并无不可。但如果希望孩子长大后能够对人生波折有所预备,或者在不顺利的时候有一个退步的落脚处——靠自己的才能生存,吃苦的教育仍有意义。但正如前面所讲,棱角只能靠克己而生,使孩子吃苦,但没有孩子内在的自觉磨砺,也是徒然。现在的教育往往不仅不能使孩子生出内在棱角,还鼓励他们生出外在的棱角,其后果也显而易见。

(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杨道还新著《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已于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

冷眼集: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二)

“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政统与道统相比,总是短命的;道统与学统相比,也不能像学统那样有常。所以这三者大小有序,从后向前有依赖关系。将政统置于道统之上,使道统屈从政统,只会削足适履,导致文化的畸形,错乱和窒息。与此类似,将道统置于学统之上,只能导致门户之争和学阀,制约学术的发展。

杨道还 1/24/2016

中国历来有学统,道统和政统的说法,这三者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文化的表现。学统对应的是学术学派,如道家,儒家等。道统对应的是学人中的佼佼者,或者说宗师。宗师是学术的引领者。宗和师都是有学人信从的意思。宗是师生共同的,而师是信从者有先后之分。亚里士多德说,“我爱我师,我尤爱真理”,即是说,所宗是真理,然后闻道有先后,弟子不必不如师。有了这一认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即学术的发展才成为可能。宗的平等之意,在宋儒之后渐衰,只剩下师,就容易引起门户的无谓之争。

钱穆说,学可以无师,但必然有所宗。这句话深得中国文化的意味。道统一说,本来是宋儒仿照佛家的说法,认为学人有心脉相承,衣钵相传。但这样的统系主要是维持之功,重视这样的统系,对于发展就或有畸轻。道教和儒家是中国文化中比较重视道统的。而世俗学术中,与儒家影响可以媲美的道家,却不是那么重视道统。与印度佛教不同,儒家的道统是断续的,但学术不坠于地,而总有人承接,所以道儒能够流传到现代。儒家的道统与佛家另一不同是,儒家的道统中人,都引起儒家的新的发展,其实质是儒家源流的转折。也就是说,孟子虽然是继承孔子的亚圣,但孟子与孔子的思想已经不同,如他们对管仲的看法即是一褒一贬。这一褒一贬实际上表现出他们政治思想的分歧。(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政统是世俗的政权,三皇五帝和以下兴替的朝代都可以归为政统。学统和道统都可以断代相传,但政统一旦断代,即不复存在。在先秦,中国文化初具体系时代,道术为天下裂,即是学统的分离分工,道统政统的始祖们开始出现,政统的影响极浅。在秦的大一统之后,中国学术就进入了一个更为狭隘的,受政统影响更深的发展阶段。先秦诸子的天下观,转为专制的君国观。先秦诸子里,属于君国观的著作只有法家一家,严格地说,《孟子》也可算作一个。但其余的诸子,都是以天下人为学术的听众。

可以借用李宗吾的一个比喻,来说明学统,道统和政统的关系。李宗吾说:”宇宙真理,是浑然的一个东西,最初是蒙蒙昧昧的,像一个绝大的荒山,无人开采。后来偶有人在山上拾得点珍宝归来,人人惊异,于是大家相约上山开采,有得金的,有得银的,有得铜铁锡的,虽然所得不同,总是各有所得。作河图洛书的,是偶尔拾得珍宝的人;周秦诸子,是相约上山开采的人。“这些开山的人所见的,即是学统的根基;他们所开辟的道路,即是道统的源头;采回来的东西所建成的上层建筑,即是政统的。

这三统系,其前后次序即是按照陈澧所讲的顺序为因果的。但这一点历来都不甚清楚。试图将政统置于其他两统之上的人往往有之,韩愈即是一例。又如,不明就里的学者,往往将先秦的文献的背景,用秦之后君主制下的背景代替,例如将老子的学说解释为统治术。从这样的错乱的联系中,不能得到真正的认识可想而知。统治术只是《老子》应用的一隅,但老子广大深厚,“常有,欲以观其徼”,在这一隅中也能有效验。但只能注意到“常有”的效验,显然不能“常无”,得而观其妙。(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庄子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又说:“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政统与道统相比,总是短命的;道统与学统相比,也不能像学统那样有常。所以这三者大小有序,从后向前有依赖关系。将政统置于道统之上,使道统屈从政统,只会削足适履,导致文化的畸形,错乱和窒息。与此类似,将道统置于学统之上,只能导致门户之争和学阀,制约学术的发展。

(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杨道还新著《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已于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

冷眼集:政治由于人才,人才由于学术(一)

没有人才即使有最好的政治系统,也只能陷入混乱。没有学术,人才亦无所用。

杨道还 1/17/2016

清末经学家陈澧说:“政治由于人才,人才由于学术”。这里的“由于”有取决于,就正于,取道于的意思。政治不可药救,但如果有人才就尚有一线希望,人才众多就能够挽救,从无走到有。孟子说:“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孟子讲的就是同一个意思,而更彻底——没有人才即使有最好的政治系统,也只能陷入混乱。而“有万不同谓之富”(庄子语),一个社会某一时期的人才的富:多寡,能力和素质,在于学术。仿孟子的意思,可以说没有学术,人才亦无所用——人才的才智除了在混乱中对耗,不会使社会有任何前进,众多散乱微小的希望,实际上等同无希望,如魏晋玄学诸人。

目前中国社会的问题,是至少在这三个层面上的贫乏造成的。中国政府将文化传播的努力以孔子学堂为名义,是很具讽刺性的。但以孔子为名的背后原因,实际上就是学术的贫乏,所以这又是一个“理性”的选择——除了孔子学术这一中国人能够有些微理解的学术,中国实在拿不出什么自己能够有点解释权威,而又值得外国人学习的东西。也就是说,现代的中国不仅不能理解深层次的中国传统学术,也无任何值得借鉴的新的学术。(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当前中国人的素质是个令人难以启齿的话题。学术的贫乏,导致了人才的乏善可陈,能够得到多数人认同的人才几乎消失殆尽。而沐猴而冠的所谓人才,导致了伪币驱逐良币的情形屡见不鲜。文化大革命不仅消灭了使社会秩序得以维持的基本人才储备,同时又造就了一到两代的人“材”真空,朽木充斥。这一恶果将导致中国社会真正的回归正轨,延迟到80甚至00后的人成为社会中坚之后,而这是在最好情形下的假设。文化大革命对人才的伤害,并没能触及传统学术的筋骨,国学的死灰复燃即是明证,但由此到深入发掘传统文化,尚需时日。学术固非一日可建立,但学术散落而不会消失,这一点将在后续文章中讨论。而人才的培养,中国人早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管子语,有改动)的说法,人才如大树,需要几代人的培养,和按照自身规律的长成–而后者更为根本。希望以一场运动改变人才的形成规律,不管是揠苗助长还是焚书坑儒式的压制,都是愚昧的,一时的。而在更深层次中,人才不可定向培养,如庄子所讲:“慎毋撄人心”,人心之反之动,不可逆料,欲速不达。所以这里所讲的未来又有不可控,不可预测的偶然在里面。

孔子说:“政者,正也”。今日的中国政治,实在是无正可言,既无学术也无人才可依–习李王或者将有所表现,这是政体这个外壳内在的贫乏。社会秩序,对社会内部争斗的平息,本是任何政治的基本要求,现在竟然成为政治目标,这是原地踏步亦不可得,更遑论前进的情形。(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现在这一情形的改变,只能按照陈澧所指出的层次一步步实现,这个过程谋之在人,成之在天。现在人所能谋的只是学术。如前所讲,成为人才的人,或者尚未可得。此时的所谋,只是一种预备,或者言之过早,又或者是聊胜于无。

(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杨道还新著《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已于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